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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千古最難生死別

  又支持了兩天……

  醫學上叫奇跡,兩周未進食而且停用營養液,理論上熬不過四十八個小時,不過人的頑強生命力同樣是難以想像的,看著行將就木,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氣。每天來一趟的醫生,在那形容枯槁的面相里,總還能看到生命跡像。這個“奇跡”是從醫生嘴里定義的,語氣不是驚喜,而是憐憫。

  左南下的事情就多了,陪病人的事交給了一干小年輕人,他親自奔波著為老友尋穴下葬,而且和校方的治喪委員會擬定成員商議追悼會的事宜,這些事情卻是不怎么好辦,選定的空穴在一個二道販子手里,花了兩倍的價格才拿到,辦手續墓園管理又是冷言冷面,收了點好處才給了點笑容和方便。甚至于火葬場也未見得那么好打交道,一開口就是6666、8888的套餐,從鮮花禮儀到童男童女甚至活人哭喪皆可提供,據說是和VIP制度一樣的尊貴享受。

  錢如流水介的使出去了,宋普兩口子惶恐不已,左熙穎卻是對錢沒有概念,不過她見不得那些人趁白事也宰最后一刀的嘴臉,可父親卻像故意似的,給墓園管理送紅包的事讓她辦,她忍著性子辦了,回來就老大一堆牢騷,老爸是滿口道歉,不過旋即她又明白,老爸在急著給她補一堂社會課,否則百年之后,她會像宋普那樣無所適從。

  于是她也覺得很惶恐,仿佛是她親臨了一次死亡。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后無盡的孤寂,就像墓園里的碑林穴山,那個冰冷的歸宿常常進入到她的噩夢里。

  臘月二十九了,這一日臨近中午,左南下父女和宋普夫婦把訂制唁片交給治喪委員會的王恒斌主任,又把火葬場殯車訂好。從火葬場回返的時候,雪還在下著,今年的雪格外地大。好在校方派了輛車,不過沒司機接手,大過年的又下大雪。誰干這活?還是單勇他們找了位老司機,據說是軍伍退役的老兵。載著眾人上路時,亦像這數日一樣,行駛得很緩慢,很平穩,坐在副駕上無聊的左南下隨意地問著司機道著:

  “小武,你怎么認識的單勇?你們這年齡,可不像發小。”

  “嚴格地說不是朋友,他是我老板。”武子笑笑道。

  “是嗎?你逼你來的?”左南下訝異道。

  “可能么?我們都是自愿來的啊。呵呵。”武子笑道。

  武子于是把水場建場的事給左南下當淡事說了說,直說單勇這哥幾個都不錯。最起碼讓跟著干的都掙到錢了,平時那個水站周轉不開了,上頭的老板要是刁到非要錢,下面的水站不是找小單就是找老單解決,這爺倆一般地忠厚實誠。寧自己虧點也不虧了那些養家糊口的,一說是單家的親戚,叫誰誰好意思不來幫個忙搭把手的。

  “可…我們…不是親戚?”后座的宋普惶恐了,插了句。

  “誰說不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老宋可是他老師。上學這幾個調皮搗蛋的,把老宋還整喝多了,跑不了他們幾個。”左南下微笑著道,武子笑了笑,景仰地看了左老頭一眼,感嘆道:“左老,我們沒什么文化,說錯了您別見怪,不過朋友做到您這份上,我們服氣,就盡點心,您別客氣,有什么盡管吭聲。”

  “那我就不謝你了啊,等我那天躺下了,你來開車。”左南下不客氣地道。

  “哎。”武子更不客氣,葷素不忌地應了句,惹得后座幾位哭笑不得,左南下卻是哈哈大笑。

  中午就在凱萊悅大酒店吃的飯,吃飯的時候個個都是心神不寧,草草吃完,急著回去,家里那么幾位守著,再怎么說沒親人也讓人有不放心的感覺,如果不是治喪事宜,宋普這兩口子都不會同時出面。這個大限誰都知道快來了,不過未來之前,對于關心著的人,恐怕是最殘酷的一種折磨,不到五十歲的宋普這一個月像老了十年,頭發都白了一少半了。

