晨曦斜照,崔侍郎一手負在身后,在一個幽靜的院落里,悠閑地喂著他的那只八哥兒。
廊下掛著一只精致秀雅的鳥籠,一只通體黑色、喙足鮮黃的八哥兒用它有力的雙足抓著棲桿兒,鳥頸一探,便發出清脆的叫聲:“你好!”
崔侍郎用喂食稈挑起一抹拌了雞蛋清的炒米,遞到那八哥兒跟前,看著它一口吞下,眼角的皺紋都笑的柔和起來。
“侍郎!”
皮二丁快步走進來,對崔侍郎道:“侍郎,楊帆今日升大堂問案了。”
崔傳郎不慌不忙地道:“哦,審的哪一樁呀?”
皮二丁道:“審的常家老嫗毆死兒必一案。”
崔侍郎呵呵笑道:“由他去。這件案子,現在還有誰關心呢。”
皮二丁蹙額道:“此人能審什么案子,根本就是胡鬧!”
崔侍郎撇撇嘴道:“來俊臣一個潑皮、侯思止坊間賣餅的,都能身著朱紫,成為朝廷命官,武將做文臣有什么了不起的?咱們這位女皇帝,用人一向不拘一格的。
崔侍郎說著,又舀起一勾鳥食,“啾啾”地逗那八哥吃食。
八哥在說人話,崔侍郎卻在說鳥語,倒也有趣。
皮二丁道:“下官只是覺得,雖說那陳東不太識相,假以時日,咱們未必就不能降服于他,如今楊帆丹到刑部,就搞出這么一檔子事來,弄不好,咱們刑部就成了眾矢之的,那就得不償失了。”
“有些事,是咱們事先無法預料的,就如這潘君藝之死;有些事,是咱們知道了也不可能改變的,就如這楊帆到刑部來做官。”
崔侍郎嘆了口氣,對皮二丁道:“你看這鳥籠,一根粗大的毛竹,橫截豎劈,鋸成筒、劈成片、釬成條、削成蔑、拉成絲,,,,,那一根根的竹簽和竹蔑兒橫豎交叉,錯落纏繞,就成了這只籠子。
結實吧?華麗吧?它呀,就像咱這刑部,這簽啊蔑啊條啊片啊,各不相同,又各有用處,你要是從里邊貿然抽去一根竹簽或者竹蔑,“砰!,整個籠子就散了架!”
崔侍郎轉過身,微笑著對皮二丁說:“老夫也嫌這武夫礙事,一開始曾叫王丸試過他,本以為他是個沒心機的莽夫,略施小計就能讓他滾蛋,或者從此乖乖地蹲在那兒別言語,不成想他卻不蠢。”
崔侍郎把雙手往身后一背,舉步向廳中走去,悠悠說道:“老夫要想把他踢出刑部,自然有的是手段,可是那就太明顯了。他是皇帝親自安排的人,崔某人這么做是要在刑部一手遮天么?你不要看傅游藝,傅游藝是倒了霉,可當初把他排擠出政事堂的那些宰相們又有什么好下場了?”
皮二丁欠身道:“是!”
崔侍郎淡淡地道:“由他們斗去去,他們誰垮了都好,最好一起垮了。不得己時,老夫再來收拾殘局。至于你,不要急,這個刑部司,早晚冇是你的!”
中午公廚開伙的時候,整個刑院都知道楊帆已審理了常家老嫗毆殺兒媳一案,而且已經做出了判決:全盤推翻陳東此前所作出的一切判決,判處常家老嫗死刑!
刑院中隱隱有暗流涌動,但是沒有人做出明顯的反應,因為現在的重點在于潘君藝被殺一案。
陳東在暗中冷笑:“現在常家老嫗死不死的全無關系,問題是,第二樁案子你如何判決?刑部和大理寺在對峙,魏王和梁王也在對峙,不管你傾向于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像一群瘋狗似地撲上來,看你如何應對?”
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中午還坐在桂樹底下跟一群書吏公差扯皮聊天、淡定自若的楊帆當天下午就一鼓作氣,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而且當堂就做出了宣判,判決結果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理寺的判決是:常之遠當為潘君藝抵命。
御使臺彈劾的是:大理寺斷案不公,有官官相護之嫌,常家小兒罪無可恕,情有可原,應當減罪一等,判予流放。
楊帆的宣判結果是:常之遠殺人無罪!
消息像一顆驚雷,在整個刑院炸開了。
聽說楊帆開始審理潘君藝被殺一案,就變得不再淡定的崔侍郎一直在公事房里等消息,當皮二丁風風火火地沖進公事房,把這個判決結果稟報崔元綜后,崔元綜一時忘形,竟然揪下幾根胡須。
老崔氣極敗壞地道:“楊帆這是在玩火!”
逡巡在大堂外面一直等候消息的羅令也一溜煙兒地跑回去,把楊帆的判決報告了陳東,陳東聽了驚怔半晌,才愕然吐出一句話:“他這是玩火自焚!”
