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千牛引了河、楊兩人進來。他兩人明顯地睡眠不足,楊萬虎還好,他身板兒底子在哪兒放著;河光秀就不行了,下午的鏖戰抽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走起路來一搖三晃。
兩人跪拜行禮:“見過大將軍。”
鄧舍親手攙扶,笑道:“今日血戰,多倚仗兩位之力。老河你最近兵法學的不錯,長進很快,兩三千人擋住五六千韃子的輪番進攻,很好!尤其我軍最后反攻,陣勢的調動非常出色,說實話,當時我還怕你出亂子呢!”
得了鄧舍的稱贊,河光秀的困倦一掃而空,快活得跟什么似的,一邊爬起來洋洋自得的謙遜,一邊謙恭萬分地拉過來座椅,用袖子在干干凈凈地椅子面上掃了掃,連聲道:“將軍請坐,將軍請坐。”
楊萬虎本瞧不起他,此番兩人搭檔久了,厭惡感稍微減輕,瞧見此情此景,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換回河光秀一個白眼,覷見案幾上有茶,他忙又去將冷茶倒去,換了熱的,體貼小意兒地端過來,“將軍喝茶,將軍喝茶。”
鄧舍含笑坐下,看了看楊萬虎,點了點頭,雖沒再夸獎他什么,但眼中毫不遮掩的贊賞、賞識,還是叫楊萬虎心中一暖。河光秀縱有軍功,在諸將看來,他也為弄臣一流。對河光秀,鄧舍可以親近、近乎調笑,而對楊萬虎就不能如此了,分明以尊敬、尊重待之。
楊萬虎躬身再行了一禮,算是答謝鄧舍的尊重,主臣之間的眼神交流完畢,鄧舍肅手,道:“坐。”
畢千牛不肯坐,按刀站在鄧舍身后;楊萬虎、河光秀兩人落座,坐姿又是不同。楊萬虎男兒本色,平時腿都分得很開,此時大約在鄧舍面前,為了不失禮,兩腿并在了一處,坐得很恭謹;而河光秀恰恰相反,大馬金刀地叉腿一坐,兩條腿分開足有八丈遠,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里邊有貨似的。
鄧舍看在眼里,心中一笑,從細節處更加把握了這兩人的心態,神色一正,指了立在一邊的蓋州來人,道:“這位兄弟,你們想必都認識。”
鄧舍身邊的得力侍衛們,諸將基本都面熟;楊萬虎瞧了眼,雖然使得,不屑與一個小小的親兵對話,乃對鄧舍道:“將軍不是將他派去蓋州了么?”
“召兩位來,正為蓋州事變。”鄧舍向那蓋州來人笑了笑,道,“我講一下,如有疏漏,你來補充,好么?”伸手倒了茶遞給他,“你且先消渴。”
那親兵誠惶誠恐、感激涕零,接過茶碗,小口自喝不提。鄧舍將蓋州變局一一道來,其中加入了他自己的分析,比較那親兵所講,更加詳細、清楚。
聽到一半,楊萬虎、河光秀的神色就變得嚴肅起來,毛居敬被困蓋州;遼西、廣寧泥足深陷,分不出手;任誰人也看的出,沈陽只要一出軍,遼陽危矣。
說完了,那喝茶的親兵沒補充的地方,鄧舍道聲辛苦,揮手叫他下去休息;轉而問畢千牛三人,道:“兩位以為如何?”
楊萬虎想也不想,道:“遼陽必危。將軍,我軍人不過數千,又才經大戰,傷員甚多,戰力堪憂。守則勉強,攻怕不行。小人之見,…”他望帳外看了看,透過帳幕的縫隙,月色如水,隱約可見百步外站崗放哨的親兵,他接著道,“將軍,我軍應該速撤。”
他口中的“我軍”,沒有明言,在場幾人都知道,指的必然是數千雙城軍馬。鄧舍問道:“撤往何處?”
“鴨綠江邊,有陳虎陳將軍的萬人軍馬,只要我軍能順利撤退,與之會合,折回雙城就安全了。至于遼東、遼陽,小人看來,上策莫過坐山觀虎斗。”
鄧舍頷首,楊萬虎的意見與他開始想的一樣,他再問河光秀:“你怎么看?”
河光秀贊同楊萬虎的意見,他躊躇道:“只是,我軍若撤,有兩個問題。第一,潘美怎么辦?第二,許人、李靖、方補真怎么辦?他三人會叫咱們走么?小人怕,別走不成,先內斗一番,可就得不償失了。”
他的憂慮有理,關鐸派此三人來,有增援的意思,更有掣肘的用意。鄧舍皺了眉頭,問畢千牛:“你以為呢?”
