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高,敗卒入城。
吊橋才剛放下,數十敗卒即擁抬起郭從龍,前追后趕,一窩蜂地朝城門奔去。短短的距離,轉瞬即至。城門緩緩打開。城頭上,火把隨風搖曳,時明時暗,映照在諸敗卒的面容上,顯露出驚喜、緊張、懷疑等等多種的神色。這一切,全叫居高俯視的李和尚看在眼里。
多日未雨,城門外的地面很干燥,又被寒風吹了一夜,被凍的硬邦邦的。踩在上邊,“砰砰”直響。
最前邊的敗卒高抬郭從龍,等不及城門全部打開,側著身子便朝里邊擠。后邊的敗卒,自發地放寬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排成一個扇形的陣勢,百十只手不約而同握緊了兵器。有的槍戈丟在了路上,不要緊,腰邊還有短刀與長劍。
他們微微向前躬住身子,力氣同時往臂膀上聚集。更有好多人因精神過分集中,而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似乎隨時會爆發出震天的吶喊。
百十步外,本有負責掩護的敗卒正與元軍的騎兵激烈交戰,他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氣氛的壓抑,雙方軍卒的喊殺聲都忽然減小。再往東邊,不遠的地方,元軍大隊已然馳奔趕至,高挑的軍旗躍入了城頭諸人視線之中。
李和尚輕聲道:“再把城門開的大些。”
機關轉動,摩擦出刺耳的聲響。在這冰涼的空氣中,傳出老遠。戰場上變低的喊殺聲突然間重又高漲,城門前的敗卒有少半都擠入城中。郭從龍被他們拋在了地上,數十人同聲發力,變局陡生,槍戈刺入城門內海東士卒的體內,刀劍劈砍在阻擋在前紅巾的身上。
鮮血迸濺,斷臂殘飛。
人群中,敗卒里先前答話的那小校,奮不顧身,拼力往前擠殺。張開半天的嘴終于發出一聲怒吼,他嗔目奮色,高聲叫道:“吾皆元卒!大帥令下,降者不殺。”數十人一起鼓噪:“益都城門破了!”
吊橋邊,廝殺的戰團應聲而止,不管是元軍,抑或海東裝扮的人馬,都立刻停下了激戰。數百人匯做一股鐵流,有的撥馬回身,有的挺槍直行,擦肩碰臂,馬蹄驟急,風卷殘云似的,須臾片刻,前后躍過了吊橋,沖至城下。數百人齊聲高叫:“大帥令下!降者不殺。”
再遠處,元軍大隊上千人,催馬爭先,潑剌剌徑亦往此處殺來。也都不住口地高叫大嚷。一時間,城門外,盡皆元軍的吶喊,驚天動地。城頭上的守卒紛紛相顧,響震駭然。李和尚道:“再把城門開的大些。”
城門乃生鐵鑄成,開啟很不容易。并且,這是一道外城門,進去后,不是主城,是為甕城。過了甕城,再過內城門,這才算進入城中了。
甕城中沒有點火,半點亮光也無。起先城門外雖然光芒也弱,畢竟也是有些光亮。忽然換個眼前一抹黑,先突入門內的敗卒,一下子便不能適應。但是,現下卻沒有時間給他們,倉急下,顧不了許多,索性憑靠直覺,倚仗勇力,刀槍并舉,一邊亂砍亂喊,一邊腳不停步,朝里邊奔走。
就像是勢如破竹。他們幾乎沒遇到甚么抵抗。帶頭小校欣喜若狂。聽見震耳的馬蹄聲響,卻是吊橋邊那數百人也沖了進來。益都是個大城,甕城也很大,足能容下數千人。幾百人在里邊,空蕩蕩的,根本就顯不出什么。他們一鼓作氣,并力又往內城門奔殺。
這后來殺到的數百人,帶的有火把。主將在百忙中,往四處觀察。
他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很多穿著海東鎧甲的士卒,料是先前那數十敗卒的戰績,不過卻也古怪,這些陣亡士卒的臉上都帶著面具。而且,縱馬踩踏上去,也是軟綿綿的,不著力。渾然不似人體。他心中納悶,用長槍挑起了一個,面具脫落,他定睛一看,哎呀一聲大叫,道:“不好!”
