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米罕斷臂斬將,楊萬虎占住湖岸。
軍報傳入益都,鄧舍提心在口已經許久,終于可以稍微放松。
他得到消息時,正在城外營中檢閱三軍。洪繼勛、王國毅、陸千十二、郭從龍等皆陪行在側。軍營乃肅殺之地,兵者國之重也,主公入營,是要講究“禮節”的。尤其是在逢有戰事的時候,比如鄧舍眼下此番入營之目的就是為了振奮士氣,在這種情況下更是如此。更是要講究“禮節”。
古之軍禮,分為多種。
有“大師之禮”、“大田之禮”、“大均之禮”、“大役之禮”、“大封之禮”等等。
大師之禮,即指王者出師討伐作亂者,其出征的軍隊,行止動容都有禮法規定,即“大師之禮”。大田之禮,是定期狩獵時舉行的典禮,借狩獵的機會,搞軍事演習,檢閱軍隊。大均之禮,“大均”就是校正戶口,調解賦稅的征收等等。百姓和賦稅都是軍隊的主要兵源和財源,調整各地,使之平均,以免某地因負擔過重而吃受不起,這也是“軍禮”。大役之禮,建王宮城邑、掘河筑堤,都屬“大役”,動用的勞力眾多,便需要用軍禮約束,是為“大役之禮”。“大封之禮”,則是天子勘定諸侯國疆界、以及私家封地之間疆界的禮節。這些禮節都是古之所有。
先秦已降,歷朝歷代,軍禮就沒有這么廣了,多數時候便只是專指軍中禮節。
鄧舍入營檢閱,雖然說禮節不必如古禮那么繁瑣,但卻也是需要一定的程序的。先有使者從城中出,至營外,從營南門入宣旨。營中的諸將皆列儀仗,披掛整齊,相迎於外。入營中,宣旨畢。擊鼓鳴角,通知全營。
待軍營上下準備妥當,鄧舍方才從城中再出來,前后儀仗,大張旗鼓,從營地正門而入。
為了軍營的嚴肅和整齊,營中素來是禁止行車奔馬的。
西漢時,漢文帝親自勞軍,來到細柳營,因周亞夫軍紀森嚴,竟至連他以天子之尊尚且不得不從軍事從事,“按轡徐行”。何況鄧舍呢?固然,海東的軍隊乃是鄧舍親手打造而成,這又與漢文帝與周亞夫稍有不同,可越是如此,他越是需要帶頭遵守軍紀,以起到一個示范和表率的作用。
所以,他來入營中,一樣也是策馬徐行。
營中諸將迎接,都是手持兵器、身披重鎧,后系披風,列隊行禮。
鄧舍在馬上還禮,笑道:“我今日前來,是為了敬勞諸位將軍。‘介胄之士不拜’,諸位將軍,咱們以軍禮相見就是。”諸將中有披掛重鎧還費勁想要跪拜的,聽聞此令,便就紛紛站起。兩下拱手行禮。
沿營中主干道的兩側,旗幟如林,一列列的士卒昂首挺立。鄧舍與洪繼勛等走過去時,他們都目視隨之。
鄧舍也沒忘了他們,一邊與諸將見禮,一邊也對他們行禮,提起聲音,高聲說道:“開疆拓土,守衛家園。兄弟們,你們皆是為我海東虎賁,轉戰數省,勞苦功高。今我特地前來便是專為慰勞你們,你們辛苦了!”
“征伐戍衛,是軍卒的職責。愿為王爺效死!”
這一問一答,乃是鄧舍別出心裁,綜合他前世的見聞而想出來的。營中的士卒早已被諸將操練熟練,回答起來一絲不亂,聲震營壘。
洪繼勛、王國毅、陸千十二等跟在鄧舍的身后,竊竊私語。
“主公真是天縱之才。這一個問,又一個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來的。既顯得主公平易近人、與士卒同甘共苦,且又能讓士卒參與其中,彼此互動,調動起了士卒們的積極性。實在是高,太高了。”
“可不是。你看那邊兒,…,就是那桿紅旗下邊,那個小個子。看見沒?激動的熱淚盈眶啊。那眼淚都快下來了。不定十年二十年后,他還會特別自豪地給他家小子講今天的這件事兒呢。”
鄧舍身為燕王,論身份,和普通的士卒有天壤之別。別說士卒了,平時就連一些品級較低的官員怕也是還沒有機會能見鄧舍一面。但就是這些士卒們,就是這些今日生、不知明日死活的士卒們,卻居然能親眼看到鄧舍,而且聽到鄧舍對他們的說話,并又能大聲地做出回答。
受到感動,其實是半點兒也不奇怪的。
營中諸將相隨,除了留下兩個人在前邊引路,其它的皆融入洪繼勛、陸千十二等人的隊列中,隨行鄧舍,一路來到營中的大校場。
剛才那一路走來,只是前xi;這里才是檢閱的主場地。
營里精心挑選出來了五千精卒,四千步卒,一千騎兵,整整齊齊地排著隊列,組成十來個方陣,立在大校場之上。因為等候多時,下午的陽光又很熾烈,許多人都被曬得滿頭大汗,但是卻沒有一個人亂動。
鄧舍下馬,帶領諸將緩步從隊列中穿過,登上高臺。整個過程里,全場鴉雀無聲,只有各色的旗幟翻卷,或會發出點聲響。
蔚藍的天空上白云朵朵。
往遠處看,青山綠水;身后是高聳屹立的益都城;面前軍營,五千精卒肅容。山水與城池的環繞中,恍惚間,鄧舍仿佛看到有一股精白之氣從營中沖上。他喃喃低聲:“虎關柙中日久,殺氣充盈。軍隊可以一用了。”
前線大戰不斷,鄧舍又故意大肆宣揚捷報。一道又一道的捷報傳來,益都城外營中的諸將及軍卒又怎會不因此在感到振奮的同時,渴望求戰?