  又到學校教工樓時,武子拍門下車的頭一件事就是奔回去,攙了左老一把,只待他女兒下來扶著才放手,這關心周到的,連左熙穎也笑笑向這位憨厚的大兵哥示好。走到這里的腳步卻是沉重了幾分,到了樓門口,宋普又像昨天那樣,一扶墻,嚶嚶地哭上了,哭得悲悲切切,哭得直彎下腰,一把鼻涕一把淚,丈夫在跟前勸也不抵事。

  這卻是女兒的一個心結所在,停藥了,仿佛是她親手殺了父親一般,雖然心里都知道回天無力,可誰也盼著再現奇跡,丈夫勸時,宋普慟哭著,猛地又回頭,跪在地上,抱著左南下地腿哀求著:“左叔叔,再給我爸輸幾天營養液吧?他還有口氣,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吧?我爸苦了一輩子,都要走了,還這么苦…左叔叔…我不能就這么看著他走吧?”

  淚眼哀聲,左南下趕緊地扶著,直道著:“好好好,聽你的…快起來。熙穎,扶著…我們也不想,只是怕他多受罪。”

  把宋普扶起起,宋普知道這也是徒然之興,伏在左熙穎地肩頭號陶大哭,眨眼間,進出不少的鄰居圍上來了,這幾日已經司空見慣了這位女兒的哭聲,都憐惜地問著宋教授,問者黯然,答者更黯然。

  恰在此時,有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來了,是家里的窗戶上,有人伸著脖子喊:“武子,你把人拉那兒去了?”

  遠遠地車邊武子指指單元回了句,這位喊話的支著脖子朝下看,吼了聲:“快上來,宋教授能吃東西了。”

  哭聲立歇,左南下一看是雷大鵬喊,猶自不信。不過宋普可急了,急切地蹬蹬蹬直往家里奔,差點在樓梯上摔一跤,后面的趿趿踏踏直往上追,連左熙穎也急得把父親扔下就跑,跑了兩步才省得忘什么了,回頭又把父親攙著。左南下給了個老大不高興的長臉,不過馬上奇怪地問著:“不會是這個草包胡說吧?”

  “不是胡說都不可能。”左南下輕聲道。剛上二層,他的嗅覺在作祟。猛地一吸溜鼻子,眼往外凸,左熙穎不解了。知道父親的鼻子最靈,一般聞到美食才這個樣子,連她嗅嗅也聞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香味,一種馥郁的香味,像能勾起人心底食欲一般的香味,她驚聲道:“這是什么味道?爸,真香。”

  “不可能,這東西絕跡了。”左南下嗅著,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再上一層時,宋普早在屋里喊上他了,急匆匆進門時,那景還真把后來的幾位驚呆了。

  進食了,真的進食了。后項墊著高枕,閉著眼睛的宋誠揚嘴唇翕合著,興奮而喜悅的劉翠云持著小湯勺,把淺淺地一久湯汁送到宋教授嘴邊,眼可見地,宋教授的喉嚨微微一動。咽下去了。那樣子,像剛剛睡醒嬰兒,以貪婪地品著湯味。

  宋普喜極而泣,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手,無聲地流著淚,左熙穎扶著她,也在流著兩行欣慰的淚。一屋子人,都看著這位絕癥的老人咽著湯,仿佛又是一個巨大的奇跡來臨一般。

  左南下最清醒,他嗅著,這味道來源于屋子里的一尊透明的湯鍋和酒精爐,他湊上來,深嗅一口,然后回頭看看眉眼笑著單勇,他也笑了。

  紫團參,看來那道紫參地花湯不是絕響,還有人手里存著這等奇貨,傳說紫團參就有健脾利胃的奇效,用它吊命比山參還好,一瞬間左南下明白了,雖然無法進食,但可以進香,這種馥郁的香味,能燃起病者最強烈的食欲,一起,其他的就要靠邊站了。

