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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克濟

  從鄆城去泰安,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是經汶上,一條是經濟州。

  汶上在東平路境內,現雖在益都控制中,但畢竟處在敵境,單騎穿行,風險較大。所以,高延世的信使選擇了走濟州。雖然說到目前為止,濟州還仍然在察罕軍的手中,不過,自泰安傳下軍令日起,慶千興就已經展開了對其的總攻,所以相較汶上,道路通暢許多,也相對安全許多。

  信使經巨野,過嘉興,渡運河,至濟州城外。

  一路上,多次遇見在外剿滅殘敵的燕軍各部,有巨野城的趙過與佟生養部,有嘉祥城外的胡忠部,也有山陽湖畔的楊萬虎、李和尚部。

  他們所剿滅的這些“殘敵”,又與高延世所剿滅的那些不同,地方“青軍”只占了少部分,多數都是王保保巨野敗后散入各地、未及收攏的潰卒,戰斗力還是較為強悍的。總之一句話:“大戰沒有,小戰不斷”。

  跋山涉水,來到濟州城外。

  這信使沒有多停,只是遠遠地勒馬觀望了片刻。

  見十數里外,濟州城池聳立如鐵,在夕陽的映照下烽火連天,迎面吹來的熱風帶來一絲焦味。時有隱約的喊殺聲起,如波浪也似,此處才停,另處即起。停駐的坐騎打了個噴鼻,略顯不安地抬起馬蹄,是因為感受到了地面在輕微地震動,也不知是攻方的投石機把石頭擲入了城內,抑或是守方的火炮從城上射到了城下。

  泰安限令慶千興與傅友德必須在三日內攻克濟州,這已經是到了最后一天。戰火正酣。

  那信使看罷,自言說道:“三日克城,今天已到限期。瞧這攻守兀自斗得不可開解。也不知慶千興如何能在限日內完成軍令。須知,主公的軍法可不是耍的!”想了一回,到底不關己事,拍馬轉走,繼續趕去泰安。

  他輕騎易行,飄忽如風;而濟州城外,燕軍如山,圍困數重。

  軍旗飄飄下,慶千興親臨前陣,指揮攻勢;傅友德披堅執銳,身先士卒,率敢死士蟻附登城。自接泰安軍令起,猛攻至今,已有兩日。濟州城池雖堅,城墻上卻也已經出現了多處裂紋。守將亦臨前線,浴血奮戰。

  慶千興的身邊站了一人,文士打扮,仰頭看了看天色,說道:“軍令:三日克城。現已經是第三天,且薄暮。也就是說,至遲到明日凌晨,這濟州城池是非要被攻克不可的。”繼而又往城墻上看去,蹙眉說道,“可是,以現今的戰況而言,別說是到明天上午,恐怕再有兩天、三天,這城也是難以克下。…,時間很緊促,請問將軍可有出奇制勝之計么?”

  說話這人,卻是潘賢二。

  他本在泰安后方,因見前線的戰事將要轉入決戰,立功心切,故此借此次給各軍傳發軍令的機會,主動請求來到了慶千興軍中。其實,他本意想去的是巨野,那里是主力所在,更有立功的機會,只是因為路途較遠,兼且重重險阻,道上不寧,所以舍而求其次,先就近來此,助攻濟州。

  雖是個謀臣,畢竟經歷過不少的戰陣,他的膽色倒是挺壯,此時陪同慶千興立在陣前,任流矢亂飛,看城上激戰,居然面色如常。

  慶千興瞧在眼里,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贊一聲:“好膽量。”

  對潘賢二的大名,他也是久仰的了,知道此人曾經多出奇計,很是得到過鄧舍的稱許,在海東的謀臣里向以“奇詭”著稱,因而也是高看一眼。這會兒聽其問話,沒有作答,而是順著話說道:“敵城堅固,守卒斗志頑強。我軍雖略占上風,倉促間怕是難以克城。誠如先生言,不出奇計,難以功成。不瞞先生,俺也正為此煩憂。久聞先生智士,有何以教我?”