兵法云:謀勝于未勝,慎失于未失。畢千牛追隨鄧舍日久,別的沒學到,謹慎小心一條,學了個十足,他道:“楊將軍說的不錯,撤回雙城,好似最佳選擇。不過,河將軍所慮,將軍也得深思。
“方補真倒也罷了,他只管的我軍輜重糧草,手下軍馬不過百人,我若去匯合陳將軍,百里路途,兩日可到,糧草方面不用考慮;只那許人、李靖,素為關鐸心腹,我軍不戰而退,他兩人會作何反應,實在難測。”
說來道去,他與河光秀一樣,怕許人、李靖不依。下午苦戰,剩了數千殘兵,處理不好的話,不等納哈出出軍,自己人就先斗個兩敗俱傷。
鄧舍沉吟,所謂“智不備于一人,謀必參諸群士”,這句話很有道理的。河光秀、畢千牛兩人都考慮到了許人、李靖,就說明這兩個人的確是個問題,得妥善解決。
他不知何時,養成個習慣,參謀軍事的時候必須展開地圖,當下翻開隨軍地圖,他凝目瞧了半晌。
許人、李靖不好辦,就先放在一邊,換個思路,只說撤回雙城。一旦撤離,就要面對兩個后果,兩個可能。其一,納哈出出軍,遼陽敗,遼東紅巾被元軍一一擊破,從此雙城就要獨立面對納哈出。其二,遼陽勝,而鄧舍不戰而退,關鐸百分百會秋后算賬,也難免一場內斗。
但后者強過前者,因為關鐸縱勝,也不會勝得輕松;納哈出敗,遼東此外尚有蓋州、遼西、搠思監等元軍人馬,等關鐸抽出手來秋后算賬的時候,不知已到何時了。
鄧舍想了一回,搖了搖頭,道:“不論遼陽勝敗,我軍一撤,就放棄了主動權,淪為被動。”
“將軍是說?”
鄧舍直覺地判斷出:“此為下策。”
那么何為上策?不撤回雙城么?不撤,往援遼陽的話,會怎樣?楊萬虎心直口快:“將軍,那是自投虎口。雖如將軍所言,遼陽勝敗似乎兩可之間,但以眼下形勢而論,敗的局面多些。我軍數千人馬,去了給納哈出多添幾個人肉餡的餃子么?即便遼陽勝了,關我雙城鳥事?老關能給咱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么?”
如果說撤回雙城是下策,那么往援遼陽就是失策。
鄧舍一笑,他自然不會出此昏著,楊萬虎的話啟發他忽然想到了第三種可能。“一兵一卒、一城一地?”他喃喃自語,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東牟山、太子河、鴨綠江;沈陽、遼陽、…蓋州!”
他霍然起身,二度急召蓋州信使,那來人就休息在帥帳不遠,很快帶到。鄧舍急問:“你方才言道,蓋州城外有倭人數千?”
“是,倭人就駐扎在蓋州城外十里之外的一座小山下。”
“這倭人從何處而來?可是金、復兩州?”
“正是。”
“金、復州情形如何?”
“這個,…小人不太清楚,但曾聽柳大清說,金復州的倭人本就不多,出來數千人,城中至多剩有個三二千人?毛居敬開過一次軍議,就有人提議不如先放下蓋州,趁虛急襲金、復州,但被否決了。”
河光秀奇怪,問道:“為什么?”
原因顯而易見,“蓋州生變,遼陽必危;毛居敬第一要務在回援遼陽,而絕不是南轅北轍地繼續向西,去打勞什子的金、復州。”
“老毛有此顧慮,我軍可沒有!”畢千牛想到了此節,不由興奮說道。
鄧舍正有此意。但他壓住情緒,問道:“除了倭人,蓋州高家奴得沒得其他的援軍?”
“沒有。”
“毛居敬營盤是怎生扎的?胡忠、柳大清部駐扎何處?打蓋州的軍隊里,有潘誠、沙劉二部,他們又駐扎何處?”
“毛居敬圍城筑營,綿延十里。其嫡系兩萬余,駐扎正中;胡忠、柳大清及有意投靠我軍的雜牌近兩萬,駐扎右翼,并充作前鋒;潘誠、沙劉二部近兩萬人,駐扎左翼,并負責警戒城外倭人。毛居敬本留在后翼了尚有嫡系萬余人,如今已然叛亂。”
“胡忠、柳大清部中,我軍送去的人馬丁壯如何?”
“約三千余人,盡是精銳。雖然連番攻城,皆被胡忠、柳大清等驅做前鋒,但至小人來前為止,傷亡不多。”
鄧舍抿著嘴唇,再細細想了一遍,拍案大笑,道:“軍情緊急,我知你來往辛苦,免不得再勞苦你一次。今夜,你即返回蓋州,通知胡忠、柳大清,保存實力,作壁上觀。”
那親兵茫然不解;為了胡忠、柳大清安心服從命令,鄧舍解釋道:“你就告訴他們,十日之內,必有大變化。”
那親兵領命而去。畢千牛、楊萬虎、河光秀等人,猜出了鄧舍的心思,又驚又喜,河光秀道:“將軍?”
“遼陽、沈陽只要開戰,不管哪一方獲勝,都不會輕松,充其量便如今日我軍與韃子的血戰,慘勝罷了。此正天賜良機,給我插手蓋州的機會。”
畢千牛問道:“關平章若勝?”
鄧舍凜然答道:“自可相讓蓋州。”真讓?假讓?他心中想道:“遼西、搠思監可為我之矛;慘勝之余,關鐸求我還來不及。”
“納哈出若勝?”
鄧舍憤慨答道:“誓與此獠不共戴天。”以計代戰一當萬,二十萬遼東紅巾豈會輕易灰飛湮滅?他心中想道:“沙劉二、潘誠可為我之盾;強敵壓境,我三方自然同仇敵愾。”
“然則許人、李靖、方補真?”
“明言相告,遼陽將危,我決意出平壤大軍,奇襲蓋州,救毛居敬,此為圍魏救趙。”他心中想道:“實則火中取栗。”
“那潘美?”
得罪潘誠的事兒,鄧舍不會去干,但他知道,不用他去說,只要圍魏救趙的計策一拿出,自有人會主動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