這哪里是士卒?明明是假人!
他勒住馬頭,便待欲喊叫部屬退走。后邊元軍的大隊已經來到。千余人,也全是騎兵,提轡控韁,大呼小叫地,爭先恐后往甕城內奔走。前后擁擠簇擁。別說即刻退走,元卒有稍微靠后的,受了擁擠,如此的形勢下,怕連轉個身都不能。前邊元卒也有發現異常的,往后跑;后邊的元卒不知底細,往前攆。互相撞在一處,亂成一團。上空幾個孔明燈悠悠飛過。
甕城兩側城墻,火光大作。
千余元軍聞聽得有人放聲長笑。先是將校、繼而士卒,一波波地安靜下來。他們抬頭觀看。只見甕城墻頭,兩三人迎風而立。正中間那位,白衣寬袖,手搖折扇,方巾掩頭,朗目疏眉。元軍將校里認識他的不少,接連叫道:“洪繼勛!”
“察罕老賊,先決河水,以亂我軍。后用詐敗,以騙我城。指望以此三歲孩童也會的雕蟲小技,便想賺開我益都城門么?卻也太小覷我城中無人!”洪繼勛合攏折扇,往甕城內一指,喝問左右,道,“我海東虎賁何在?”
分別從城墻的南、北兩頭,兩隊士卒持弓負矢,魚貫相對而出。甕城墻上亦有垛口。每一個垛口,站定一人。不多時,繞著元軍,站滿了上千弓箭手。隨著洪繼勛的口令,弓手開弓搭箭,牢牢瞄準了城內。
元軍轉頭就朝城門跑。晚了。城門關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千余元卒,多是騎兵,策馬奔竄。或仰頭失色,或低頭尋找遮蔽。有勇敢的揮舞槍戈,高叫詈罵,有膽怯的,雙股顫栗,竟至栽倒馬下。其帶軍的主將及那首入甕城的小校,都是雙目一閉,神色慘然,想道:“我命休矣。”等了半晌,只聞城內亂馬交槍,卻不見洪繼勛放箭。
洪繼勛嘆了口氣,道:“爾等入我彀中,生死在我一念間。以我視爾等,皆胡虜輩,殺之如屠豬狗罷了。沒甚么值得憐憫。只是我家主公寬仁,特意交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愿降者,可下馬、解甲。”
能被察罕選入詐城的,無一不是輕死之徒。盡管死在臨頭,難免會有膽怯,但要讓他們在袍澤、主將的監督下投降,卻是基本沒甚可能。洪繼勛連問三遍,沒人理會。不少帶有弓矢的元卒,反而張弓搭箭,逆往城頭上射去。著實悍不畏死。
洪繼勛冷笑聲:“冥頑不靈。”揮了揮手,說道:“放火。”
元軍這才發現,城墻角落,堆積了很多的柴草、油脂。墻頭上海東弓手的任務,卻不是射敵人,而是射柴草、油脂。用的都是火箭,繼而連三地施放。轉眼功夫,柴草諸物皆被悉數點燃。煙炎彌天。
引燃了火,城墻上又出來數百步卒,都捧著柴、油,往下傾倒。更助長火勢。甕城內,頓時火勢熊熊。人叫馬驚。有被燒死的,有被踩死的。
他們中間有許多人皆穿著兩層重鎧,被火燒的滾燙,脫也不脫下來,痛極慘呼。往往呼叫不了幾聲,便即湮滅不聞,多半竟然被活生生燙死了。死狀皆令人慘不忍睹。黑煙滾滾,直沖云霄。而便在這一幕人間慘景的上頭,三兩潔白細紙扎成的孔明燈,輕飄飄,悠閑閑,搖蕩夜空。
李和尚關了城門,拉起吊起,吩咐士卒們提醒精神,加意防備,以防察罕趁機更起主力,突然攻城。安排好這一切,他也來到甕城墻上。
人才剛剛來到,他就聞見了一股濃郁的烤肉香味,抽了抽鼻子,往城內瞧了眼。饒是他久經沙場,也不覺面現不忍。多年未曾念過的佛號,不由自主溜了出來,他道:“南無阿彌陀佛。”他一個帶軍的悍將,殺人無算,戰場上也坑過降軍,此時卻居然冒出這么一句,乍聽下,似令人發笑。細想處,可見甕城內火燒元軍景象的慘烈。洪繼勛面若無事。
“洪大人。主公呢?”
