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賓館外客棧里,出來兩個人,去往田家烈府上。這兩個人,正是田家烈派去監視鄧舍的細作。領頭的叫劉三,另外那個是他的副手。
兩個人沿冷清清街道,快步疾走,很快來到田府。田家烈有吩咐,凡劉三等人來,不須通報,可直接進見。門房引了他們,交給二道門的仆人,轉過三層院落,來到書房。田家烈與鄧舍一樣,也正在見客。
劉三等了會兒,書房門打開,出來個武官裝束的人,走過他的身邊,傳來一股濃濃的酒味。又出來個人,對他倆招了招手,道:“大人叫你們進來。”劉三不敢怠慢,引了副手入得房內。
房內光線甚暗,隱約瞧見田家烈坐在桌邊。他兩個人跪拜行禮。
田家烈很忙,沒耐心等他們行完禮。他比較務實,對這些繁瑣禮節本也就不感興趣,擺了擺手,道:“起來罷。這兩日情況如何?”大約太過勞累的原因,嗓音有點沙啞。
“燕王沒什么異常。楊萬虎、郭從龍兩人卻有些不對,昨天入夜赴宴,今晨黎明才回。據館中的暗線稟報,他兩人一回去,顧不上休息、盥洗,直接便去見了燕王。有些奇怪。”
“這事兒我已經知道了。還有別的么?”
劉三微微一愣,心道:“原來已經知道。”猛地想起剛才看見的那個武官,頓時恍然大悟。他接著說道:“羅國器、王宗哲等人,好像也有些不對。與楊萬虎等一樣,他們也是日日出門,很忙碌的樣子。只是小人因人手不足,可惜沒法兒跟蹤,不知道他們每日都去了哪里。”
“日日出門?”
“是。每天清晨出門,入夜方回。”
田家烈派去監視鄧舍的有三班人,其它兩班也曾給他提及過類似的情況。他扶著案幾,站起來,慢慢地來回走了幾步,沉思多時,點了點頭,道:“你們兩位辛苦了,且先回去,睡個好覺。再接再厲。記住,輪值的時候,絕對不可松懈。”叫侍立旁邊的幕僚,“取兩錠銀子,賞。”
劉三兩人跪地謝恩,佝僂著身子,退出書房,自去了。
書房內,那幕僚道:“大人,此事?”
“卻也蹊蹺!”田家烈左手放在身后,右手拈著頷下的胡須,兜來轉去,費心思量,道,“羅國器在尼山書院讀過書,益都有幾個他的師長、同窗倒不奇怪,但是,卻也用不著天天出門訪客吧?王宗哲,狀元郎,…,連中三元。楊萬虎,東平人。…,郭從龍,河北人。哎喲!”他突然痛叫一聲,卻是想得入神,不小心拽斷了兩根細須。
他大概才起床不久,衣衫不整,敞著懷,只穿了個短褲,不曉得想起了什么,拔腳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備轎!備轎!我要去見主公。”匆匆換了衣服,登上轎子,一溜煙往掃地王府奔去。
到的掃地王府,張士誠猶酣睡未醒。
田家烈坐立不安地等了半天,終于見張士誠散著頭發,披一件錦緞絲綢的袍子,懶洋洋走將出來。他拿眼瞧了瞧田家烈,兩手按腰,活動了兩下,問道:“懷柔,一大早的就來見俺,有何事也?”
“臣有要事稟告。”
“說吧。”
田家烈將劉三所講一一道出。王士誠打了個哈欠,道:“俺聽說羅國器、楊萬虎幾個本山東人,離家多年,好容易回來一次,見見親朋好友有甚奇怪?少小離家,…,怎么說來著?”
“少小離家老大回。…,主公,這是兩碼事兒。燕王手下海東群臣,文有姚、洪,武有文、陳,此外吳鶴年、方補真、趙過、慶千興等等,也都有不小的名聲。燕王此次來,說要順路面圣謝恩,為何不帶姚、洪、趙過等人,偏偏只帶了羅國器、楊萬虎幾個呢?”
“前幾天,燕王不是派人去接羅國器、楊萬虎等的家眷了么?就像你說的,他好不容易來趟山東,帶幾個山東籍貫的臣子,一來熟悉地方,可做向導;二來,也能順便慰其思鄉之情,有何不對?俺早對你說過,燕王乃誠實君子,仁義寬厚。你偏不信!”
“主公!”
