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聲,紛紛望向門口,只見著了石青色緙金瓜蝶紋褙子的婦人挑簾而入,一臉激動。待進了屋子,也不顧迎上去攔在她身前的媳婦子,只甩了對方的手一股腦地朝老太太躺著的湘竹涼榻上撲去,口中嚶嚶道:“老太太,您可千萬不能忘了咱們的六姐兒啊~”
那婦人年紀不過三旬,頭上梳著牡丹髻,插了翠葉大花,玫瑰紫二色的斜條棕裙讓人眼前一亮。臉上猶似委屈,半抬眼眸就敘敘道:“老太太,去陵城上香,大房二房的姑娘都去,咱們家六姐兒焉有不去的道理?”說著兩手在老太太的膝蓋處輕錘。
范姨娘打小就是老太太親自挑了培養的,她跟在老太太身前那么多年,自然熟知她的脾性。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似是溫順無比的小貓一樣蹭在老太太腿邊,幾分卑恭、幾分奉承。
老太太果真沒有生氣,又因她的敲錘,整個人舒坦起來。斜眼睨了眼范姨娘,帶著祖母綠玉鐲子的手微微抬起,指著她就嗔道:“這樣慌慌張張地進來,像個什么樣。”
范姨娘就是有本事一驚一乍地出現后輕而易舉地抹平老太太心頭的不快,讓她責怪不出聲,眾人已是見怪不怪。
輕碎的腳步聲接近,跟在范姨娘后進屋的是一個香墜般嬌小的女子。十三四歲的模樣,身段婀娜,穿了件茜紅色折枝花對襟衣衫,大紅百蝶穿花遍地金絲裙,右邊腰際處掛了個粉色繡桃花的荷包,串了珍珠的流蘇垂下來,隨著她的腳步左右搖晃。
伴著少女近身,眾人只覺得她周身都縈繞著一股淡淡香氣。不似一般的脂粉味,也非院里的花香,很是奇特。她梳的是桃心髻,正中插一枝赤金滿池嬌分心,右邊斜戴三枝赤金石榴花簪子,耳朵上球形珍珠墜子顫悠悠地晃在頰邊,映得她膚光似雪,嫵媚撩人。
少女緩緩走至眾人面前,目光先是落在趴在榻邊的范姨娘身上,而后斂眉朝老太太屈身行禮,如黃鶯般清脆的聲音響起,“見過祖母。”
老太太收了收笑意,望著來人就問道:“六姐兒,你想去陵城?”
六姑娘還未答話,蹲在老太太身前的范姨娘就抬頭,先一步回道:“老太太,不是六姐兒的意思,是婢妾求老太太,讓她跟著二太太一同過去。六姐兒也是蘇府的閨女,她前往,一來為咱們蘇府祈福,二來也是對您老人家的一片孝心。”
“范姨娘,沒問你話!”老太太淡淡地說完,隨后閉了閉眼,繼續望著眼前的明艷少女說道:“昨兒個回去,可想清楚我為什么罰你了?”
六姑娘蘇瑾媚容貌生的極好,目如秋波般盈盈地望向老太太,低頭輕道:“孫女私闖祖母屋子,唐突了客人。”
老太太輕輕哼了哼,語氣緩了緩,“你倒是能想明白。”
蘇瑾妍這個角度望過去,只見六姐姐的雙手正絞著手里的帕子。她一向不甘屈人之下,和她的生母如出一轍,姨娘庶女都裝扮得如此隆重,平日里出手也闊綽大方。
前世里蘇瑾妍就常常在想,她們哪來的那么多銀子?
便是三叔將俸祿寄回來,那也都是由老太太管著。三房的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按規矩分發,但這二人穿金戴銀,頗為高調。
昨日平陽侯夫人上門為客,老太太獨讓三姐姐陪在身旁,六姐姐那般莽撞的跑來,無外乎就想在曹夫人面前露個臉。她雖模樣好,但太過嬌媚,如曹家那般重名聲,選媳婦專挑品行好行為端的人家,自是看不上她。
今日,這娘倆又是起的什么哄?
去陵城,路途遙遠,更要在外逗留幾日。一般閨中女子,可不愛那般顛簸。前世里母親私下里同自己說她也不想自己去的,但老太太問她意思,便就是要這個答案。她雖心中清楚,但卻不能違了老太太的意思。好在那次自己對外面的世界總抱著一番好奇的心思,欣然前往,母親心中這才好受些。
但如六姐姐這般教養的姑娘,想來還是沖了名分才爭取要去的吧?
她雖是三叔唯一的女兒,可到底只是庶出,生母是妾室的事實扭轉不了。眼下長房二房都派出嫡出的姑娘,她想一同過去,為的就是能代表三房的那層身份。
范姨娘見老太太不說話,手下微微加了幾分力道,抬眸對著老太太凝重的臉色,到嘴邊的話就被硬生生地咽下。她心中明白,老太太當初將自己送到三老爺屋子里,是以自己為耳目,了解他的一舉一動。三老爺雖是庶出,但他是老太爺的幼子,生母極得老太爺寵愛,只是紅顏薄命,生了三老爺沒幾年就去了。
至于是怎么去的,蘇府的老人們都有所了解,三老爺心里就更是明白。他面上敬老太太為嫡母,可私下里防著緊呢。更是因為如此,三老爺早早就從軍不留在府上。眼下老太太對自己娘倆好,一是怕外面人說她刻薄庶子女眷,二也是因為自己乖巧,一心一意都聽著她。
府上人見老太太縱容自己一個姨娘,私下里說的難聽話她也不是沒聽過。但是老太太要博仁慈寬容的好名聲,自己豈能不配合?