“區區小事,何勞主公親至?”
李和尚有個疑惑,問道:“倒也奇怪,韃子擁來的那人,俺也曾有細細看過,分明便是郭從龍。只不知,主公人不在城頭,卻如何就能肯定此必為韃子用計?”
“元軍數萬人眾,尋出個與郭將軍面貌相似的有何難處?且又黑燈瞎火,不須七八成相像,有個三四成,稍作偽裝,便足以騙過咱們。可惜他找到的那人,只得郭將軍外貌,不得郭將軍其神。
“郭將軍何許人也?賈勇將也!縱陷入元軍重圍,突圍不成,返回城下。又豈會如婦人狀,三番四次求你打開城門?又且,你問續平章何在。彼等只說陣亡,卻死不見尸。郭將軍怎不知續平章的地位重要。即便續平章真的死了,他也肯定不會放任不管,絕對會把他的尸體搶回。就算搶不回來,在與你的回話中,也不會對此只字片言也無。故此,這個郭從龍,定然是為元軍偽裝。”
李和尚贊服,道:“主公知人,料事如神。末將佩服。”又問道,“我軍遣派郭將軍出城,是昨日才定下的。察罕卻又怎能先知?預先就安排下了這個假的郭從龍呢?”
“李將軍你有守城責,斷不可輕出。而往去東南,又非勇將不可為之。主公可用之將,寥寥數人罷了。察罕能夠做到預先料知,并不足為奇。”
“原來如此。”李和尚抬頭望了望天空,又問道,“火燒便火燒。緣何施放孔明燈?”
洪繼勛打開折扇,意態閑然,笑道:“無它。唯向察罕問好。”說是問好,不如說是示威。他遙點數燈,問道:“將軍可看到燈下有字么?”李和尚早看到了。幾個孔明燈下邊,各懸有一道字幅。字寫的很大,火光映襯中,清晰可見。只是他不認識,問道:“不知寫的都是些甚么?”
“主公有令,命城頭三軍齊叫。”洪繼勛一手放在身后,一手指著字幅,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說道,“李察罕偷雞不成蝕把米,老匹夫賠了夫人又折兵。”他頓了頓,一笑續道,“橫批:多謝厚意。”
甕城內千余元卒,終無一人投降。大火直燒到黎明天亮。肉香的味道隨風飄走,十數里外的元營里都可以聞到。
次日,待火滅后,李和尚命人收拾了元卒的尸體,扒下鎧甲,取走兵器,不管能用否,至少也是個鐵器,能改為守城用。并將所有尸體的頭顱全部砍下,懸掛城頭,余下的軀干部分則盡數扔到了城外,搜集城中野狗,放出去,撕咬啃吃。
孔明燈還沒有落下,送走夜晚,迎來朝陽,依舊飄蕩在城頭的上方。鄧舍此舉,不但極大地振奮了三軍的士氣,同時也相應地激起了察罕的憤怒。當然,也許他并不憤怒,但是面對此情此景,卻不得不有所表示。
當日,他連派了四五隊驍勇,冒著海東的矢石,用飛橋越過護城河,拼死搶回了陣亡軍卒的尸體。總不能放任他們不管,任野狗啃吃。太打擊士氣。
并且從下午起,元軍明顯加快了堆建土山的速度。又用精卒,鬼鬼祟祟地在營內開挖地道。
攻城法,早在千年前的戰國時代,墨子便在《備城門篇中,將之總結為了十二種。“堙”與“穴”,即為其中之二。“堙”,就是積土為山,登高而擊。“穴”,即挖掘地道,“穴土而入”,以壞敵城。這兩個辦法,是在攻打堅城、大城時,經常用到的。
土山可以在城內看到。察罕挖掘地道,城內看不到。
