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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雄風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同一片星空下,益都城內,燕王府里。鄧舍中宵披衣,緩步院中。清風徐徐,吹皺一池秋水。月色清朗,庭下如積水空明。垂著厚厚帳幕的室內,隱有紅燭的光芒映出,摻和了月光,一并灑在階前。偶爾聞聽有鳴叫聲當空而過,稍稍打破了這安靜的夜晚,卻是夜鳥飛掠。

  洪繼勛與續繼祖、羅李郎隨行在后。

  洪繼勛才從海東遠來,城中尚無合適的住所。因此鄧舍索性安排他住在了府中。而續繼祖與羅李郎兩人,一個與王夫人乃兄妹的關系,一個同羅官奴乃父女的關系,而今也算半個家里人。現在又分別管益都的軍政。所以鄧舍也把他兩個專門叫了來,吩咐與洪繼勛一塊兒,暫時一樣住在府中,以方便隨時咨詢。

  鄧舍身為主上,半夜不睡覺,出來院子里轉。他們不知道的話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不能不一起陪著出來。

  幾個人在院子中走了會兒,行至一棵樹下。從出來庭中到現在,已經有多半晌了,鄧舍倒也古怪,按住腰畔的玉犀帶,只管這么轉來轉去地走,卻是一句話也沒有說過。洪繼勛幾人跟在后邊,不免納悶,猜不透他在琢磨什么。

  羅李郎偷眼觀瞧,見他面沉若水,看不出半點的波動,但再看他按住犀帶的手,時而用力,時而松開,卻暴露了其內心中必有所思。只實在不知到底是喜是憂,究竟何種意思。大起膽子,問道:“敢問主公,可是在憂慮濟南與泰寧的戰事么?”

  鄧舍搖了搖頭,道:“濟南兩楊,文武雙全,雖劉珪稍弱,但是楊萬虎有萬夫不當之勇,楊行健膽略、智謀皆高,亦足可安撫民心。并且,又內有安遼軍的精銳悍卒,外有趙過馳援。縱然王保保十萬之眾,一時也但可保無虞。我十分放心,并不憂慮。”

  續繼祖接口問道:“那么,主公所憂者,必為高延世了?”

  高延世與李子繁只帶了兩千人,需要完成的任務卻很重。要得以泰山為分界線,把察罕與王保保兩軍分割斷開。盡管有一些新式火器的幫助,并且有泰寧與濟南兩座城池的呼應,但是難度還是非常大的。

  鄧舍又搖了搖頭,道:“高延世,勇將。其為人爭強好勝。有他在泰山,我敢斷言,只要他人不戰死,泰山防線便定然不會丟失。李子繁雖勇猛不及高延世,然而用兵有方略,比較穩當。他兩人配合,有急有緩,天衣無縫。再有潘賢二,好用奇險計,正適合絕地求生。泰山,我也并不憂慮。”

  既不擔憂濟南,又不擔憂泰山。羅李郎又道:“這么說,主公定然是在擔憂泰安了?”

  鄧舍默然無言,半晌,卻又搖了搖頭。說道:“泰安陳將軍,說實話,我了解不深。但是我相信續平章的判斷。泰安,濟南的門戶。我相信陳將軍必知輕重,能把城池守的很好。”

  這就是鄧舍的高明之處。拉攏人心在不動聲色間。反正他目前捉襟見肘,早已是沒有軍馬可以派去馳援泰安了。既然聽天由命,何不干脆順勢送個人情與續繼祖?續繼祖曾大力保證過,陳猱頭不會棄城、也絕對不會投降,會與元軍血戰到底。如果續繼祖對了,是鄧舍用人不疑。如果續繼祖錯了,是續繼祖判斷錯誤,鄧舍則又大可以或借機奪取兵權,抑或寬大為懷,不以為咎,好言撫慰。兩者皆可視形勢而定。前者暫且不說,若是后者,試想,續繼祖犯下這么大的錯,鄧舍卻還能寬大待之,依舊信為心腹,如此,還不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他死心塌地的忠誠么?

  羅李郎奇怪了,道:“主公又不為濟南擔憂,又不為泰山擔憂,又不為泰安擔憂。然則,主公何故中宵不眠,秉燭夜行呢?”

  “洪先生,可知我意否?”

  洪繼勛一反常態,今夜沒搶著說話。夜晚風涼,他掩了掩衣襟。聽鄧舍問話,“啪”的一聲,打開折扇,下意識地想搖兩搖,隨手又收合起來。沉思片刻,他說道:“主公夜深不眠,披衣行走中庭。所思者,…。”用折扇往城南點了點,問道:“可在南邊?”

