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三十六年的冬天來得格外的早,九月后下了兩場大雨原來纏綿不去的秋老虎就徹底沒了蹤影。//78無彈窗更新快//十月后,一日比一日涼,即使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可吹面寒冷的冬風,還是吹得京城行人裹緊了斗篷。
溫宅。
俞清瑤穿著五福捧壽寶藍絲長袍,腳下蹬著鹿皮挖云靴,熟門熟路的進了二門。及至到了李馨日常做活的小閣樓,她脫下外頭罩著的大紅猩猩氈披風,隨手掛在四扇花鳥屏風上,往長椅上依靠,輕輕的嘆口氣來。
長椅旁邊坐著李馨。她頭抬了一下,面色不變,受傷仍穿針引線不停。身后的紅木桌上,擺了一個歲友三寒連珠瓶,瓶中插了幾束粉白、紫紅的花,鮮艷的色澤即使入冬也沒黯淡少許,難得做得逼真。此外,還熱氣騰騰的放了一個黃銅火鍋,里面豆腐干、紅棗、蘑菇、豆芽等,翻滾不停,香氣撲鼻。
等到俞清瑤感慨完了,李馨也恰好把先頭咬斷,拆了竹繃打開一看,原來是給她的兒做的一件布兜,嬰戲紋的花樣十分可愛。
“你難過什么?那兩個女人什么身份?因緣際會才得了齊世的青眼,保不住孩是她們福氣不夠。你且放寬心吧,為這點小事傷心,那日后傷心的時候多了去了。”
李馨的勸解十分另類,從不好言好語,而是直白的讓人無所遁形。她瞅著俞清瑤的情緒懨懨,冷淡的刺了她一句 “你什么時候有消息?不是我說你,為旁人操的什么心!有空多想想自己吧!雖然長公主疼愛、景暄縱容,可是咱們女人家,有了自己的兒才算有了底氣。
“我…”
俞清瑤也不好說,她現在并不想要孩,景暄、長公主也是。不過,外人不會覺得,他們只會說,歸家兩年了還沒有動靜是不是不能生?不能省就趕緊納妾啊,畢竟嗣是大事!
她心理悶悶的,用雙手蒙著眼睛,又發出一聲感嘆。
“好了!你也盡力了,那兩個小娃娃是無福降生到國公府。若依我看,不生出來還好些,省得受生母拖累,三災八難的在人世度了幾個春秋,仍長不大——那可真是來受苦了。況且你難過什么呢?哪家沒有這種事?只不過沒讓你親眼見到。”
“那邊府里到底不是景暄的,你管了幾個月管不了一生一世。要鬮要折騰,都隨她們去,手上沾血的又不是你!論理,不該我說,可你真的該收收心了。女扮男裝還上了癮了!成天跟人外出游玩宴會什么,也就是景暄脾氣好,換了其他人,誰能這么包容?你就是看在景暄的份上,也早些該給他生個一兒半女。”
俞清瑤無語了。
“好姐姐,我們能不談這個嗎?”
“可以啊但也你不要再把外人小產掛在心上——人家當爹的都不心疼,你傷心個什么!”
俞清瑤無奈搖頭。其實馬、梁二人的胎保不住,她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女人的心可以這么狠,都四個多月了,活活把男胎打下來。那是人命啊!
她曾經生活在底層,知道似馬、梁出身卑微的女人心愿很小很小,一家吃飽穿暖都夠了。看著馬、梁兩人怯生生的,想要討好別人卻不知道怎么討好…仿佛跟前世街坊中某個期望攀上枝頭的天真女孩重合,鮮活的無法忽視。
當初沒力量救助,只能看著她落胎之后被驅趕回家落下病根不到兩三年就去了。可現在,自己明明有力量仍舊沒辦法改變。
救得了一個,救不了全天下。何況她也不是能隨心所欲的顧忌名聲,即便知道春姨娘就是幕后兇手,也無法出面處置,最多當著人面敲打兩聲。
世道如此,又能怎么樣呢!