  活著,本身就是種。這是用一種另類的辦法,用一種絕品的食香,燃起了將死之人對生的。

  “不一定非要吃才是美食,對吧左老?”單勇悄然湊上來了,小聲道。

  “對,世中有奇味、五官皆可享,我怎么把這茬忘了,這香,怕是神仙也受不了。”左南下釋然地道,對于美食的理解或者又增進了一層,他異樣地看著單勇,單勇小聲解釋道:“紫團參絕跡快二十年了,早成奇貨可居了,我在鄉下收調味無意中從位赤腳醫生手里收了半根…回頭再孝敬您半根的半根,如何?”

  “嗯,不許自己偷吃了啊。那玩意泡壺老酒,能喝幾年呢。”左南下道,有點患得患失了。單勇笑著應下了,再看老友這樣子時,左南下算是感嘆不已,還有更感嘆的事,這屋子里,掛了好大的一副放大照片,是從宋教授不多的照片里提取的,一副他們夫妻倆的合影,七十年代的裝束,梳著大辮子的師母,笑容可掬的方向正是病床,單勇小聲道著,就是看到這照片,老宋才一下子掙扎著要起來,還喊餓,于是就順理成章喂了兩口,居然沒吐。

  左南下抱手直謝著單勇,直輕聲道著:“謝謝啊,我們認識快四十年,看來我不如你對他的了解深…只想著哀其清苦,憤世不公,卻不想想,老宋根本就沒在乎這些,我倒替他在乎上了…其實很簡單,人到這份上還想什么,一點關懷,一勺羹湯足矣。”

  “不用謝,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單勇道,看著幾湯勺后已經不再進食的宋教授,無奈地道。

  “宋叔叔,再喝點。”左熙穎分開王華婷和另一人,輕聲勸了句,卻不料宋教授像是聽到了召喚一般,一下子睜開了眼,結結實實把拿碗的劉翠云嚇了一跳,他睜開眼,憐愛地看著左熙穎,艱難地道:“熙穎,你來啦。”

  “爸、爸,宋姐,宋叔叔認出我來了。”左熙穎狂喜道。一屋子人立時亂了,宋普附到父親身邊,抹著淚笑著,宋誠揚愛撫撫過女兒和女婿的手,把兩只手緊緊握到一起,單勇急了,把王華婷找的那個替身往床前一堆,那孩子練了幾數遍。早被現場感染得哭了幾回了,流著淚道:“外公,外公,我是方維,我來看您來了…”

  “哦,小維,大老遠的。又亂花錢。”宋誠揚撫著這個腦袋,嘆了句,沒有發現是個西貝貨。而且喃喃地道著:“外公的書都留給你啊。”

  “哎,謝謝外公,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也當個教授。”替身淚流漣漣地道著,王華婷側過臉,抹著淚,左南下怕時多生變,拍拍這個替身的肩膀,稍讓開了點,他湊上去,笑著,撫著老友的手,平和地問著:“老宋。還認識我嗎?”

  那雙眼睛,昏濁的眼睛勉力地睜大了點,他笑了,笑著輕聲道:“南下,我討便宜了。你得送我了。”

  “絕對不行,要走咱們一起走,說好了的,你忘啦?”左南下大聲道。

  “我等不了啦,都要有這一天的。”宋誠揚輕聲道著,聲音反而越來越清晰。精神似乎也顯得越來越好,一手拉著左南下,一手拉著女兒,他微微稍動,留戀地看了女兒一眼道:“小普,爸沒什么遺產留給你,你不怨爸吧。”

  “不怨,爸,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你會好起來的。”宋普淚漣漣的安慰著父親,宋誠揚卻是再抬頭,久久地凝視著對面墻上掛上的照片,那眼里,竟然有了難得的笑容,他像在回憶風華正茂的年輕時代,又像憶起了相濡以沫的伉儷愛人,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無限的欣慰,似乎此去是仿佛是要回到久別的家,再沒有孤獨的痛苦和寂寞的煎熬。