田家烈心急如焚,恨不得上前提起王士誠的耳朵,幾乎湊上了他的臉,提高音調,差不多在喊了:“羅國器、楊萬虎是山東人,燕王體諒臣子,帶了他們隨行,順道慰藉其思鄉之情,就算說的通。請問主公,王宗哲呢?燕王為何帶王宗哲來呢?
“王宗哲?”
“韃子的狀元郎,連中三元。那天宴席上,他隨著燕王出席,主公您見過的。…,一口不南不北的腔調,收拾的挺干凈,差不多四五十歲。”王士誠才醒,腦袋有點昏沉,想了會兒,沒什么印象,干脆不去再想,問道:“怎么了?他有何不對?”
“連日來,這廝與羅國器天天訪友拜客,…。”
“有何不對?”
“羅國器、王宗哲日日交接我益都士子,甚至行省高官;佟生養、楊萬虎、郭從龍則天天交往我益都地方豪杰,乃及軍中諸將。主公!你說,這有何不對?”田家烈恨鐵不成鋼,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道,“臣請主公,速斬燕王!”
王士誠嚇了一跳,昏沉的腦袋頓時清醒:“懷柔,何出此言?”
“臣還是那句話:燕王必有異心。主公試想,他要沒有異心,為何來咱益都,帶的臣子多為山東人?是為交好地方也。他要沒有異心,為何說去面圣謝恩,卻借口打探道路遲遲不動?是其意不在酒也。他要沒有異心,為何一邊放任臣子交往地方,一邊他本人卻閉門不出?反差如此則之大,是故作姿態,以免引起主公的懷疑也。
“故此,臣請主公速斬燕王。主公若仍舊置之不理,隨其施為,臣敢斷言,不出旬月,益都則必屬他人矣!”
田家烈的分析井井有條,言之有據。細細品味,甚有道理。王士誠既驚且疑,兀自不敢相信,問道:“有這么嚴重么?”
田家烈咚咚咚,以頭撞地,叫道:“臣言盡此!臣言盡此!主公若執迷不悟,一意孤行,不肯聽從的話,請斬臣,懸臣之頭懸在城門,抉臣之眼掛在樹梢!”
他倉急焦灼之下,急不擇言,引用了伍子胥的典故。伍子胥因諫言激怒夫差,被逼自刎,臨死前,對門客說:“抉吾眼置之吳東門,以觀越之滅吳也。”
王士誠雖不知此典故的出處,但是田家烈話語中焦急、不安、忠心耿耿的意思,他卻也是聽出來了。
他彎腰扶起田家烈,道:“田公請起。不必焦躁。凡事皆有的商量,何需如此急切?便如田公所言,燕王果有異志,他現在我益都城中,要殺他,還不是易如反掌?快請起身,你我細細商議。”
田家烈穩下了心神,又給王士誠仔仔細細剖析了一番鄧舍自來山東之后的種種可疑之處。
王士誠漸漸接受了他的推測,奮力拍打案幾,氣沖沖道:“險些中了小賊奸計!懷柔,多虧你了。不必多說,你即拿俺兵符,往去城外營中調兵,俺邀那小賊下午過來。到時候,擲杯為號,給他來個人頭落地!”
田家烈大喜,領了兵符,急沖沖地去了。
他前腳出門,姬宗周后門進來。兩人差點撞個滿懷,姬宗周讓開道路,看他火燒眉毛似的飛跑遠去,心中納悶,進的室內,又瞧見王士誠負著手,繞室亂走,一副氣憤憤的樣子。他心中一動,猜出要有大事發生,卻先只當不知。
姬宗周官居萊州總管,本該鎮守萊州諸道。只因沿海倭患,他兼任押糧官,負責供應海東水師的糧草,近些日子,常來往益都、萊州兩地。——,萊州本有糧儲,前陣子多數運來益都,故此運糧必須從益都走。
他來見王士誠,便是為了糧運之事,慢騰騰行了拜見,道:“海東水師,…”
話才開了個頭,就被王士誠惡狠狠打斷:“怎么?海東水師又要糧餉了?”
“自前日至今,海東水師與倭寇交戰數次,水卒傷亡不少。上次運去萊州的撫恤有些不足,…。”
“不足便不足!從今天開始,半錠錢鈔也無。”王士誠惡狠狠,道,“不但沒有錢鈔糧餉,俺還要有一件大禮要送與海東。”
“什么大禮?”
“小賊的人頭!”
