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結舌,張了張嘴,半晌才出得聲,黑衣人屠殺時,他確實沒在現場。
她見到他的時候,懸崖上除了她們母女倆,全是他的人。
而這時,又只有她和他。
也就是說,知道這件事是由他指使的,除了他的屬下,就只有她和母親。
如果她到處嚷嚷,平陽侯當街屠人了,人家不當她是瘋子,就當她是誹謗。
十一一張小臉,氣得鐵青,他簡直不要臉。
白衣男子笑看著她,“又想殺我?”
十一緊繃著小臉,不管他說的這些是不是鬼話,但她和母親的處境卻是拜他所賜,不想殺他是假的。
白衣男子仍笑,“如果我今天放了你離開,日后,你總會變著法子來殺我,但…我又不想死,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你說過不擋我。”十一背后爬起一股寒意,惱自己還是太沉不住氣,被他一激,就表露出內心想法。
后悔聽見琴曲,就懵懵地闖了來,竟沒多想想,彈琴的人,會不會是他。
“我確實說過,但沒說讓你活著離開,還是死著離開。你說,是嗎?”他聲音低柔磁啞,如同與愛人低聲細語,說出的話,卻叫人透心得冷。
他凝看向她的眼,黑且深,任誰也猜不出,他到底想些什么。
十一呼吸一緊,緊握匕首,護在身前,如果走不了,那就說什么也要拼一拼。
逃脫了是本錢,傷了他是利息。
傷了他,還能跑掉,就是連本帶利地掙了。
白衣男子輕飄飄地睨來,微微一笑,“逗你呢,就當真了。”
十一緊繃著的小臉,微微一抽,實在分不清這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或許每一句話都是假的。
但不管如何,能不動手,見機行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在我沒弄明白一些事之前,我能叫你先生嗎?”
雖然他沒否認他是平陽侯,但也沒承認,十一不想過早下結論。
“當然可以。”
他眼角噙笑看她,這能屈能伸的性子,在蛇國應該可以生存下去,是嗎?
她經歷了種種,就算回到過去,也不會再輕易死去,是嗎?
那時,他們之間的游戲,才會真的開始。
他對完全不同的她,竟有些迫切地想見到。
對方雖然不看臉,也很好看,但十一看著他,就會想到飛濺滿目的鮮血,和拜他所賜的絕境,哪能再生出什么花癡想法。
被他這么看著,非旦不陶醉,還起了一身的雞皮,避開他的視線,轉身回走。
好轉過樹叢,果然不見有人阻攔她離開。
十一聽著從樹叢后傳來的琴聲,略為猶豫,仍轉了回去,走到琴幾邊坐下,看向他手下的琴弦,“先生竟也知道這首曲子。”
白衣男子手指輕按琴弦,停了下來,“聽你的意思,難道你也懂此曲?”
十一搖頭,但他剛才所彈,確實和夢中聽見一樣。
白衣男子竟不意外,只淡淡一笑,仍自撫琴。
十一見他不多追問,安下心來,靜靜地聽了一陣,腦海里又浮現出剛剛從棺材里爬出來時,滿眼的殺伐,跳過黃泉的一暮,再往前。
再往前,冰冷的青石板,雪白的衣袍,撫上她額頭冰冷的手指,淡淡的清冷白玉蘭花香…
再往前,
熟悉的劇痛再次襲來,斗大的汗珠自額頭滲出,‘哎喲’一聲抱了頭。
“怎么?”琴聲停下,他的視線看過她額頭滲出的冷汗,凝看向她因痛楚而扭曲的臉。
“沒什么,只是不記得過去的事,只要一想,頭就痛得厲害。”十一驚詫,為什么會將這些不該為他人所知的東西告訴他。
“不記得的事,何必強求。”
白衣男子遞來一張雪白的手帕,
“該記起的時候,自會明白,不能記起的時候,就算你再絞盡腦汁,也是想不起來。”
十一接過手帕,“如果不是與先生有那許多仇恨,先生倒是一個知己妙人。”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你直言與我有仇,就不怕我殺了你?”
十一拭著額頭汗水,“如果先生要殺我,剛才就可以下手,根本不會放我離開。所以,我肯定,先生不想,或都現在還不想殺我。”
白衣男子深看了她一眼,“小小年紀就這么會揣摩人心,也是個妙人。”
“等我洗干凈了,再還給先生。”十一把帶著汗漬的手帕收入懷中,“不過,你別以為,因為這樣,我就不會再恨你,不會再殺你。”
白衣男子笑了,“太弱的對手,甚是無趣,等你變強了,再來殺我,可好?”
