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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皇帝終于帶著東征大軍回來了,但卻不是得勝歸來,而是損兵折將、丟盔棄甲,被高麗人打得大敗,五十萬大軍,折損了三十萬。他自己也險些沒有回來。
長安的氣氛也為之窒息。多少家庭失去了男人,卻沒有得到期盼的榮譽。戰士們的尸骨被丟棄在幾千里以外的遼東沼澤,沒有人替他們收尸。
失去丈夫和兒子的女人們,從各地的村中趕來,想要認領親人的尸骨,卻只能失望的離開,她們衣衫襤褸,日夜在長安城外嚎哭,場景讓人心碎。
所有東征歸來的軍官和士兵都垂頭喪氣,無精打采。這場戰爭,他們沒有贏來任何功績和榮譽,并肩作戰的同袍死了大半,他們只能說是僥幸生還,這讓他們毫無逃出生天的喜悅。
他們不敢看那些為失去親人哀嚎的女人們,他們逃了回來,卻把她們丈夫、兒子的尸骨丟下,讓他們不得安息。
這支隊伍里,只有一個人沒有這樣的心理負擔,因為他根本沒有參加戰斗,反而因為趕去給皇帝稟報長安的異狀而立了大功,這個人就是榮昌圌縣侯、前羽林軍大將軍陳成。
皇帝本來已經快到洛陽了,準備讓大軍在洛陽修整一下,聽到他的奏報,立刻率軍馬不停蹄的向長安趕來。
雖然是大敗而歸,畢竟有還有二十萬大軍坐鎮,長安的局勢總算穩定了下來。之后,西北的戰報也傳了回來,是突厥的某部叛亂,現在也力可汗已經將他們拿下處決,準備不日親自來長安向皇帝謝罪。
宮中的氣氛仍然凝重,六宮之中,上到高位妃嬪。下到地位卑下的宮女,沒有一個人為皇帝回來露出笑臉,大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觸了霉頭。
掖庭局的文書庫前些日子起了火,好在火勢不大,很快就撲滅了,燒毀了些宮人的錄冊。皇帝心煩,下邊的人也很知趣的沒有用這點小事打擾皇帝。但向來迷信的宮中卻傳言紛紛,都說這是不好的兆頭。
皇帝心情很是糟糕,整日臉色陰郁。把四位主政的宰相陸憲、靖國公、柳正言、李明哲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把御史臺的彈劾他們折子往地上一扔:“哼,你們就是這么給我看家的!是不是覺得自己立了功。還覺得我該賞你們!”
四位宰相跪下:“臣有罪。”
“有罪!有罪!你們就會說這些沒用的!主謀呢?到底是誰要置朕于死地!”皇帝幾乎吼了出來。
靖國公擦了擦腦袋上的汗啟奏道:“已經著御史臺推鞫了幾個領頭的,相信很快就有結果了。”
皇帝又罵了一陣,氣方稍平。讓幾個宰相退下了。
作為京兆尹,這次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李湛也遭到了御史臺的彈劾。不過皇帝念及他發現了這個陰謀。并且成功的阻止了宮變,駁回了彈劾,并且對他多加安撫。
還把他宣進宮,撫慰了一番,讓他繼續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好好干。
左衛、金吾衛以及京兆府兵則各有封賞。鄭鈞記了首功,從八品錄事參軍提拔為左衛長史。
羽林軍則遭到了清洗。幾乎重新整編,并且大幅度縮減了編制,也不再負擔宮城的防務。隨皇帝東征歸來的二十萬大軍則暫時駐扎在長安外。并不回原本的駐地,而是等待進一步的命令。
對此次謀反的審問已經持續了許多天,幾個帶頭的軍官還有那日掌管東門鑰匙的城門郎已經拿下,有幾個跑了。但是幕后主使是誰,沒有問出所以然。和東征大軍的通訊以及長安和西北大軍的通信是如何截斷的。誰也弄不清楚。
這些人要么死不開口,要么胡亂攀咬。今日說這個,明日又翻案,弄得主審官頭大無比。人人都想從這次的審問中找到打壓其他派的借口,真相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城門郎是門下省官員,有人據此把矛頭直指門下侍中李明哲,但他卻招供說是奉了兵部的特殊命令,說要深夜有軍事行動,才要把城門打開。兵部卻把所有當天發布的指令擺出來,根本就沒有傳過這種命令。
最后終于在胡猛家里抄出一封書函,是兵部郎中崔偃給胡猛的,看似平常的語氣,其中卻有兩處提到了作亂的日期。皇帝最后還是決定讓內衛去抓人。內衛趕到的時候,這個崔偃卻把所有的信函焚燒一空。他痛痛快快的承認了自己是主使,但不管內衛用什么樣的刑逼供,他卻死活不肯在攀咬其他人。
