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稱病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益都。
誰也沒有想到,首先登門拜訪的人,不是王士誠,也不是益都的官員,卻是何必聚。鄧舍久聞他的大名,李首生送回海東的情報,屢次提及此人。名義上,他是受江南朱元璋的派遣,來給小毛平章燒飯的廚子,實際上隱然有朱元璋使者的身份。
鄧舍心想:“說曹操,曹操到。”昨天議事上,羅國器才談到朱元璋,今天,他的使者就來了。
裝病第一天,鄧舍沒經驗,有點不確定,把被褥往胸口拉了拉。從昨天晚上起,他就沒吃飯,一夜也沒睡,又餓又困,臉色微微蒼白,說話帶著有氣無力,他問畢千牛,道:“看起來怎樣?像回事么?”
畢千牛認認真真地觀察了下,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把藥給我吧。”
鄧舍端起茶碗,把畢千牛遞來的藥一飲而盡。沒什么別的東西,藥的主要成分是巴豆,用量不大,大約也就是能造成個輕微腹瀉。只有巴豆還不夠,鄧舍伸出手,畢千牛小心地往他手指上抹了些胡椒粉。
一切準備妥當,鄧舍點了點頭,提起精神,默念了兩遍朱元璋的名字:“朱元璋,朱元璋。”調整好心態,說道:“請何官人進來吧。”
何必聚早就想來見見鄧舍了,苦于一直沒有機會。鄧舍自來益都,除了常去掃地王府之外,通常都閉門謝客。好容易逮著他生病了,趕快上門探訪。來探病,不能空手而來。他提了兩樣禮物,都是江浙的特產,不貴,透著親切。轉交給畢千牛。他提起前襟,步入室內。
室內很幽暗,窗簾沒拉開,穿過窗簾的縫隙,上午的陽光投射進來,形成微弱的光柱。若注意去看,可見有浮起的灰塵在光柱中飄動。沒有侍女,非常安靜,只有羅國器陪坐床頭。鄧舍倚靠在床上,面帶病容,微笑著注視。
何必聚行跪拜大禮,口中高呼,道:“小人何必聚,見過燕王殿下。”他在朱元璋哪兒沒有官職,故此自稱小人。
鄧舍虛虛抬起手,教畢千牛把他扶起,說道:“何官人不必多禮。我與你家主公神交已久。在海東,每每聽說吳國公的大名。好賢下士,知兵善用。”打量何必聚,贊道,“強將手下無弱兵。何官人,好人才也。”
何必聚的外貌不錯,儀表堂堂。他從地上爬起來,畢千牛搬來椅子,請他落座。何必聚說道:“我家主公對燕王,亦然久仰大名。尤其燕王攻取高麗,擒獲其王的功績,更是叫我家主公自愧不如,贊嘆不已。”
類似的恭維話,鄧舍耳朵快聽出繭子來了。幾乎每見著一個人,都要聽一遍。他將近厭煩,早沒了新鮮感。不過話說回來,卻也正可由此看出,他攻取高麗、擒獲王祺的事兒,給天下人造成了多么大的影響。最起碼,南北群雄、士子百姓,對他都有了一個深刻的印象。
既然何必聚恭維他的得意事,鄧舍也少不了恭維幾句朱元璋的得意事,笑道:“當年,吳國公由和州渡江,一戰而取金陵。金陵,江南之重鎮也。虎踞龍盤。若較之地位,莫說高麗,數遍中國,怕也沒幾個地方可與之相比。
“太白曾有感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有吳國公占取金陵的功績在前,我那一點小小的事跡,又值得甚么?當不起何官人如此夸贊。慚愧慚愧。”
何必聚聽了,心中想道:“有大功而不矜,不驕不縱。嘗聽人評論:海東小鄧,虛懷若谷,內斂深沉。果然不假。”
他卻不知,鄧舍對朱元璋的稱贊確實出自肺腑。管他現在掩有海東,或許在面對王士誠、甚至張士誠的時候,他不會發怯。但是,朱元璋何許人也?別人不知道,他清清楚楚。頭一次接觸到朱元璋的手下,而不再僅僅是人口相傳里的聽聞。鄧舍莫名地有了點荒誕、可笑的感覺。并些許的壓力。
他才穿越到元朝時,曾有過如在夢中的幻覺。許多年后的今天,當他早已習慣這一切的時候,因了何必聚突如其來的拜訪,忽然再一次體會到了相似的感觸。莊公夢蝶,陰差陽錯。
鄧舍說了一大通的話,捂住口,裝著咳嗽兩聲。何必聚關心地問道:“小人今早在小毛平章府上,聽說燕王玉體不適,不知染了什么貴恙?要緊么?”