  “知我者,洪公也。”

  山東半島,北有黃河、渤海,西有泰安、濟南。此數地,固然天險、堅城,要論齊南要塞,卻非穆陵關不可。

  穆陵關位處沂水與臨朐兩縣交界處的大峴山上。道徑險惡,兩側有長城、書案兩嶺,群山環護,地勢狹窄,僅容一軌可過。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便已是舉世聞名的雄關。號稱“天下雄關我為祖,萬里長城獨占先”。

  察罕用兵老練,如果泰安與濟南果然如續繼祖與鄧舍所料,堅守壁壘,使得他久攻不克,其遠來之軍,勢必不會長久的頓兵城下。曠日持久,徒然沮喪士卒的銳氣。他定然別出機杼,轉道別處。最大的可能,會改而直接奔襲益都。

  走泰安,往益都,路上一馬平川,山川阻隔不多。唯一的關卡,便在臨朐穆陵關。

  東晉北伐南燕,時為晉將的劉裕,走的便是這條路。當時南燕的都城青州,即益都。劉裕過關之后,高興地指天說道:“吾事濟矣!”可見穆陵關之險要。再其后,南朝宋叔孫建攻青州,唐代李道古伐緇青節度使,皆道出于此。

  鄧舍口中稱贊洪繼勛善解人意,面上的表情卻還是沒多大變化。羅李郎倒抽一口冷氣,道:“主公的意思是說,察罕很有可能會經由穆陵關,間道奔襲我益都?”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山東戰事一起,我海東援軍隨時可到。此事顯而易見,察罕豈會不明?宜將剩勇追窮寇,切莫沽名學霸王。察罕,梟雄也。他又怎么會因為區區兩座堅城,卻反而輕易放掉位處山東首腦之地的益都呢?不管泰安、濟南守或守不住,早則兩三日,遲則三五天。他定然提軍西上。”

  既然如此,堅守泰安與濟南還有什么意義?有兩個意義,首先,至少能暫時地拖住察罕的步伐。其次,只要這兩座城池不丟,察罕即便西取益都,最不濟,也可以絆住他的一部人馬,使其無法后顧無憂地全力來攻。

  “那若察罕取道穆陵關西上,主公以為我軍可守得住么?”

  鄧舍沒有說話。關卡再險,得看敵手。洪繼勛斬釘截鐵,道:“益都必有一戰!”等于間接地做出了判斷,穆陵關守不住。

  續繼祖熟悉山東地形虛實,也認可洪繼勛的判斷。他皺了眉頭,憂形于色,道:“料來難以守住。守軍太少。”關上守軍只有一兩千人。

  “為何不速速增援?”

  鄧舍并非沒有增援,關上的兩千守軍,有一半都是新才派去的。他也并非不想再多派點援軍過去。可如果把軍隊都派了出去,益都誰來守?要知,察罕若是西上的話,取道穆陵關只是其中的一條路。他還完全可以繞過臨朐,經由稍微靠西北方向的淄川,單刀插入。與其防不勝防,不如集中軍馬,準備決一死戰。

  羅李郎膽氣不足,顏色大變,面容蒼白,道:“這,這,這可如何是好?”

  月光如水,漫天星辰。深藍的夜空,沉靜無聲。眾人一時,皆沉默無語。風吹動樹梢,沙沙作響。鄧舍問洪繼勛,道:“海東的援軍走到哪里了?”

  “剛剛調集完畢,正趕往平壤集合。”

  “何時能趕來益都?”

  “最快,也還得半個月。”

  集結軍隊是很繁瑣的,尤其倉促之下,更急切不來。就不說別的,只運這么多人過海,船只、水手就得需要不少。再則說了,也不能止士卒渡海,糧餉總得預備。益都將臨戰事,指望糧草全由益都供給,不太現實。何況遼東也面對大敵,有孛羅屯軍宜興州,海東不能視若不見。換而言之,海東不但肩負支援益都的責任,更兼有時刻備援遼東的任務。

  林林總總下來,半個月算快的了。

  而察罕要從泰安西上,卻只需兩三天便能抵達益都城下。而且再假設他不放心那如芒刺背的穆陵關,即使決定取道臨朐,加上破關的時間,至多也不過三五日。兩邊的時間一相對比,益都將會要在不久的將來獨對強敵,幾乎板上釘釘。

  院子里的氣氛,變得壓抑。當察罕還在泰安的時候,似乎很遠。忽然一下子,他就要出現眼前。他那如雷貫耳的威名,其部可止小兒啼哭的兇悍,以及所向披靡的勝績。就仿佛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了羅李郎幾個的胸間。

  續繼祖不安地用手來回摩挲劍柄,不由自主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反應過來,急忙又悄悄歸回原位。

  鄧舍恍若未見。他依舊的神色不變,伸出手來,往旁邊的樹干上按了兩下。樹不算大,隨著按動,前后搖晃,泛黃的葉子繽紛落下。他仰起頭,任樹葉落在肩膀、身上,許久,悠然嘆息,說道:“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風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間。洪公,天冷了,該要加衣。”

  “見一葉落”、“睹瓶中之冰”,語出《淮南子。“風起青萍之末”則見于宋玉的《風賦。

  鄧舍的這兩句話說的沒頭沒腦,看似與眼下的危機形勢毫無關系。但是洪繼勛博學之士,聞弦歌而知雅意,卻立刻行起了大禮,撩起前襟,再拜而言,說道:“今當強敵,益都彷徨。獨主公不以為意,披襟以當之。則察罕雖狠,何足懼哉?聞主公此言,臣心定矣。聞主公此言,益都定矣!臣為主公賀喜,臣為益都賀喜!”