屋子里不少人,此時卻出奇的安靜。對于范姨娘和六姑娘的意圖,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誰也未曾站出來說上一句。
不是不敢說,是不知該如何說。老太太的心思,一向最難捉摸。便是自認為揣測人意頗有手段的二太太孟氏,眼下也拿捏不準老太太會不會同意讓六姐兒一同前往。老太太為人古板,對姑娘家拋頭露面,頗為不喜。眼下長房和二房都只選了一人,可三房里,卻只有六姑娘這一庶女。
老太太略作思量,最終抬頭細細地又看了看六姑娘。見她瓜子臉蛋,眼如點漆,絕美脫俗,此時亭亭地立在那里,許是因為自己昨日的一番責罵,眼下安靜了不少,平日的氣焰也斂了幾分。
嬌滴滴的,如一株鮮嫩的紅梅。
昨日曹夫人的話言猶在耳,老太太余光暼了眼滿臉期待的范姨娘,懶懶地就說道:“既然六姐兒有心,那便一道去吧。”
范姨娘一臉喜色,站起來激動地點頭道:“多謝老太太。”說著往后給六姑娘使了個眼色,提醒道:“還不快謝謝祖母。”
六姑娘愣了一下,似是沒有想到老太太會那么容易就答應,福身莞爾笑道:“多謝祖母。”
范姨娘又往二太太那走去,開口熱情道:“二嫂子,媚姐兒沒出過門,路上還勞您多照顧下她。”
二太太自然頷首。
蘇瑾妍聽了,嘴角雀然一笑。
“七妹妹,這次陵城之行,定然很是熱鬧。”不知不覺中,蘇瑾妤已經走到了蘇瑾妍身旁。
蘇瑾妍側頭,只見著眼前的三姐姐柳眉杏眼,粉黛略施,清麗脫俗。若說六姐姐是株嬌媚的紅梅,那眼前的蘇瑾妤便如一株沁心的白蘭。
男人,就是喜歡她這樣的女子嗎?
三姐姐望著自己的眸中似是帶了幾分試探,蘇瑾妍笑得燦爛,語調歡快地回道:“可不是,我早前就聽過陵城熱鬧,往年祖母同二嬸過去,我都想跟著一起去。不想,今年就有了機會,此次到了陵城,我一定要好好走走。只是中秋之前便要回來,否則在那看花燈,自是極好。”語中充滿了希冀,等到最后說到不能看陵城花燈的時候,又帶了幾分惋惜。
“妍兒,你這還沒出去,性子就野了。”羅氏輕輕的聲音傳來,走近幾步就拉了拉女兒的胳膊。
這三姐兒心思不純,還是少接近微妙。
如錦隱隱地感覺到了母親對三姐姐的堤防,心中一喜,順從地跟著羅氏的腳步往旁處站。
蘇瑾妤抿了抿唇,沒有跟上去,轉頭、裊裊走至老太太身旁,親手端了茶遞去。后者伸手接了,亦是寵溺一笑。
回到絳綾閣,蘇瑾妍竟覺得有些累。從前沒覺得,原道同人交涉是這般傷神,自己今日雖沒怎么說話,但旁觀這一切,聽得她們的話中話,也只能在心中嘆上一聲。
一家人,竟都擺了那么多的心眼…
前世里,自己看人總浮于表面,難怪會被三姐姐耍得團團轉。
懶懶地躺于榻上,茉莉和丁香端了冰鎮的梅子過來,盛夏最為解渴。蘇瑾妍腦中思緒飄飛,手邊捏起酸梅,不知不覺中竟是去了一碟。蘇瑾妍怕熱,往年夏日的時候都最愛冰凍了的食物,此時見碟子空空,手頓在空中。
旁邊丁香見了,上前將空碟子撤下,準備往外重新安上一碟。
蘇瑾妍望著她的背影,倏地喊道:“不必再去取了。”因為說的急,語調有些嚴肅,帶著不容置疑的感覺。
蘇瑾妍是想起了前世,自己多年無嗣。又憶起母親常叮囑的話,多食冰梅對女兒家身子不好。
自己不能貪嘴,這一世,定要好好保重!
姑娘的聲音同往日不太一樣,冷冷的,讓丁香心中一慌。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近來姑娘有些不待見自己。丁香心中又藏著事,此時亦不敢多問,就只好應了站在旁邊。
蘇瑾妍望著半天總是欲言又止的丁香,心下自是明白她在愁苦些什么,心頭閃過冷笑,繼續躺下,悠哉地取了旁邊的零嘴入口。
黑幕落下,天上繁星似錦,月色朦朧,比白日里涼快了不少。蘇瑾妍立在小書房的紫木書柜前,望著上方的灰塵,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不愛看這些書,連帶著丫鬟們都偷懶了,輕輕拍了拍,上面卻浮起一層煙塵。
蘇瑾妍連連后退,望著那些厚厚的書籍,自語道:“真的要念嗎?”
上一世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最后卻惹人嫌棄。今生,再不能如從前那般了,如蘇瑾妤說的,自己空有一身傲氣又能如何?復又走近,蘇瑾妍隨意地抽出幾本,書籍上不是染了蜘蛛網便是缺了邊角。
沒了耐性,蘇瑾妍隨意地就丟在一旁,接著拍了拍自己的雙手。暗想著,明日得吩咐人過來清理一下,否則這都是一股霉味。轉過身,蘇瑾妍欲要往外的時候,只見茉莉焦急地跨過門檻跑了進來,對方開口即道:“姑娘,不好了,三姑娘的玉蘭閣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