“小賊?可是燕王?”
“正是!”
“主公?燕王?”姬宗周料有大事,沒想到竟然是王士誠對鄧舍動了殺心,他心頭一跳,面上不露聲色,問道,“卻是為何?”
“說來話長,你有所不知。適才老田來見俺,如此如此,燕王有異心,欲圖謀山東!俺已經決定,要先下手為強,把他給斬了。”
“斬,…,斬了?”
“燕王小賊,枉俺還夸他仁厚、誠實君子。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姬宗周沉默片刻,突然問道:“請問主公,這幾天你見燕王了么?”
“昨天還見。”
“自燕王來到益都以來,主公見過他幾次?”
“差不多一兩天就見一回。”
“一兩天見一回。…,主公,燕王若有異心,他會一兩天就來見你一次么?”
王士誠正在火頭上,聞言呆了呆,道:“你是說?”
“臣只見殺燕王之弊,未曾見燕王有異。”
“殺燕王之弊?未曾見燕王有異?…,你且細細講來。”
“請問主公,燕王帶了多少人來益都?”
“親兵五百。”
“主公請想,燕王若有異心,他豈會只帶五百人來益都?我益都城內城外,駐軍何止萬人!燕王若真有異心,區區五百人能起什么作用?是以,臣未曾見燕王有異。燕王以赤城待主公,主公卻以猜忌對燕王。殺燕王容易,天下人會因此怎么評價主公呢?這是要陷主公于不義呀!
“且,花馬王狼子野心,早有覬覦我益都之意。燕王若死,海東的十萬虎賁是又必然與我為敵。就不說遠的,單就沿海的海東水師,主公有應付的辦法么?一個倭寇,就擾的萊州各地不安,設若再加上海東水師,我益都該如何應對?前有田豐虎視眈眈,后有海東哀軍復仇,臣恐怕燕王死日,亦即我益都陪葬之時。是以,臣只見殺燕王之弊。”
“對呀,燕王只有五百人,他能起什么亂?”王士誠霍地站起身,卻又猶豫起來,道,“但是,懷柔所言,似乎也不無道理。燕王若無異心,為何放任臣子交往我益都地方?”
“主公,若交好地方便是有異心,則臣亦有異心。試問我行省上下,就連羅公在內,誰會不注意交好地方?人際來往,有什么大驚奇怪的?何況,臣聽主公方才言道,羅國器等人交往的大多地方士子。俗云: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些個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交往的再多,又有何用?
“臣料燕王此舉,不外乎邀名、招才罷了。遼東人文不盛,而我齊魯乃圣人故鄉,他借此機會,想要招攬些人才為其所用,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士誠恍然大悟,以手拍額,追悔不及,連聲道:“哎呀,哎呀!險些壞了大事,險些壞了大事!知禮,虧得有你,虧得有你!”一疊聲命門外的侍衛,“帶俺的令符,速速去把田大人追回來。”
他負著手,走了兩步,想起姬宗周剛才所說的“只見其弊,不見其異”,真要殺了燕王,怕不立刻會招來海東的報復!念頭及此,王士誠又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恨恨罵道:“老匹夫!險些陷俺死地。”和顏悅色,對姬宗周道:“知禮,你適才講你為何而來?”
“臣是為海東水師傷亡士卒的撫恤而來。”
“從厚、從優!錢鈔不夠,自往行省左右司領取便是!”
不多時,王士誠遣去追田家烈的侍衛帶著兵符回來,田家烈氣急敗壞,追在后邊,撞門搶入,嚷叫道:“主公!緣何又突然變了主意?”王士誠笑容頓收,哼了哼,一句話不理他,拂袖而出。
“這?這?”
田家烈瞠目結舌,不知所以。姬宗周端端正正沖他行了個禮,邁著四方步,隨之而出,自顧去左右司要錢去也。陽光灑入室內,交椅、案幾沉靜無聲,拉出長長的影子,與田家烈矮小的身形相映成趣。
卻說王士誠轉入后院,兀自忿忿不已。
王夫人正好有事來尋他,見他氣憤憤的,不覺奇怪,問道:“夫君,你這是怎么了?”王士誠張口就說:“老匹夫要俺殺了燕王!”一句話嚇得王夫人魂飛膽喪,脫口而出:“不能殺!”她話才出口,就知不妙。
果然,王士誠大大驚奇,懷疑地問道:“為何不能殺?咦?娘子為何如此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