俞清瑤感嘆一會兒,心說罷了!都已經發生,她在惋惜懊惱也是無用,只能為喪的馬、梁二人最后盡盡心,讓她們之后的生活衣食無憂。
閑話之后,俞清瑤與李馨兩人吃著火鍋,過了一個閑的下午。
只有她們這些與朝政無關的才這般哉自在,這兩個月內,可是發生了不少大事故。
最重要的當然是皇帝西山被刺,整個京城都震動了,因此收到牽連的,不知有多少人家!刺殺皇帝等同謀反,十惡不赦,除了“免死金牌”,否則再大的功勞也抵不了。彭皇后的母家,也不知是被陷害,或者真的參與了——誰在乎呢?反正彭家老太爺慶祝八十大壽時,御林軍及五城兵馬指揮同時團團包圍了彭家,將上上下下都鎖上了。
七皇也在,當時正在為外祖祝壽。斷了一臂,仍坐穩御林軍統領的周復,誰的面也不買,圣旨上怎么寫,他就怎么做,親自把彭家老爺送進了大牢。把七皇氣得臉色鐵青。
之后,彭皇后跪在乾清宮哭訴母家冤屈。
好吧,也是真是冤的,因為皇上后期赦免了彭家,把彭老爺給放了。但下旨不是這么說的,只是以“涉及不深”與賊犯“來往不多”,不大可能是“主謀”,興許是“一時糊涂”“猛撞無知”,命彭家交款贖罪。
堂堂皇的外家,就這么不清不楚的,被牽扯到謀刺大案里。雖然全家上下都全須全尾的出了牢獄,可損失的家財······不能計算了。
至于在西山英勇獻身的李大學士、吏部孟尚書,可憐見的,好好一次狩獵竟然把命送了,皇帝親自撰寫挽聯,加封“太少保”,命人厚葬,再恩萌一。天恩浩蕩,李家、孟家感恩戴德。
還有那膽大的謀反之人,李馨下了一狀似無意的說,“你相信當真是‘逆王余孽,所為?”
逆王是被廣平皇帝砍了頭的眾兄弟之一,不過在沒被砍頭之前,人家是先皇隆正最寵愛的兒,朝野中身負重望。
俞清瑤搖搖頭,“逆王有這等本事,也不會被······”多余的話,不敢再說了。
當今的廣平皇帝已基三十六年了,這個國家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說國泰民安四海升平,至少也是有吃有穿,老百姓安居樂業。
至于權貴階級′逆王以為殺了皇帝就能獲得認可,就能登基了?連她都知道不可能!
俞清瑤覺得能買通虎賁衛,潛入西山狩獵場······那兇人定是有萬全之策。所以遠離朝廷,不斷遭到打擊的“逆王余孽”,大概是個幌。接下來,皇帝要掀開腥風血雨了…
不,已經開始了。
七皇!彭家!彭皇后!他們的噩夢正式上演了。
十一月,俞皓游學回來不到三日,就催著舅父舅母趕緊幫他解決人生大事——成婚!
江家上下見過俞皓一次,對新女婿十分滿意。雖然母親名聲不好,可有了詩仙父親啊!男兒家要緊的是家世祖蔭,重要的是讀書本領。俞皓,缺了哪一樣?人品氣度更是被大舅兄夸贊無數次的。安慶侯和侯夫人親自出面,男方的大媒是定國公府的世······還能要求更高嗎?
江家十分滿意,也明了人家是不想找個高門大戶的妻室,才找到他們家的。換句話說,女兒嫁過去名分地位有了,就是可能要受些委屈。于是,包括江母在內的都在勸說新媳婦,“若姑爺看上了誰,千萬別往心里去,男人么,哪有不偷腥的。你看你的姐妹,誰不羨慕你的好運。女人啊,都是這么過來的。好好跟女婿過日,他說什么你就聽什么千萬別違拗了。”
江家小姐羞紅著臉應了。她的脾氣十分溫和,族中姐妹十多個從來沒跟誰紅過臉,所以長輩們十分放心。本想買個清倌人陪嫁送過去卻被江林拼死攔住了—俞皓想要美人,什么樣的沒有?斷斷不會在新婚期給堂妹難看,同時授人把柄。
十一月初九,天氣晴好,宜嫁娶。
八抬大轎,俞皓風風光光的把江家十六姑娘迎進門——本來是打算在安慶侯府辦婚宴的,奈何沐天華真的很想參加兒的婚禮,端王便讓人給俞皓置了一棟五進的大宅,在京城寸金寸金的地面上,少說價值萬貫。
俞皓便在自己的家中娶了新娘。沐天華仍沒還俗,不過道姑的裝扮在眾多賓客中太顯眼了,只能卸下道袍,換了尋常貴夫人穿的石青刻絲銀鼠褂,罩著雪青色披風,暗中去了新房。新娘江十六娘性情溫婉,不敢有一絲不敬的對她行了禮——奈何沐天華先入為主,一心想給兒娶個高門大戶的親家,對江家的家世十分不滿。而十六娘也不是個美麗動人的,盛裝之下,也就一隨處可見的小家碧玉,隱約才有三分顏色,怎配得上她兒?看得沐天華十分失望。
可再失望,已經娶進門了,只能冷淡的交代兩句,命十六娘日后好生照顧俞皓飲食起居“不該管的別管,不該問的別問!”十六娘唯唯諾諾應了。
任何女人見了曾經的京城明珠,恐怕都要自慚形愧吧,十六娘只怯怯抬頭看了一眼“婆婆”,就被驚得說不出話了。心中浮起“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原來世間真的有這等能令君王不早朝的絕色佳人!此刻的她,唯一慶幸的就是不用朝夕侍奉婆婆,否則天天對著美貌的婆婆,還不得自卑而死!