陳東在房間里急急轉悠起來,楊帆要發瘋,要自取滅亡,他自然樂見其成,可是他要把這天燒出一個大窟窿,誰替他去堵?到那時楊郎中完蛋大吉,豈不是他陳郎中替人揩屁股?
三法司中,如今以刑部的實力最弱,雖然來俊臣已經垮了,可是御使臺的余威一時還未能散去,大理寺本來是跟刑部同氣連枝,聯手抵制御使臺的,如今楊帆一出手直接把御使臺和刑部全得罪了,這…
陳東苦思良久,覺得該未雨綢繆,早做準備,便想去見崔侍郎,與他商量出個對策來,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誰知他到了崔侍郎的公事房,卻見室內空空,陳東向崔侍郎處的書吏問道:“侍郎去了何處?”
那書吏恭敬地答道:“侍郎偶感不適,回府歇息了。”
陳東“哦”了一聲,轉身要走,書吏又道:“好教郎中知曉,侍郎己派人去政事堂告了假,大柵明后幾天也不能來了。”
陳東呆了呆,在心底狠狠地咒罵了一句:“這只老烏龜!”
次日一早,適逢刑部旬會。
崔侍郎不在,刑部里頭就屬楊帆職位最高,所以這旬會由他主持。
楊帆的公事房里還是頭一回這么熱鬧,幾位郎中都來了。
孫宇軒和嚴瀟君是最先到削,雖然說楊帆現在這樣子有點瘋狂,不過反正牽連不到他們,兩位郎中毫無壓力,既然已經向楊帆示好了,在他垮臺之前就繼續捧場吧。
皮二丁是第三個到場的,崔侍郎“生病”,就表示他這一派將徹底袖手,由著楊帆折騰。所以皮二丁不置可否,也談不上冷楊帆的場。
陳東的簽押房就在楊帆的對面,咫尺之隔,卻是最后一個到的,楊帆不為己甚,等他坐了,這才清咳一聲,道:“侍郎身體不適,已向政事堂告了假。侍郎不在的這幾天里,就由楊某主持刑部事務。今天是旬會,馮主事…,”
馮西輝會意,馬上拿起卷宗讀起來,楊帆特意把自己昨天所處理的兩樁案子放到了最后,等到前邊幾樁案子都議過了,馮西輝提起他昨天丹丹處理的兩樁案子,公事房里馬上靜了下來,只剩下馮西輝瑯瑯的聲音。
等馮西輝說完,楊帆道:“對于這兩樁案件,諸位郎中有什么看法?”
皮二丁、孫宇軒、嚴瀟君不約而同地看向陳東,陳東眉頭緊鎖,沉吟半晌,緩緩說道:“楊郎中是否…再慎重一些?”
楊帆笑吟吟地道:“陳郎中以為,本官所判冇,有何不妥?”
陳東再度沉默,沉默半晌,苦笑一聲,輕輕搖了搖頭。
楊帆笑道:“既然無話可說,那就這樣通過了!”
眾人還是無語,楊帆拍拍手道:“好啦,諸位郎中都回去吧,崔侍郎不在衙里這幾天,咱們得把這刑部維持好了,免得侍郎回來尋咱們的麻煩,哈哈,這就請回吧!”
皮二丁和孫宇軒、嚴瀟君并不多話,起身向他拱拱手,便無言地離開了。陳東卻依舊坐在那兒,一臉陰沉。楊帆盯了他一眼,問道:“陳郎中,莫非還有話要對我說?”
陳東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陳某當年,曾經審過一樁案子。”
“哦?”楊帆眉鋒一剔,緩緩坐下。
陳東瞇著眼,也不看楊帆,只是盯著對面那根廳柱,悠悠然道:“那時候,陳某正在汝州做判官。有一次,兩兄弟到衙門里來打官司,卻是因為老父過世,兄弟兩個要搶父親留下的那幢豪宅。
那兄弟兩個,一個是老翁前妻所生,一個是續弦所生,都是嫡子,各有道理,清官難斷家務事啊,那時陳某也是年輕,面對這樣一樁案子,一時竟然無法判得清楚。那兄弟兩個便天天都來衙門里爭吵…,”
陳東吁了口氣,接著說道:“兩兄弟吵紅了眼,一來二去,形如寇仇。以致互相攻許,口不擇言,結果在言語之間,竟然漸漸露出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雖然他們說的并不多,卻被陳某聽出了蹊蹺。”
楊帆是個很合格的聽眾,馬上接口問道:“什么秘密?”
陳東道:“原來,他們那過世的老父,卻是當地一個有名的大盜團伙的頭目,他們家里資財巨萬,自然都是憑此不法手段得來的。結果…,那幢大宅他們自然都沒有得到,不但大宅沒有得到,他們的一切都沒了。
陳東呵呵一笑,撫須道:“楊郎中,你可知道陳某因何從汝州的一個小小判官調進了京※城,調進了刑部,一步步走到今天?就是因為…”陳某破了這樁大案!”
陳東緩緩站起來,深深地望了楊帆一眼,微微一拱手,若有深意地道:“楊郎中,你好自為犬,,,”
楊帆站起身,目送他走在門外,卻也微微一笑:“倒是一個妙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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