十一扁了扁嘴,哪有故意等敵人變強后,再來殺自己的道理,他分明是看不起她,“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可別怨我。”
白衣男子輕吸了口氣,望向遠處瀑布,心情突然間大好,“你在什么地方聽過這首曲子?”
“夢里。”十一揉了揉已經不太痛的頭。
“夢里?倒是有趣。”白衣男子輕笑,“是什么樣的夢?”
一個夢,十一倒不覺得有什么說不得,而且他也會夢中所聽的曲子,“夢里…是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很高的山,有瀑布,很綠很寬闊的水,但很靜…那地方與這里,倒有些相象,不過卻比這里大許多,山也高許多。有一個穿青衣的姑娘也如你這般在水邊撫琴,不過在她旁邊聽琴的,卻是一只青虺。那只青虺象是很喜歡聽姑娘撫琴,也好象很喜歡那個姑娘,說一定要修煉成應龍,帶她離開…”
“…”白衣男子總掛在嘴邊的笑意漸漸斂去,默了下去。
“怎么了,先生?”十一察覺到他的變化。
“真是一個神奇的夢。”
白衣男子收斂心神,輕笑了笑,“你真記得那姑娘奏的曲子?”
十一點頭,“不過那姑娘的曲子,悠然淡泊,讓聽曲的人心身得到清寧。可是先生…”十一小心地看了身邊如幽谷深蘭般的男子,“先生奏出的曲子,固然同樣優雅,卻夾著怨世地憤恨,讓人感覺到有些殺伐得寒意。”
白衣男子靜靜地聽完,默不作聲。
半晌,才道:“夢里還有什么?”
十一突然覺得有些后怕,后悔說出剛才的那番話,他表面上再溫文而雅,但實質上是一個手染鮮血的人,曲音中難掩殺代之意,自是難免。
但喜歡玩弄風雅的人,又豈能喜歡別人破壞他的風雅韻味。
搖了搖頭,“只夢到這些,再沒別的。”
過了好一會兒,白衣男子才輕噓了口氣,半晌才道:“僅憑著一個曲子,竟能有這些感觸。”說完兀然一笑,“不料,世間知我的人,竟是你。”
十一咬了唇,并非知他,只是在夢里聽過那曲,再聽他彈出此曲的第一感覺,“不知先生,從何處學得此曲?”
白衣男子移開了眼,“無意中在一本古籍中所得。”
十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在夢里看見的場景也象是很久以前,那么他在古籍中所得,也是在情理之中。
白衣男子看著指下琴弦,“你真會不會彈這曲?”
十一搖頭,心想,失憶后,會的好象只有打架。
白衣男子笑笑,“真可惜。”又自行彈琴,不再說話。
十一在他身邊傾聽,竟不忍離開。
她背負著母親的生死存亡,忍受著死士訓練中所見的各種殘酷事件,戰戰兢兢地活著。
雖然他的曲音不同夢中青衣少女所彈那般清寧淡泊,仍會透出一些不甘和怨憤,卻仍讓內心深處感到一種親近。
二人雖然不說什么,只是一個彈琴,一個聽琴。
十一卻覺得這是她重回到世上,最美好的時光。
這一刻對他,沒有怨,也沒有恨,只有他的琴聲。
她明知,他應該是自己的仇人,她不能,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在此時不愿再猜測他的來歷,怕彼此的身份揭出,連這美好的短暫時光也失去。
他也無意驅趕她離開,這一坐,竟是落西山。
十一望望天邊,到了必須回去的時間,否則體內的毒發作,后果不堪設想,不舍地起身。
琴聲停下,他側目過來,“要走了?”
十一老實點頭,“不知以后,還能不能再聽先生彈琴?”
白衣男子眼底閃過一抹詫異,繼而微微一笑,這丫頭真是膽大包天,“我不時會在此撫琴,如果你不怕我,大可前來。不過…不能容他人知曉,包括你母親。”
“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十一松了口氣,她還真不怕他,“不過,你真不怕,我變強了來殺你?”
白衣男子垂眼搖著頭,微微笑道:“你殺不了我的。”
十一當然不敢當著他的面說,我一定會殺了你,不信你等著瞧,心里卻是不服,“我們來約定。”
“呃?”白衣男子一雙眼如秋水桃水,笑意意盈然地望向她,如同在看一個吹牛的孩童。
十一抿了抿唇,默念,你小看我,一定會后悔,“在我沒向你出手以前,你不能殺我。”
一般人發現有人對自己不利,都會提前除去禍根,哪有明知這個人要殺你,還不動手,傻傻地等對方先下手,才做回應?
她這個要求,實在既孩子氣,又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