“我久在海東,初來乍到,有些水土不服。沒甚么大病,稍微有點發熱、肚瀉。”
“可請過大夫了么?”
“館內本有先生,昨天晚上已經看過了。小毛病,不要緊。”鄧舍說著,又捂住嘴,咳嗽幾聲。指頭上的胡椒粉嗅進他的鼻中,刺激的雙眼流淚,連帶著鼻涕也開始哼哼哧哧。房中熏的有檀香,倒不怕何必聚聞見胡椒的味道。
落在何必聚的眼中,那便是鄧舍咳嗽的上氣不接下氣。陪坐床頭的羅國器忙站起身來,幫著鄧舍捶背。鄧舍虛弱地搖了搖手,示意不需要,咳嗽完,依舊拉起被褥,上半身靠在床頭,苦笑道:“虧得我平日自詡身體好,病一來,哎呀,擋不住呀。卻叫何官人看了笑話。”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益都的天氣,比起遼東來,確是潮熱許多。小人才來益都時,也很不適應。”
“噢?何官人去過遼東么?”
“小人本籍江南,年幼時隨長輩游歷,卻也曾去過遼東的。”何必聚嘆了口氣,感慨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也只有遼東那樣的地方,才能養的出燕王這樣英武的俊杰。”
鄧舍并非遼東人,不過他自跟隨關鐸北伐以來,在遼東、塞外待了許多年,潛移默化,受些影響,也是有的。何必聚這話不算錯。
何必聚接著說道:“近日里,益都傳有一句話,不知燕王有無聽聞?”
“什么話?”
“不怕南來十只虎,只懼北來一條狼。”
這句話鄧舍自然聽過。因為本就是他命人故意放出去的。可稱之為“造勢”,也可稱之為“創造輿論”,負責這項任務的,不是別人,正是原來的趙帖木兒,如今的趙忠。
趙忠現在是越來越會裝神弄鬼了,仗著他會預報天氣,一招鮮、吃遍天下,連衣服都換作了一襲道袍。山東是全真教的發源地,道觀很多,他沒事兒就去道觀溜達。鄧舍給他準備了不少的活動資金,他能侃會吹,又會察言觀色,并且出手大方,很交了幾個道士朋友。
元朝的宗教很發達,和尚、道士,宗教勢力不容小覷。最盛的時候,和尚數量可達百萬。全真教在沒受到元廷打擊之前,更是了不得,“宮觀千處,黃冠之人,天下之分之二”,一次盛會,聚集者可達數萬。聲焰之隆盛,可想而知。雖經過兩次化胡之辯的挫折,在陜西、山東這些的根基之地,全真教的勢力依然不小。
趙忠交好道士,借助他們的嘴,向全真教的信徒們做了很多的宣傳。這些宣傳都是悄無聲息中進行的。并且宣傳的內容,也并非光明正大、大鳴大放,而皆是些似是而非的隱語。包括面很廣。“不怕南來十只虎,只懼北來一條狼”,便為其中之一。
別的還有,比如:“紫氣東來”。這一句是道教的老典故了。傳說老子過函谷關前,關尹見有紫氣從東而來,知有圣人將要過關。海東,名字中就帶了一個“東”,且也正好在山東的東邊,把這個典故用在此處,非常合適。
又比如:“小人當道,上大人登堂入室”。
《孟子里有一句,“士,誠小人也”。用小人,隱約代指王士誠。此小人,非彼小人也。放在此處,不是與“君子”對應的那個小人,而是與“大人”相對應的那個小人。“登”與“鄧”諧音,且繁體的鄧字,左邊本來就是“登”字。代指鄧舍。聯系上一句的“紫氣東來”,“登堂入室”的意思即為天命注定,益都該歸鄧舍。
等等之類。
鄧舍故作不解,問道:“南來十只虎,北來一條狼?是為何意?”
