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小喬在屋外教小孩們背詩,跟陳應景對話,隔著一道薄墻,汪浩哲自是聽得一清二楚,卻沒問小喬什么,仿佛他弟弟小小年紀就會背論語這種事一點不值得驚奇,小喬爬上床在里側躺下,黑暗里喋喋不休教三豹和四蛟背古詩,他也不加阻攔,小喬知道他整天呆在床上很乏味枯燥,晚上不會那么快想睡,有意引他一起說話解悶,背詩背了上句裝記不起,問他下句是什么,汪浩哲卻不上當,只說:
“自己想!”
四蛟唱的兒歌原來是大牛教的,大牛從小愛唱歌,無師自通會唱許多首兒歌和鄉間流傳的戲曲,大都是聽人唱過一遍或是在集鎮上看戲后記著的,小喬用歌唱的方式教四蛟背古詩,大牛居然只聽一兩遍就全學會,小喬很高興,難得遇到個接受能力這么強的學生,又見大牛和四蛟音質很好,一時興起,索性撿了幾首保守些的現代歌曲和戲曲小調,教兄弟幾個唱起歌來,于是清冷寂寥的夜晚,冷雨瀟瀟,寒風呼呼,一堵矮泥墻隔起的兩個房間,歌聲此起彼伏來回傳唱,空氣中似有絲絲暖意流淌環繞,小喬忘記了寒冷,卻抵不住疲倦,不自覺地打了個哈欠,一直默不作聲的汪浩哲說聲:“睡了!”
大家便安靜下下來,小喬貓一樣偎在他身邊閉上眼,耳聽著那邊房間傳來大牛兄弟深沉均勻的呼吸聲,很快也進入了夢鄉。
連天冬雨總算停止,寒冷依舊,還刮起刺骨的寒風,小喬白天可以在火堆邊暖和一下,汪浩哲卻可憐得很,白天黑夜都固定在冰冷的床上動不了,翻身還要定時,棉被又薄又硬,根本起不到半點御寒的作用,兩件衣裳都穿上身了,仍是冷得發抖,內外重傷引起的損耗未能好好加以調理,光吃藥敷藥,營養跟不上,整個人越發蒼白瘦弱,只剩下皮包骨頭,小喬撫摸他沒有一點熱氣的手臂,愁眉不展,怎么辦啊,瘦成這樣,再不想法子,就算金子一樣的藥也難以讓他盡快好起來,說不定傷愈之后反而因元氣大量散失,這輩子就這么弱不禁風的,再回復不到從前的健康狀態了,小喬心里難過,可不愿意他變成那樣。
比之初遇時,汪浩哲改變了很多,他學會了斂默,隱忍,身上明明有傷痛,臉上卻總是一副輕淡表情,大牛和二虎他們為他擦洗換藥,偶爾搬動他,小喬在旁,看到他輕輕顫抖,眉頭皺起,卻一聲不哼,每天和小喬沒幾句話說,吃飯就吃飯,睡覺就睡覺,但只要看到小喬,他情緒便會更加放松安寧,眼神里有不可替代的信任、依賴和包容。
小喬聽到二虎和大牛的對話:“阿浩這么痛,也不喊一聲,真是條漢子!”
“不是不想喊,沒見他忍成那樣?縣城那群壞人要打死他,拖了小喬去賣掉,把小喬嚇壞了…阿浩想讓小喬安心,不要他再受驚嚇!”
心里微有酸澀之意,這哥哥是她拉在身邊的,只想在這陌世里有個伴,慢說他是個有傷痛的人,當時若是只病貓只怕她也會抱著走,惶然無依的感覺太可怕了,她愿意吃些苦頭照顧料理他,有個叫哥哥的人相隨左右,心里踏實。日子這么過下來,不知不覺間兩個毫無血脈關系的人竟有了真正的親緣,她滿心裝著他,為他擔憂,做夢都想讓他吃好住好穿好,快快痊愈,而他默默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卻能讓她覺出哥哥的威儀,只要一句話就讓她乖乖順從,小喬想著汪浩哲之前在家里肯定也是做哥哥的,他失去了以前的記憶,但是對弟弟的關顧真切自然,還像所有做哥哥的那樣,對弟妹的掌控絕不含糊。
臘月初,不下雨天空也陰沉沉的,晚上擱在院子里的水盆,第二天起來表面就能結出一層薄冰,潘二娘身子弱,用來盛火子取暖的鐵盒子是潘富年用歷年攢下的壞農具,自己到鎮上鐵鋪里打的,家里再找不出第二個,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小喬就求二虎用剛砍回來的青大竹剖開,盛了燒得紅紅的火子放到汪浩哲床前,多少也能讓他得點暖氣,三四筒青竹輪換著,哪筒火子暗淡下去就換上新的,發動來家里玩的小孩們幫著盛火子,小喬和四蛟、三豹等抬來抬去的換,大妞牽著三妞,緊張地四處檢看他們會否把火子扔草堆里,烤了半天火子,汪浩哲果然臉色沒那么青白了,小喬和四蛟兩個卻像花貓似,小臉好幾條黑白杠杠,大妞笑彎了腰,二妞說:“這么費事,在床前燒一堆火就好了!”