“漢末三國,曹操從兗州起兵,以曹州為根基,席卷南北,歷經大小百余仗,掃蕩群雄,剪除割據。到了他兒子曹丕的時候,終于一統天下。秦末劉邦,擊敗項羽后,在定陶登上帝位。定陶也是在曹州。兄弟們,如今我軍前線是在哪里與韃子交戰?”
“濟寧!”
“你們中間應該有山東人。從濟寧向西南,是什么地方?”
士卒中確實有一些山東本地人,高聲回答,說道:“曹州!”
“現在兗州已在我軍的手中,曹州近在咫尺!只要取下濟寧,將王保保所率的軍馬擊潰,我海東進軍曹州之日便在不久的將來。打下曹州,前有劉邦,后有曹操這兩個例子在,兄弟們,我海東前景如何?”
這次的回答就五花八門了。
有的叫:“一統天下!”
有的嚷:“登基定陶!”
有的喊:“再去打晉冀,生擒李察罕!”
也有的說:“南下河南,克復汴梁,報仇雪恨!”
說出前邊兩種話的,多是后來加入海東的新卒。喊出第三種話的,不少都是山東本地人,年前察罕來犯益都,殺的人實在不少,本地的土著如今只要提起察罕,無不咬牙切齒。而叫出最后一種話的,自然都是紅巾老卒。李察罕攻陷汴梁,小明王和劉福通狼狽夜遁,誠然奇恥大辱。
鄧舍哈哈大笑,說道:“你們說的都不錯!打下了曹州,咱們就能效仿曹操、劉邦,為安豐主公南征北戰,統一天下,然后也完全可以再請主公在定陶登基。而要南征北戰,打晉冀、下河南,肯定都是要有的。
“尤其是生擒李察罕、光復汴梁城。抓李察罕,是為咱們山東百姓報仇;光復汴梁,是為咱們安豐的主公報仇。但不管是哪一個,李察罕都肯定是要打的!不過在眼前,咱也不能太好高騖遠。弟兄們,我以為,咱海東前景雖好,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目前之重任,不是生擒李察罕,而應該是活捉王保保!…,你們以為呢?”
“王爺說的對!打掉巨野城,活捉王保保。”
“活捉王保保!”
前線的苦戰,后方的士卒并不了解。他們看到的、聽到的,只有捷報。鄧舍講話也有藝術,先用大家都熟悉的曹操、劉邦的故事巧妙引出主題,并又給士卒們造成了一個“打下曹州,就能一統天下”的暗示。故此,大校場的氣氛頓時變得非常熱鬧,與剛才的肅穆截然不同。
“趙過、慶千興、李和尚、楊萬虎、胡忠、高延世、傅友德諸將,現如今為了實現‘活捉王保保’的目標,就正在前線與韃子浴血作戰。弟兄們,咱雖在后方,但就應該無所事事了么?”
“不應該!”
“那咱該怎么做?”
“加倍操練!時刻準備上前線,立軍功。為咱海東開拓疆土。”
鄧舍鼓掌喝彩,叫道:“說得好!”
演講到此,誘子算是講完,該轉入正題。便在此時,高臺后,有個千戶奔上,來到洪繼勛的身邊耳語片刻。洪繼勛面色一變,但隨即沉穩下來,看鄧舍剛好話說了一個段落,往前走了幾步,低聲說道:“主公。”
鄧舍不回頭,問道:“怎么?”
這兩句是私下談話,邊兒上的傳令官沒有將之傳出去。
洪繼勛道:“山陽湖軍報告捷,方米罕陣斬敵將馮脫音,楊萬虎趁勝奪取敵營,已與胡忠前后呼應,形成了夾擊河南軍主力的態勢。此外,哨探急報,河間府一帶的元軍有集結動向,觀其舉止,似乎是意在棣州。”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鄧舍心頭一跳,抓住第二個急報,低聲問道:“河間府?有多少韃子集結?”