“此為市井相傳之語。北來一條狼,顯然就是在說燕王的軍隊了。夸獎您的部曲比猛虎還要勇猛。”
鄧舍笑了笑,不以為然。
羅國器接口說道:“何官人牽強附會了。北來一條狼?要說狼,韃子才稱得上狼。最近嶺北韃子的陽翟王作亂,百姓們說的興許是他呢。不過,就算如此,以我之見,這句話還是大大的不對。
“即便韃子是狼,但又怎能比得上咱漢人如虎呢?別的不提,就說你家主公。吳國公麾下人才濟濟,徐、常、湯、花,鄧、胡、吳、郭,無一不是一時之選,蓋世的英才。縱然我遠在海東,也如雷貫耳。”
徐達、常遇春、湯和、花云,鄧愈、胡大海、吳家兄弟、郭家兄弟,這幾人都是現今朱元璋麾下比較出名的將領。其中,鄧愈自幼隨其兄長起兵,十六歲掌軍權,投朱元璋時才十八歲,被命為管軍總管,隨即升任翼元帥,也是一位少年英杰。
羅國器道:“遙想當年吳國公攻打金陵一役,常將軍是為先鋒。采石磯頭,一馬當先,勇不可擋。我曾聞其言,自謂能以十萬眾橫行天下,軍中呼為‘常十萬’。真虎將也。徐、湯、花諸將皆吳國公的舊人。我亦曾聞,花將軍面如鐵色,人稱‘黑將軍’,亦屢當先鋒,驍勇絕人。”
何必聚長嘆一聲,道:“燕王有所不知。花云花院判,已在數個月前戰沒了。”花云在江南行省的官職,是行樞密院院判。
羅國器聞言愕然。
鄧舍吃了一驚,他記得花云是朱元璋所謂的“二十四星宿”之一,怎么戰亡的如此之早?忙追問詳情。
原來,他盡管對朱元璋很注意,千方百計搜集來有關江南行省的情報,對近期發生的事兒,卻是不太了解。便在上個月,陳友諒稱帝前夕,率舟師攻太平。時守太平者,正是花云與朱元璋的一個養子朱文遜。
友諒攻城三日,不得入,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緣舟尾攀堞而登,遂攻入城內。花云被其所擒,罵不絕口,且掙斷了捆縛,奪守者刀,連斫數人,惹怒了友諒的部曲,重把他綁在舟檣上,亂箭射死。朱文遜與花云并死于難。
鄧舍連道可惜,由衷贊道:“真忠貞之勇將也!”不知怎的,不期然想到了左車兒。他心中一痛,再舉手掩口,佯裝咳嗽。
羅國器問道:“陳賊犯我疆域,無故侵擾江南,此事我海東稍有所聞。不知現在戰局怎樣了?若我料的不差,吳國公想必已然將陳賊擊退了吧?”
何必聚點了點頭,道:“我家主公以胡大海胡將軍以兵搗信州,牽其后。以康茂才康指揮作書偽降,詐以內應,騙其入彀。然后親將三軍,冒雨與之鏖戰龍灣。一戰克敵,友諒大潰。獲其將張志雄等,皆降,并繳獲得巨艦百余艘。只是可惜,叫友諒乘小船走脫了。
“我軍趁勝追擊,不但盡潰陳賊,并且先前陷落的太平,也已經重又被常將軍收復了。”
康茂才曾與陳友諒有舊,兩人本就認識,關系不錯。朱元璋用康茂才,騙的陳友諒中了他的伏兵計。陳友諒此戰大敗,退走采石,殺徐壽輝,自立為帝,國號大漢,已而回駐江州,以之為都城。
何必聚道:“友諒此次來犯,與張士誠曾有相約,本欲同侵我金陵。士誠懼我家主公的威名,未敢輕動。友諒狼子野心,狂妄之輩,目空一切,今受此大敗,也好叫他知曉咱大宋的天威。”
何必聚話雖如此說,他也知曉,陳友諒盡管此戰受挫,實際并未傷及元氣,依然是朱元璋的一個勁敵。他既然說到了張士誠,羅國器忽然想起了前兩日聽益都官員講起的一件事,隨口問道:“我聽說,前不久,張士誠遣其將呂珍率舟師自太湖入陳犢港,分兵三路攻打貴省的長興,可有此事么?”