二虎瞪她一眼:“沒腦子,床上是稻草,房頂是茅草,你想把房子點燃了?”
二妞撓撓頭:“小心點嘛,讓小喬和四蛟守著…”
大牛說:“爹教過我們,不能大意,二虎天天剖青竹做什么?這火堆上的竹片要一天換一次,就是防備火星子濺上去燃起來,一間房燒了,會連著燒過去,救不了的,萬一燒著,到時我們全家都沒地兒住!”
兄妹幾個說著話,沒注意到在火堆邊看書的陳應景悄悄起身離去,過了一會兒,又見他折回來,懷里抱著一樣東西,滿臉帶笑,走到近前把那東西拿出來,竟是個小孩腦袋大的黃銅手爐。
陳應景把黃銅手爐雙手遞給小喬,說道:“這個原是用火炭的,如今我家窮,娘舍不得買火炭了,我們家柴火也少,平日里不舍得燒火烤…這個閑置在那里,不如拿來給你哥哥用!”
大妞伸手摸了摸黃銅手爐,咋舌道:“這個很貴吧?我只見過一次,去年冬天陳財主來我家,管家跟在后頭,抱著一個,錚亮錚亮的呢!”
“這個擦一擦,也是錚亮錚亮的!”
陳應景有點自豪:“我娘說我家祖上與叔公家原來也一樣,到現在沒什么好東西傳下來了,只這銅手爐我爹讀書時用過,娘留著給我用…這幾日太冷,娘不拘我在房里,允我來你家烤火看書,小喬教的那個背書法很有用,幾日來我背書順溜多了,我可以跟娘說在這兒讀書很好,還要多來幾天。小喬,你放心用這個盛了火子放你哥哥床上,等我不能來了,再拿回去不遲!”
小喬歡喜地接過銅手爐,感激道:“謝謝你!可是你娘要是知道了,怕會著急的吧?”
陳應景抿了抿嘴唇,雙頰酒窩隱現:“我娘向來不出門,這幾日又太冷,她沒事就在房里蓋著棉被做針線,不會知道的!”
大妞早已取來一塊抹布,拿過銅手爐擦起來:“那就給阿浩哥用幾天吧,讓我來擦擦看,像不像陳財主家的那么亮?”
經過大妞的一番努力,果然銅手爐錚亮得炫目,小喬和四蛟喜滋滋用木枝條一粒一粒撿了火子進去,很快填到半滿,大伙兒站一旁圍觀,齊聲喊夠了夠了,再多怕太燙,急忙蓋好蓋子,大妞又回房里去找了塊破布出來包住銅爐,這才讓小喬拿進去給汪浩哲抱著取暖。
潘富年從外邊干活回來,照例要滅了院子里的火堆,晚飯后二妞陪小喬拿著銅手爐到灶下扒火子,也能撿到滿滿一爐,二妞說:“拿布包好,火子應該能夠暖到天明!”
夜晚,小喬一邊和隔墻那邊的大牛兄弟幾個唱唱念念,一邊拿著暖手爐給汪浩哲燙手腳,稻草鋪的床,沒有床單,不敢把滾燙的手爐直接放床上,太重了拿得手困,便放棉被上,隔著一層薄薄的棉被,像燙衣服那樣在他身上移動,笑著問他暖不暖,舒服不舒服?汪浩哲幾天來想是被凍僵了,得了點暖氣人都顯得活潑幾分,也拿過暖爐往小喬身上燙,寒冷冬夜,這么一點點火氣顯得異常珍貴。
等到銅火爐不再燙手了,小喬就把它放到汪浩哲懷里讓他抱著睡,汪浩哲便老實抱著,小喬從懷里抱出個小布包打開,布包里傾刻有毫光散發出來,小喬怕驚動那邊的大牛兄弟幾個,便把棉被拉上來蒙住兩人的頭,貼近汪浩哲耳邊說:“這就是夜明珠吧?咱們落難前哥哥原先戴在身上的,我一直收藏著,快過年了,天氣又這么寒冷,哥哥的傷總好不起來,身體恢復太慢…咱們不如把這珠子賣了,換銀子買衣裳買棉被買吃的,好嗎?”
熠熠發光的明珠像是喚起了汪浩哲某種記憶,他閉了閉眼,再睜開來又是一副茫然的表情,拿著明珠看了好一會,交回給小喬:
“收好,不賣!經你一提醒了,我隱約記得是誰給的,是我們的父母嗎?小喬,哥哥那日聽你背詩,念圣賢書,也想起一些,從前咱們定是上過學堂讀書的…你能記得念過的詩詞文章,為何想不起我們家住何方?父母是誰?你再好好想想…等哥哥傷好了,帶你回家!”
小喬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在明珠微光下閃動,想了想,她收起明珠,打個哈欠說道:
“我記得背過的書,張口就能念出來,可是我們兄弟從哪里來的,真想不起了!哥哥,你也記得念過書,那你再好好想想看,我們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