不過,鄧舍也算挖地道的行家了。他打遼左蓋州,能在快速的時間內出奇制勝,便是用的此計。對此當然不會不妨。海東軍中,最擅挖地道的當數劉楊。他當過礦工。自蓋州戰后,鄧舍撥給他了百十人,專學此術。因此,雖然現在劉楊沒在城中,城內卻不乏他的弟子門生。鄧舍召來問計,都說:“要破解韃子堙、穴攻法,只有一計,那便是也挖地道。”
察罕堆積土山。
對付的辦法與陷城墻相仿。從城中測算好方位,然后挖掘出一條地道過去,通到土山的下邊,將之掏空。先動搖其地基。接著,挖掘施工人員用木柱等物支撐地表,埋下火藥,退回城中。最后點燃引線,催爆火藥,土山自倒。這個對策,最大的難度不在施工,而在計算方位。挖著挖著挖偏了怎么辦?或者說挖得太淺,又或者挖的太深。太淺容易被發現;太深沒準兒動搖不了土山的根基。必須得計算精當,做到一擊成功。
察罕挖掘地道。
他挖掘地道,又分有兩種戰法。或者如鄧舍破蓋州,用地道來陷落城墻。抑或者不陷落城墻,直接把地道通入城中。以勇士經地道入城,里應外合,搶開城門。對付這兩種戰法,又自分別有兩種對策。
一種對策,在城內挖掘壕溝。挖的深一點。察罕若想用勇士入城,地道挖至壕溝處,自然無法再往前行,定然會被看守的軍卒發現。殺之即可。
另一種對策,在察罕可能挖地道而來的方向,緊貼墻根挖井,三步一井,或五步一井。在井底放置新陶缸,上蒙薄牛皮,使聽力聰敏的人伏缸偵聽。此法名之為“甕聽”。只要敵人挖地道,就絕對能聽的見。
如此,偵測出敵人具體挖掘地道的方位后,即從城內也挖掘反方向的地道相迎之。務須以此來截住敵人的地道。同時,筑窯洞在地道外,裝設鼓風機,安插管道,把它們的排風管通入地道內。并隨地道的延伸而向前鋪設。
當挖通敵人的地道后,即焚燒窯洞。窯洞中,放的盡為柴禾,還可以添加毒劑。當煙氣都通過排風管道泄入窄小的地道中時,可以想象是怎樣的一種情景。雖無火燎,實為煙熏。為防止敵人把排風管道截斷、堵塞,同時也為己方的士卒免去煙熏之苦,反地道中,往往還會放置連板。
連板,高低寬窄與地道相合,用以擋煙。板上,有小洞,方便矛戈刺擊。如果敵人把前邊的通風管道堵塞了,守方就可以利用連板的阻隔,再把后邊的通風管道放開。隨即引板后退。
鄧舍采納了這幾種應對的方法。
他前陣子偶染上的風寒,因得不到充足的調養與休息,雖吃了吳鈺林的幾服藥,卻絲毫不見好轉,反而越發嚴重。拖著病體,他強自支撐。指揮分配,監督元營、挖掘地道的任務,交由洪繼勛。組織民夫、動手開工的任務,交由姬宗周與羅李郎。
他并親自下到軍中,挑選驍勇。地道挖成后,可不是只用風煙就能退敵,至少,連板就需得由人操作。而且,兩軍相遇,免不了短刃相接。必須得有勇敢的士卒,下入地道作戰。“短刃相接”,進入地道作戰,用的軍器也皆為特制。要在短小精悍。打造軍器的任務,自有軍械提舉司負責。
海東與察罕兩軍。
先有鄧舍趁其立足不穩,出城突陣。繼而察罕用詐騙城,水淹火燒。連經斗智斗勇,彼此之間,似乎就此兩戰之后,忽然間偃旗息鼓。連著三四日,不曾再有交鋒。然而,一番也許會更加激烈的地下對抗,卻伴隨著兩方緊鑼密鼓的準備,日益地迫在眉睫,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