  沒人說話,宋誠揚輕輕地倚著枕頭,嘴唇翕動著,左南下湊上來,笑著問:“老宋,想起老伴來啦。”

  “啊,我和玉容要去聽戲。”宋誠揚笑著道,聲音漸漸微弱。

  “聽得什么戲?”左南下問。

  “聽得…聽得…佘太君…”聲音更弱,不過笑容更甚。

  一剎那,左南下明白了,回頭道著:“忠烈千秋,老宋最愛這一段。有唱片沒有。”

  淚漣漣的宋普搖搖頭,單勇一激靈喊了句:“抄家伙。開戲。”

  這話喊得莫名其妙,不過有人明白,哥幾個當學生時代就玩這個,司慕賢一把拉起二胡,雷大鵬找著東西,一急,奔進廚房握了兩根小斡杖,眾人迷懵時,單勇嘴里吁聲一起,司慕賢搖頭晃腦,一拉二胡,急促、密集的過門聲響起,雷大鵬歪著腦袋,斡杖咚咚敲著鼓點,單勇抿著嘴,或長或短或急或徐的哨聲,正是梆子戲忠烈千秋的過門段。

  左南下握著老友,心里對小輩們的感激迷了他的一雙老眼,清清嗓子,他輕吟著:

  “玉…兔半露放寒光,天波府銀光里習武刀槍;雖然說饞臣當道欺皇上,哪怕他專權誤國亂朝綱;只要有我輩忠良在,大宋朝絕不容內奸外患肆意猖狂…”

  變調了,變得像哭聲,不過聽得是如此清晰,曲唱相隨是如此地和拍,宋誠揚的眼睛閉著,那笑容慢慢的更甚,仿佛正和至親的愛人置身于戲臺之下,人群之中,仿佛趁著聽戲的功夫和愛呢喃著什么,仿佛在享受著他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這不是奇跡,是回光返照。

  左南下抹了把淚,聲音高亢了,入調了:

  “觀孫兒劍對槍各不相讓,劍光寒月影閃匹敵相當;喜楊家立新人后繼有望,愿孫兒一代更比一代強…”

  標準的梆子戲唱腔,悠長而鏗鏘,左熙穎雖然聽了父親哼哼過幾十年,但從沒有今天的感受如此凄切,因為那里面帶進了一對摯友的生離死別。一聲高昂的聲音沒有繼續入調,卻讓左南下悲從中來,失聲痛哭。

  宋普也感覺到了父親的手開始僵硬了,開始冰涼了,脈博消失了,左南下輕輕撫過,那雙眼睛終于安然地閉上了。宋普大呼著一聲“爸”,慟哭地伏在父親的身上。

  曲聲停了,司慕賢抹著淚,王華婷和劉翠云相擁而泣,連雷大鵬也傻愣著,沒來由地從眼邊拭過一滴淚。

  只有生老病死的不變軌跡,沒有發生都在期待的奇跡,左熙穎拭著眼睛,抽泣著,他看到大限已至的宋叔叔,臉上的笑容像雋刻上去的,宛如生時。

  或許,這是一個奇跡。

  她淚眼婆娑地回頭看單勇時,發現單勇臉上流著兩行淚,卻沒有那么悲切,隱隱地在淚眼還透著喜悅,她馬上讀懂了,那是對死者含笑而逝的喜悅。她起身,像無意識地和他站在一起,伏在他的肩頭,盡情地流著淚,那淚流得如此淋漓,即便是悲傷中也帶著心里幾分快意。

  是日,臘月二十九,潞院比校史還年長的宋誠揚教授逝世,享年七十九歲,他的死像他一生的清貧坦蕩一樣,沒有遺產、沒有遺書、沒有遺言。

  翌日,除夕,宋誠揚教授追悼會就在校辦的思想者廣場舉行,當日上門憑吊的已經絡繹不絕,上至市委市府的領導、中至各文化部門的頭腦、下至從本市各地來的學生,把這里攘熙得像開學一般熱鬧。這也正應了世俗對脫俗之人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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