  慶千興乃是此戰的主帥,而潘賢二則是遠從泰安而來,至多能算是個“客卿”。不得主帥同意,縱然有再好的計策也不好冒冒失地獻上,他所以剛才出言挑之,實際上等得就是慶千興這句“問計”之話。

  當下正中下懷,他說道:“‘敵城堅’、‘守卒悍’,所以我軍難以速克。將軍此言,真一陣見血,俺深以為然。這也確實是敵人之長,而我軍之弊。要想速勝,以在下之見,實際并無二策,也只有從這兩方面下手。”

  “噢?”

  “取勝之道,不外乎避敵之長。當避不開的時候,想辦法將之化解掉也行。就以眼下觀之,敵人的這兩個長處我軍是沒有辦法避開的,那么該如何才能破城?竊以為,‘化敵之長為我之長’,就可以了。”

  “如何化之?”

  “城堅且先不論。請先為將軍分析敵軍為何如此驍悍。”

  “愿聞高見,洗耳恭聽。”

  “兗州、汶上、巨野各處,現已皆在我手。濟州,四面無援,實已成為了一座孤城。凡御孤城者,必有兩類。或遽降;或死戰。遽降者,多因膽怯;而死守者又大致可分為兩類。”

  “為哪兩類?”

  “一類是忠貞不渝,寧死國而不愿生降;一類是猶有企望,對援軍抱有幻想,認為援軍雖然暫時不能來,但最終還是會趕到的。對這兩類,在下有兩個詞可以分別概括。”

  “哪兩個詞?”

  “前者是為‘死戰’,蓋因其忠貞,故而難奪其志,難改其意,必有一死而已。不是敵亡,就是己死。是為‘死戰’。后者是為‘活戰’,蓋因其對援軍抱有幻想,所以當其確定援軍終不會來之時,先前高昂的斗志必會因此沮喪,十有八九就會不再苦戰,改以城降。是為‘活戰’。”

  慶千興奇之,問道:“然則以先生看來,濟州城內的守卒是‘死戰’,還是‘活戰’?”

  潘賢二很肯定地說道:“是為‘活戰’。”

  “為什么?先生是從哪里看出的?”

  對慶千興的這個問題,潘賢二卻不肯回答了。他笑而不答,舉手指了指濟州城池的上空。慶千興不解其意,追問道:“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在下幼從名師,擅會望氣。因此得知。”

  因為會望氣,所以從濟州城上的氣看出,其城內守軍不是“死戰”,而是“活戰”。望氣之說,兵家雖然多有言之,但有識之士都知道,實際多為虛誕。慶千興乃高麗名將,久經沙場,豈會不知?明白潘賢二是想“示秘”,不想回答他,卻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也就不再追問。

  兵法之道,乃是為國家的重器。在有些朝代,甚至都禁止在民間流傳兵書,更何況現如今戰亂之時?潘賢二不想說也是可以理解的,到底這是他謀富貴的手段。不過要是換了洪繼勛,肯定就直言挑明了。

  見慶千興不再追問,潘賢二頓了一頓,接著說道:“既知城內守軍是‘活戰’,那么想要對付自然就容易多了。”

  “斷其待援之想?”

  “正是如此。”

  “先生高見,本將已得計矣。”

  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一問一答間,彼此都已知對方的意思。

  兩人相視一笑。邊兒上有一個偏將,聽得還有些迷糊,開口說道:“適才將軍與先生說,敵有兩長,一個是軍悍,一個是城堅。軍卒的驍悍固然可以用斷其待援之想來瓦解,但是縱然墮其斗志,他們卻也定不會猝然就降,還是需要攻打一番的,如此一來,城池的堅固又該如何破之?”

  慶千興笑道:“城雖堅,守城者人也。既已奪其人之志,即便金湯之固,又有何憂?”

  “敢問將軍,打算如何斷敵待援之想,奪其頑抗之志?”

  “守軍之所以認為援軍最終會來,是因為王保保雖敗而未走,還屯駐在單州、成武。故此,要想斷其想、奪其志,就必須在這上面下功夫。”

  “怎么下功夫?”

  “我軍分布各處,鄆城、巨野、嘉祥、山陽湖皆有。為何現在只有咱們一支軍馬在攻濟州?”

  “因單州、成武未下,主力不可輕動。”

  “然也!城中守卒也肯定是這樣想的。那么,你且試想一下,如果忽然之間,我軍各部其至,城中的守卒又會如何想?”