崔偃也是出身博陵崔氏,但他是一支極小的庶支,跟靖國公是同宗,卻是出了五服的親戚,早年走的是科舉的路子,還是李明哲的門生,后來西北戰事頻繁的時候,做過監察御史,為督查西北軍糧供應出了大力,薛進做將軍領兵,他常有作戰不力的時候,遭到朝中責問,他總是上書向皇帝力陳實際情況,薛進做了兵部尚書,對他也很是倚重,他們兩個的上下級關系也相當和順。這兩年他的官越做越順,“五姓”也承認了他在族中的地位,前些年,他的小女兒嫁給了太原王氏三房的庶子。
他在兵部多年,人脈廣泛,組織這樣一次叛亂,的確是可以解釋得通幾個門同時出問題,以及戰報被人為阻斷的事。
但這樣一個人為什么要參與此事,又到底是誰指使的他,卻很難判斷。還有人認為,他就是被真正的幕后主使陷害來混淆視聽的。
在被捉進內衛的七天之后,崔偃死了,看起來他是受刑不過死的,但尸檢的仵作用銀針試探他的喉嚨,卻出現了發黑的跡象。這說明他是被人毒死的。
內衛出了問題,魏伯顏很是犯難,這毒下的很是詭異,他把這些日子看守崔偃的人里里外外查遍了,也找不出誰下的手。
如果告訴皇帝就更顯得自己無能,皇帝已經對他很有意見了。想起陳成肆意的嘲笑,想起皇帝越來越失望的眼神還有每次毫不留情面的斥責,從第一天接手這個位置起,他就一直被人拿來和劉錦比較,劉錦的聰明、對屬下的控制、對局勢的敏感,就連審問犯人也比他高明多少倍,他似乎總能從那些人嘴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總能從嘴硬的犯人那里尋找到突破口,他仿佛是天生坐這個位置的人,而魏伯顏無論怎么努力。都無法企及。
魏伯顏對自己的位置一直都有危機感,他不能再讓皇帝覺得他無能了,他甚至能想象皇帝暴跳如雷的把御案上的東西隨手砸向他的情景。于是他大膽的做了個決定。上報給皇帝的結果是犯人熬刑不住死亡。
這結果雖然拿不出手,但只能硬著頭皮呈上去,總比讓皇帝認為他根本掌控不住內衛要強。出乎意料,皇帝居然認可了這個結果,也沒有責怪他。就這樣結案了。
皇帝的神情愈發陰翳,他現在不相信任何人,包括魏伯顏。這次東征皇帝親自指揮大軍作戰,高句麗人的作戰很是勇悍,他的幾次進攻意圖都被他們預先窺破,有所準備。導致他損失慘重。
他自己并不檢討自己的軍事水平實在平平,卻懷疑有人泄露了他的作戰計劃。高麗久攻不下,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他只好撤軍,而后,在回長安的途中,他又遭遇了兩次暗殺,每次都是被劉公公在最危險的時候擋了下來。這讓他很是惱火。
后來居然是陳成從長安一路趕來。告訴他長安的異動。
魏伯顏作為內衛指揮使,跟隨他東征。但此次東征時間緊迫,魏伯顏根本來不及布置人手勘察敵軍情報。對兩次刺殺也毫無準備。
陳成和魏伯顏針鋒相對,顯然把劉錦的事全歸在他頭上,面見皇帝的時候,毫不客氣的譏諷魏伯顏:“我都知道的事情,內衛竟然毫無察覺,內衛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沒用了。不知道真是能力不足還是不想讓皇上知道。”
他雖然沒有提劉錦的名字,皇帝卻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劉錦在,他不會如此被動。皇帝并不信任陳成,但他的話卻讓他懷疑起魏伯顏來了。難道是魏伯顏和人勾結,想趁機把他除掉…這種想法讓他不寒而栗。
一旦懷疑的種子種下了,它就仿佛在心里生了根,涵因讓陳成做的,就是在皇帝心中埋下對魏伯顏的懷疑。用不著陳成刻意撩撥,皇帝在此次審問叛亂上沒有用內衛,就是他開始不信任魏伯顏的信號。
這次征高麗的失敗,徹底擊垮了皇帝的自信。他的朝臣,表面恭順,背地里卻想讓他的兒子取而代之;他的嬪妃,一個個都信誓旦旦的說是他為天,真情相待,卻無時不刻想把自己的兒子拱上皇位;他的發小,最信任的屬下,卻不知道是不是想要他命的人。
他第一次感到這個守備森嚴的皇宮是如此的不安全。他縮在寬大的龍床之上,炎炎夏日卻感到徹骨的冰寒。
到底他能信任誰呢…心中的煩躁無法阻止,他從床上一躍而起,將寢宮中所有精美名貴的瓷瓶摔碎在地上,聽著它們砸破的脆響,仿佛這些響聲可以掩蓋心中的恐懼。
寢宮中的宮女太監聞聲都不敢近前,唯恐殃及池魚。
忽然一個略蒼老的聲音響起:“皇上,保重龍體啊。”與之相伴的是重重的磕頭聲。
劉公公匍匐在地上,前額被地上的碎瓷片劃破,又與寢宮的金磚實打實的磕碰,此時已經血流滿面。他一邊磕頭一邊哭,縱橫在臉上的老淚和血混在一起,顯得分外忠厚可憐。
皇上看到他的樣子,想起這么多年來,這個只有這個老太監朝夕陪伴著自己,事事為自己考慮,一把扶住他,再也不顧帝王的威嚴,和他抱頭痛哭起來:“朕還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