“不下八千人,且在逐漸增多中。”
元軍在河間府集結,劍指棣州。盡管這個變故,鄧舍與洪繼勛早就預見到了。鄧舍之所以遣派姬宗周前去棣州等地巡防,不就正是為了防備此事么?但忽然事到臨頭,這件事真的發生了,且還是在這么一個檢閱部隊的時刻忽聞此事,鄧舍再鎮定,也是不由一陣心神不定。
但面對軍卒,他不能把真實的情感流露出來,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說道:“我知道了。等檢閱完畢,再議此事。”
轉目場上,見士卒們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與洪繼勛,盡管在軍紀的約束下,沒有出現騷亂,但很明顯,許多士卒的臉上都現出了疑惑的神情。正在演講的當中,為何突然暫停,和洪繼勛對話?不問可知,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鄧舍有急智,干脆臨時改變演講詞,歡暢大笑,說道:“剛才前線軍報。弟兄們,楊萬虎、方米罕奇襲山陽湖東岸的韃子,陣斬其勇將馮脫音,殺敵三千,已奪下了他們的營寨。并與胡忠聯系好了,準備不日便對韃子的主力展開攻擊!待滅此敵,便就長驅巨野,增援趙過,活捉王保保。”
“雙刀將”馮脫音,海東軍中的士卒有不少都聽說他的名字。聞訊之下,無不歡呼!
原本預計一個半時辰的閱兵,因為鄧舍心中有事,提前了半個時辰結束。在演講后,他略略觀看了會兒士卒們的演習、操練,就以天氣太熱、體恤士卒為借口,宣布散場,帶了洪繼勛等人匆匆離去。
來到城中,回入燕王府內。
洪繼勛、王國毅諸人列坐室內。
鄧舍表情嚴肅,說道:“適才檢閱時,接到的情報,河間府韃子興師動眾,或許三五日內就會兵發棣州。我益都內地的軍隊現在大半都在濟寧沿線,調動不開。棣州只有軍馬四千上下。鄰近的濟南雖也有軍馬數千,但因還需戒備韃子從高唐州來襲,故此也是無法馳援。諸位有何意見?”
諸將反應不一。
有大吃一驚的,有愕然發呆的,只有王國毅卻面現喜色。
他一拍大腿,霍地起身,叫道:“果然不出主公所料,韃子真的來取棣州!先前主公遣佟生養、胡忠等騎兵部出益都、趕赴巨野時,曾經特地命令他們將‘旄頭騎’與‘度遼軍’的旗幟悉數打出。不就是為了給韃子造成假象,讓他們以為咱益都空虛了么?嘿嘿,…。主公,既然敵人已經出動,便請把俺們‘度遼軍’的主力派出吧!今天營中檢閱,弟兄們的士氣那么高昂,主公您也是看到的了,人皆思戰,定能一戰破敵。”
“話雖如此說,但如果將‘度遼軍’遣出,那么咱益都城中可就是真成空虛了。倘若濟寧、巨野,抑或乃至棣州的戰局稍有變化,咱們怕就沒余力再去應付。要不要這么快便去馳援棣州,末將以為還是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什么叫‘要不要這么快’?既然已經知道韃子將取棣州,當然速戰速決。趁其立足不穩的時候,一舉殲之,才是上策。明知敵襲,反卻按兵不動,間接助長敵人的氣焰,成就敵人的氣勢,這是兵家大忌。”
“確實如此。但是,現在咱們得到的情報還只是韃子在集結中,韃子幾時會取棣州尚且不知。如果這其實是韃子的計謀呢?放出風聲,將取棣州,把咱們益都城中的精銳悉數調出,然后反而河間府的韃子棄棣州不取,長驅巨野,真實目的是為了殲滅我趙左丞部。當其時也,‘度遼軍’已至棣州,鞭長莫及,難援濟寧、巨野。試問將軍,我軍又該如何是好?”
諸將意見不同,彼此辯難。
沙場決戰,有正、有奇,詭道最難測。
若是每個人都能把對手看得透徹,把敵人的所有舉動都看得一清二楚,且對敵人每個舉動的目的都可以做到猜測的正確無誤,那么每個人都是名將一流了。察罕也不致縱橫北國多年,少有敗績。
聽著諸將爭執,鄧舍和洪繼勛一言不發。
有時聽到有見解的言論,他兩人也至多對視一眼。
道理越辯越明。聽得多時,洪繼勛咳嗽聲,準備說話。諸將聞聲,不約而同停下了話頭,室內從吵鬧霎時轉入安靜,所有人齊齊轉目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