  偏將頓悟,喜不自勝,說道:“將軍的意思俺知道了!將軍是想詐做出各部其至的假象,以此來讓城中守軍以為單州、成武已破,從而斷其待援之想,迫其獻城投降!”喜色未消,這偏將忽然想起一事,又轉為憂容,說道,“將軍此計雖好,奈何現今我軍各營皆在城下,處在城內守卒的視線之中。要想調動,殊為不易。不知這‘詐軍’又該如何遣出?”

  慶千興笑了一笑,沒有直接答復,而是學著潘賢二的前例,一樣指了指濟州城上。偏將順著手指望去,見西邊天空晚霞遍布。

  夜色將至,調軍輕而易舉。

  “城能克與否,全在此一舉。主公軍法如山,事不宜遲。潘先生,俺這就召集諸將,臨機授宜;暫會顧不上你,便請你先歸入營。”

  潘賢二一揖應諾,轉身自去,走了幾步,回頭瞧了慶千興眼,心中想道:“俺才說出計謀的前半截,他就順著說出了后半截,如行云流水,竟然半點不帶停滯的。要么是思路敏捷,要么是其早也想到了此著。不管是哪種,都著實了得。倒也的確不愧了主公對他的重視,稱得上良將一員。”

  但也不管是哪一種,至少這計謀的前半截是從他口中說出的,將來克城取勝,功勞簿上斷少不了他的一筆。潘賢二踏著暮色,自緩步歸營不提。

  卻說慶千興便立在陣前,接連下令。

  連著點了三四將校,吩咐各帶本部,待入夜后潛出營外,行出二十里,再打起火把,拉長隊形,做出從遠方馳援而來的架勢。

  慶千興說是要偽裝做“諸軍畢至”,實則不需要那么多;而且各軍有遠有近,也不可能在同一時間皆來。主要是巨野的趙過,山陽湖的楊萬虎、李和尚。因此,分出去的這些將校,需要扮演的也就是這兩支人馬而已。

  雖是兩支人馬,也要分出先后。

  趙過部是騎兵,盡將營中騎卒撥出,命其先到。李和尚、楊萬虎部是步卒,給了數百人,命其后至。

  安排妥當,慶千興又吩咐一人扮作信使,裝成剛從遠方來到的樣子,氣喘吁吁,穿過營壘,飛騎奔至近前,跪拜在地,如傳報軍文云。并故意將這一幕讓城上的守軍看到,守軍的主將也在城頭,看得很清楚。

  慶千興與“信使”對答了幾句,左右偏裨、親兵皆面現歡喜,有的舉起槍戈,歡呼雀躍;有的散開奔走,大喊大叫。因相隔太遠,又有激戰之聲為擾亂,所以城頭上只能看到,卻聽不到他們都在歡喜、叫嚷著什么。

  稍頃,即見到慶千興急揮軍旗,命令收軍。

  軍令傳至城下時,傅友德率領勇士才又剛剛逼近城頭,倉促撤退,來到慶千興陣前,兩人說了幾句話,又遙遙看見傅友德似面現驚愕,轉而狂喜,歡喜不能自制,把用來攻城的短刀都拋上了半空。

  說實話,慶千興、傅友德不分晝夜地連攻兩日多,不止燕軍士卒疲憊,守軍更是疲憊。但是眼見此狀,盡管益都軍馬都退下了,似乎戰事可以微停,然而城中守將卻是不但沒有松一口氣,反而不由自主地驚疑起來。

  事出反常即為妖。

  便在剛才,慶千興、傅友德還一副不惜代價、恨不得立刻就能克城的樣子,轉眼工夫就在稍占上風時主動撤退,休整回營。怎能不叫人懷疑?

  正是:方才干戈見,驟然化靜寂。

  城中守將的心思,慶千興當然難以知曉。

  但是他也不用知曉,因為只從城頭上的變化便就可以猜出大概。本來就防備森嚴的城池,入夜后,從表面上看是防備得更加森嚴了,但若細細觀察,卻會發現在火光明滅下,很多的守卒都似乎惶惶不安,還有些在交頭接耳。不用說,這一定是計策起了效果,最起碼引起了敵將的疑心。為何?“將乃一軍之膽”。若是主將不疑,手下的士卒必不會如此作態。

  “先生之計,已得售五分了。”

  “雖得售五分,但究竟功成與否,還需得看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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