  續繼祖瞠目結舌,不知所云。

  羅李郎也讀過不少詩書,適才的驚駭過去,微一思索,隨即明白了鄧舍與洪繼勛對談的深意所在。他喃喃吟誦道:“夫風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飄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察罕,…。嘿嘿,察罕。”

  鄧舍輕輕拍打著樹干,一手負在身后,仰起頭,閉上眼,靜靜感受沉沉深夜里來的快哉秋風。風從府外來,從遙遠的西方來。行經千山萬水數百里地,經過了濟南,也許還經過了泰安,吹至此地,拂過他的面孔,似猶自帶有未曾退去的殺氣。又恍惚一股自有的豪氣。

  風起青萍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

  鄧舍似看到了濟南城頭,楊萬虎持斧督戰。又似看到了泰山腳下,高延世突圍沖陣。他側著耳朵,好像聽見了甚么。他以手加額,像是對鏖戰泰安城樓的將士們表示致敬。風聲掠過,夜鳥驚飛。殺氣盤旋益都城,豪氣沖霄丞相府。

  風起青萍之末,緣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

  細思這走來一路,遼東殺韃子,海東殺麗人。南征北戰,從一個小小的百戶,兩年的功夫,坐擁數省之地,麾下十萬虎賁。察罕,誠為英雄。但海東鄧舍的大名,卻也并非虛得!就連楊萬虎、高延世、陳猱頭此輩,且不畏懼察罕,況且鄧舍?兩虎相爭,毋庸多言,且只看究竟誰勝誰負!

  察罕只要敢來,鄧舍便敢與之爭衡相抗,比較高下。更何況,益都此戰,不但關系海東氣數,又最是華夏、蠻夷兩不立!

  察罕的軍功,皆從北地紅巾上來。說白了,都是從屠殺漢人上來。他維護的蒙元,即為鄧舍的仇敵。贊其為梟雄,是英雄重英雄。然而可是,彼之英雄,我之仇讎。贊許并不一定就代表友好。鄧舍久處高位,或許很多地方都有些改變了,只有一點,他牢記著他的祖宗血脈。漢人的傳承,須臾片刻,絲毫不敢有所忘卻。

  鄧舍半夜不睡覺,還有適才的手握玉帶,時緊時松,的確皆因有所思。但他的所思,絕非因察罕之將來,而心存畏懼!他問道:“誰人為我,且唱軍歌?”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秦始皇,漢武帝,雄兵百萬清胡塵。…。”

  此首軍歌,乃鄧舍專為軍隊所作。上至秦漢,下至唐宋,其中的華夏英雄多有稱頌。續繼祖新投不久,還不會唱。洪繼勛、羅李郎卻都是會的。才起頭唱了一段。鄧舍打斷,道:“且轉唐宋段落。”

  “隋唐名將千千萬,我之盛世萬古揚。何止武,單說文。河南洛陽王玄策,單人獨騎滅敵國!滿堂花醉三千客,盛唐氣象夸渾雄。我皇宋,岳武穆,一片丹心報天子,精忠報國世所聞。怒發沖冠憑欄處,愿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本來這一段還該三復詠嘆。鄧舍手打節拍,直接把詠嘆掐掉,又道:“且歌尾段!”

  “中華自古有英雄,炎黃血脈傳至今。看我北來漢騎三千萬,看我祖龍皇氣連綿生。”

  歌意雄渾,曲調慷慨。幾句詞兒唱下來,羅李郎蒼白的面色也似因此得到了些許的好轉。初次聽聞的續繼祖,也不由精神為之一振。

  風起青萍之末,飄忽淜滂,激飚熛怒,耾耾雷聲,回穴錯迕。蹶石伐木,梢殺林莽。此所謂大王之雄風也。

  鄧舍有膽謀奪益都,便早就做好了與察罕正面相抗的準備。盡管因察罕來的太快,不及作充足之預備,但從始至終,他壓根就從沒有過半分的懼意。他此時的胸懷中,風雷起。意氣風發,熱血沸騰。

  彼之英雄,我之仇讎。他說道:“韃子。…,嘿嘿,韃子。”收回拍打樹干的手,抽出腰間的短劍,反轉來,遞給洪繼勛,道,“以我此劍,傳命三軍。即日起,秣馬厲兵備戰!”

  “是。”

  “并遣偵騎,往去泰安。察罕軍倘有異動,立刻來報!”

  “是!”

  鄧舍顧視眾人,微然一笑,又問洪繼勛,道:“洪先生,還記得昔日關鐸問志,我怎么回答的么?”

  1,穆陵關。

  南燕主鮮卑慕容超沒有守穆陵關,放了劉裕輕松過關。劉裕入關前,就說道:“我一得入峴,則人無退心,驅必死之眾,向懷貳之虜,何憂不克!”既入關,“舉手指天”,又歡喜地說道:“吾事濟矣!”

  察罕與王保保圍益都時,安豐曾派有援軍過來,之所以沒能指上用場,也便是因為被阻在臨朐之外。“劉福通以兵援田豐,至火星埠,擴廓帖木兒遣關保邀擊,大破之。”火星埠,即在臨朐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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