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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木樓里一燈如豆,小喬早已進入夢鄉,汪浩哲卻還睡不著,靠近矮桌旁斜倚棉垛,手里握著書卷,微皺著眉頭凝望睡夢中的小喬,小小的身軀卷裹在碎花夾褥里,呼吸輕淺幾不可聞,這是弱小無力的表現,男孩子應該漸長漸強,小喬八歲了,怎么感覺他反比以前還瘦小?他總是不安份,愛操心,一事未了又起一事,跑縣城規劃整建一個不大不小的酒店,實在不應該是他這種年齡的孩子能做的,可是他不但做到了,那酒店竟還越來越好!汪浩哲不覺得意外,卻也沒感到喜悅興奮,小喬太聰明,超乎尋常的早慧,在他看來不是什么好事!
那是要付出心力和腦力的,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一時之間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心思情緒受到困擾,那種煩惱對大人都是一種折磨,何況是小孩子?只有他知道白天看似活潑快樂的小喬也有鉆牛角尖的時候,事情想不通夜間睡覺就不安穩,踢被子蹬枕頭甚至睡夢里會嗚咽怪叫,老老實實在他身邊睡下,到半夜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滾開遠遠的,早上醒來不是在房間這個角就是在那個角,那張漸漸白晰起來的小臉,還是他熟悉的模樣,可為什么,看著這張臉,他心里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小喬不跟大牛跑出去時,就只呆在小木樓和院子里,兄弟倆形影不離,無話不談,小喬的特點是能說會道,只要汪浩哲不阻止他,一張嘴就喋喋不休講個不停,什么話題都有。從縣城到鄉下,所見所聞,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件件樁樁有頭有尾說給哥哥聽,需要發問或探討問題時才會有汪浩哲的聲音出現。小喬請二虎和李秋香教導指點在院子里栽種各種蔬菜植物。汪浩哲就站一旁看著,小喬果敢地動手抓握泥土令他皺眉,卻也很快理解為何小喬這么小的年紀卻能懂許多事理。那是因為他不但肯動腦,還敢于動手,凡事經過實踐才會懂其中真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道理源自于此。
但汪浩哲自心底里不愿意小喬太過沉迷于農事商務,他教小喬下棋,勸導他多看書、練字或作畫,讓汪浩哲覺得驚奇的是,小喬會背誦很多詩詞歌賦甚至圣賢文章,卻有很多字不認識,有次小喬坐在廊沿認認真真讀一本游記,顯然是被其中敘述的事物深深吸引住了。一路看下去,竟跑進跑出三四趟,問了將近十個字。最后索性坐到抄寫字帖練手勁的汪浩哲身邊來,邊看邊問。直到看完那篇游記為止。
小喬不喜歡下圍棋、象棋,反過來卻教會汪浩哲和二虎幾種奇特的玩法,其名為軍棋、跳棋、飛行棋、五子棋,軍棋有些講究,其它幾樣棋走法看似非常簡單,隨意撿幾粒石子就能玩起來,一說要下圍棋她就皺臉,玩跳棋五子棋她笑得最歡暢,因為總是她贏。
汪浩哲和小喬逃難、遇險、踅居偏僻安靜的蓮花村,小小的人不離不棄,傾盡全力服侍他,為他四處奔忙,賣力掙銀子,說好話陪笑臉討巧求人,他的心痛羞愧難以言傳。從嚴寒的冬天熬到春暖花開甚而夏意漸濃,雖然還是不能記起前事,但他感覺身體正慢慢恢復,他調息凝聚內力,晨昏打坐練氣,這些,他無師自通,做得自然嫻熟,就像小喬讓他帶那三個學生溫習功課應付府試,為他們編寫指點時題卷,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腦子里有此類知識,不過是略想一想,隨時能講說出來。
唯獨關于身世,明明腦海中那團謎云越來越亮,已經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他卻無論怎么努力,總是不能解開!
而小喬這么久以來也只字不提以前的事,他每每要把身世拿出來討論,小喬就會漫不經心地提及別的事情,這小子頭腦精明,心思玲瓏剔透,難以想像他真的是一丁點兒往事都記不起來。
殘破的記憶急切間修復不好,汪浩哲就時常做夢,夢境里不時遇見一些人和事,有許多個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交替出現,這些人在喊他,他卻聽不到汪浩哲三個字,夢境里他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他站得很高,與他齊頭并列的人不多,他前前后后仔細地找了又找,沒找到小喬。
終于有一次小喬進入他的夢鄉,他竟然松了口氣,然而夢中兄弟倆卻形同陌路――他站在高高的臺階上,小喬則站在階下,小小的身影隱沒在一群平民中,顯得那么卑微,他大聲喊小喬,小喬像沒聽見,瞪著眼看他像看一個陌生人,他跳下臺階去拉他的手,小喬卻恐慌地甩開他,轉身往人群密集處躲去。
夢中醒來,他額上沁出一層薄薄的冷汗,摸索著從一個角落里把小喬拖抱回棉被上,替他蓋上夾褥,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淡淡月輝呆看小喬恬靜的睡顏,想起他平日似真似假的胡言亂語,自己雖呵斥了他,那樣的話語卻怎會說忘就忘的?每次腦子里稍微有一點明晰的線索,只要想到小喬二字,所有的一切立刻就會消失殆盡,什么都想不起了,莫非潛意識里覺得小喬的話有道理,而他卻不愿意面對,害怕真實的記憶來臨之日,便是兄弟生分之時?