“張士誠據東南富饒之地,軍食奉足,兵多驕脆。其兄弟驕侈淫泆,懈怠政事。唯其三弟士德,頗為善戰,但亦早在大前年的常州一戰中,為我主公所擒。歷數多年來,彼與我多有交戰,勝少負多。今雖又來侵我長興,不足為慮。小人才得知的消息,其部已經被我長興守將耿炳文耿將軍擊敗了,獲甲仗船艦甚眾。”
有些話只能聽一半。何必聚吹的挺大,陳友諒也行,張士誠也不行,好似朱元璋多風生水起似的。真要如他所言,陳友諒、張士誠還會繼而連三地先后發兵與之交戰么?鄧舍從他的話中,判斷出了一件事實:雖不知此時離鄱陽湖大戰還有多遠,但是就目前江南的形勢而論,朱元璋顯然還遠未到力壓群雄、一枝獨秀的時候,尚且陷在兩線作戰之中,左右受敵。
何必聚回答過羅國器的問題,見鋪墊的也差不多了,話題一轉,道及了他的來意:“今我皇宋,北有殿下,南有我家主公。實不相瞞,我家主公久有與殿下結好之意。并屢次傳命小人,叫小人務必把這層意思轉告給殿下所知。小人本來打算下個月即過海,前去遼陽求見殿下的。卻不料殿下先來了益都。殿下急公好義,仁厚寬懷,實在叫小人敬佩不已。…。”
他剛把來意挑了一個頭,話還沒說完。門外侍衛進來稟告,王士誠來了。
1,全真教。
元好問描述全真教傳播的盛況:“南際淮,北至朔漠,西向秦,東向海,山林城市,廬舍相望,什百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
兩次和林化胡經之辨,道家失敗,被令焚毀除老子外諸偽經書和印板,許多道觀改為寺廟,罷道為僧者,成千上萬,僅杭州四圣觀,改為孤山寺,七八百人做了和尚。
雖說老子化胡之說本就是虛無縹緲的,但是道家化胡經之辯之所以失敗,主要原因卻是在忽必烈等元朝統治階層對佛教的偏袒。當時少林寺的主持雪庭福裕,是與道教辯論的主力。
2,雪庭福裕。
萬松行秀的弟子。雪庭是他的號,福裕是法名。在元初的宗教界,他非常出名。先住燕京奉福寺,后居少林,門下弟子連綿不絕,是曹洞宗在北方的主力。
他在做少林主持時候,和少林寺的多位高僧日夜奔走,到處去勸說蒙古人。等到汴梁城最后被攻破的時候,蒙古并沒有實行大規模的屠殺,被稱為“雪庭福裕救天下”。
至元八年,忽必烈詔天下釋子,大集于京師,雪庭福裕的弟子,居三之一。去世后,元仁宗皇慶元年春,由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陳顥奏請皇帝,封贈福裕為大司空、開府儀同三司,并追封晉國公。
元初鼎鼎大名的耶律楚材,也曾在萬松行秀門下修過禪,并得到印可。
當時與佛教有關系的名人不少。元初的另一個名人,大都的修建者劉秉忠,也是和尚出身。他原為中南堂寺僧人,名子聰,臨濟宗的高僧海云印簡應忽必烈之召赴蒙古,途徑云中時,聞他的名字,約之通行,收為弟子。后來,他被拜光祿大夫,位太保,參領中書省事。
趙孟俯,曾師從臨濟宗的大和尚中峰明本學禪。
中鋒明本的弟子千巖元長,說法精妙,“四海俊杰、江淮雄藩紛紛如仰日月般地爭相皈依,朝廷三遣重臣,降香褒揚,賜予‘普應妙智弘辯禪師’及‘佛慧圓鑒大元普濟大禪師’之尊號,并賜金法衣。”
中土佛教的影響并且波及到日本、高麗。
宋末,為躲避戰亂,很多高僧東渡日本。到了元朝,又有許多的日本留學僧。日本佛界的“五山十剎”,也是仿照南宋的制度創建的。高麗更不必多說,與元朝佛界的關系更深。高麗和尚慧勤,曾來中土進修,得到平山處林禪師的印可,回國后,被封為王師。
甚至,直到明初,佛教對政治的直接影響還依然存在。朱棣的首席謀士姚廣孝,也是和尚出身。
3,花云。
“閏五月,陳友諒率舟師攻太平,守將樞密院判花云與朱文遜等以兵三千拒戰,文遜死之。友諒攻城三日,不得入,乃引巨舟迫城西南,士卒緣舟尾攀堞而登,城遂陷。
“云被執,縛急,怒罵曰:“賊奴,爾縛吾,吾主必滅爾,斫爾為膾也!”遂奮躍,大呼而起,縛皆絕,奪守者刀,連斫五六人。賊怒,縛云于舟檣,叢射之,云至死罵賊不絕口。院判王鼎,知府許瑗,俱為友諒所執,亦抗罵不屈,皆死之。
“云自濠州隸麾下,每戰輒立奇功。因命宿衛,常在左右。至是出守太平,遂死于難,年三十九。妻郜氏,一子煒,生始三歲。戰方急,郜氏會家人,抱兒拜家廟,泣謂家人曰:“城且破,吾夫必死,夫死,吾寧獨生!然花氏惟此一兒,為我善護之。”云被執,郜氏赴水死。
“文遜,吳國公養子也。瑗,饒州樂平人。鼎初為院判儀真趙忠養子,襲忠職,守太平,尋復姓王氏,至是與云并死于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