汪浩哲心里慌亂過一陣子,他絕對不能接受小喬不是自己的親弟弟!
小喬才七歲,若不是家中遭遇天大的禍事,他恐怕尚在父母跟前撒嬌,怎么會背井離鄉,與他這個重傷病人緊緊相隨、不離不棄?這一路而來,小喬所做的一切,唯愿哥哥能盡快好起來,而自己心弦神思系于他身上,他受傷,自己心痛,他出門在外,為他牽掛擔憂,不論有多么郁悶心煩,只要聽到那清脆的一聲“哥哥”,看到小臉上燦爛的笑容,便覺心頭溫暖,什么事都可放開,如此心心相系,手足情深,怎可能不是真的!
或許,他真是個庶出的弟弟?
聰明伶俐如他,不會不懂嫡庶之分,看他為兄弟倆取的假名就知道――汪浩哲,汪小喬!嫡庶徑渭分明,他是庶子,還很有可能是個未入宗譜的庶子!他不是記不得前事,只是不想說,大家族嫡子庶子尊卑有別,一般沒有來往,若是把什么都說完了,兄弟倆不能這樣融洽相處!
所以,小喬非但不積極幫他記起前事,還叮囑大牛不要把城門上的告示揭下帶回來,半路上直接燒掉就好,這是汪浩哲從大牛那里問來的,大牛說:“小喬不讓阿浩你看那張告示,他也不看,他只說那畫上又不是你,不必去關心那么多。我才識得幾顆字,更加看不懂,都拿到田埂下燒掉!”
汪浩哲漸漸想通了――應該是這個原因吧?兄弟情深,不忍生分,至少在養好傷之前,小喬不愿意讓前塵影響到兄弟情誼,而自己,卻早已感應到小喬的心意,往往在記憶浮現之前,又讓它自行消失!
這算多大件事啊?一個郁郁這么久才想通,一個硬撐著就是不說,兄弟果然是兄弟,傻到一塊來了!
汪浩哲臉上展露笑顏,伸手按住翻了個身,還想繼續往那邊滾過去的小喬,替他將褥子拉好,抱起自己躺靠的棉垛扔到那一側,小喬想滾也滾不去了,有力氣就爬到棉垛上去睡,總好過睡沒有棉被墊著的木地板。
熄燈躺下閉目歇息,心境安寧輕松,他決定不再逼迫自己或小喬去弄清以前的事了,順其自然吧,小喬說過:該來的,總會來!
不管從前怎樣,將來又如何,有一樣鐵定不變:汪浩哲和汪小喬,就是親兄弟!不相欺,永相顧!
剛要進入夢鄉,他胸口被什么東西搭上來,皺皺眉,伸手抓住一條細腿放下去,自己則往矮桌旁移動了一下,誰知讓一寸失一尺,從那一側滾不走了,小喬便往這邊拓展地盤,很快欺壓過來,手腳并用,汪浩哲被卡在矮桌下邊,忍無可忍喊道:
“小喬!你給我醒醒!”
清晨,小喬被窗外鳥兒吱啾聲吵醒,腦子里過了一遍昨夜夢中的情景,忽然想到一個點子,立刻爬起來穿好衣裳,洗漱過了就想趁汪浩哲沒醒跑到前院去找大牛,誰知汪浩哲像知道他想些什么似的,在臥室里喊了一聲:“小喬,又想進城嗎?”
小喬腹誹: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蟲,要不要這么心有靈犀啊?
“哥你怎么知道?我、我真想去一趟,很快回來!”
“你進城次數太密,如今臉上又好得差不多了,可別讓那些人看到你!”
“我知道的,現在好多人戴帷帽呢,我也戴,等過了這陣子,就不去了!”
“嗯,我也要起床了,吃過早飯再去吧,快去快回!”
小喬服侍汪浩哲起床洗漱,抱歉地說道:“哥哥,昨晚我是不是又踢你啦?你喊那么大聲!”
汪浩哲苦笑:“究竟要多大張床才夠你睡?你都把我擠到桌子下面去了!”
小喬調皮地吐一吐舌頭:“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