沐天華走后,俞皓的姐姐按規矩也到了洞房,說了些祝福的話。她們母女生得真像,除了身材的詫異,五官幾乎一個模刻出來的。可是,為什么姐姐沒有婆婆那樣的絕色逼人,使得無法呼吸的美麗?十六娘憑借自己的直覺,發現了不同之處——婆婆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渾身帶著一股仙氣,對著她,連大聲說話都是罪過,更不提違逆她的意思了;而姐姐眉宇間的婉約下藏著一股英氣,破壞了女人的柔美。好比花紋、式樣相同的瓷陶之間差別大了,內里的本質決定了價值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不過,十六娘還是覺得自己更喜歡俞清瑤一些。因為那么多的女眷,唯有她的眼中沒有任何不屑、厭煩之色,笑容清淡,讓人一望即生好感。
婚宴十分熱鬧,俞清瑤作為已出嫁的姐姐是座上賓,受到不少江家女眷的溜須拍馬。她本不想應酬,如果能按照她的真實心意最好永遠不跟俞皓再相見。可惜,現實總是事與愿違。
強撐著走完過場,她滿身疲憊的坐上馬車回到安樂候府——夜已經深了,總不能此刻往皇莊上去。車廂搖搖晃晃的,顛簸驅散了睡意。不知怎么,看見十六娘那張年輕的面孔,她就想起前世十六娘在她懷里哀哀欲絕的模樣。
前世,俞皓跟她沒有“詩仙”父親,是父母雙亡的孤兒,連一直照顧他們的舅父也倒臺了下了大牢。十六娘跟俞皓的婚禮,可謂簡單至極。江家對十六娘不冷不熱的,陪嫁少的可憐。那時她對弟弟還有一份希冀,所以忙著跑前跑后,一手安排,因此得到十六娘的真心尊重。旁人家姑嫂矛盾,她與十六娘卻好的跟姐妹似地。
可那又怎樣呢!跟弟弟反目后,十六娘只偷偷出來過一次,送來二十兩銀,據說是好不容易攢的私房錢然后眼含熱淚請自己原諒她——出嫁從夫,她不能違背丈夫的意思,所以以后再也不能出來見面了。
不能違背就不能唄俞清瑤搞不懂特意過來說這些,做什么?不要責怪她?那二十兩銀是買斷一年多的姑嫂情分?謝她的照顧之恩?
真的很沒意思。
時至今日,俞清瑤能夠理解十六娘當時的心境,有愧疚,希望聽她說一句話諒解,就可以徹底放下包袱。可笑!天真!
親手帶大的弟弟是豺狼,她都不在乎了,何況一個沒任何血緣關系的弟妹呢!憑什么要她諒解?
俞清瑤靠在厚實的皮墊上覺得自己的心生得奇怪。如十六娘、杜芳華這樣前世或許對不起她,今生對她半點害處沒有的她難以放開心懷,知道她們未來的命運未必坦途也不會想辦法幫忙。
而馬、梁二女呢,跟她毫無關系,只見過幾面,她卻無比的同情…···
這一夜后,注定俞清瑤再也不敢隨便同情任何人了。
一大清早,東府那邊就叫嚷開了,幾個管事娘面色倉惶的來請俞清瑤過去主持——春姨娘的兒,沒了!
是落胎不久的馬氏做的。馬氏出身鄉間,平素慣走夜路,且力氣很大,她假裝對春姨娘低三下四,懇求一條活路,卻趁機從奶娘懷里奪走了孩,一下摜在地上!
春姨娘當場就暈厥過去了。徐氏知道后,也險些崩潰,下令打,活活打死!打到一半又改變主意了,讓人把她脫光了衣服,吊在樹上,用沾了鹽水的皮鞭抽!過往的下人都能看見。
馬氏罪行且不論,國公府怎么能夠動用私刑呢!何況把女人脫光的抽打······也上不得臺面。幾位管事娘知道鬧大發了,國公爺和世爺又不在,只能請俞清瑤出面。°
俞清瑤聽說,頓時心驚膽戰!匆忙趕到東府,讓人把只剩一口氣的馬氏救下來。徐氏睚眥欲裂,張牙舞爪,要跟俞清瑤拼命,誰攔著她報仇,誰就是她的仇人!
其實說起來,是春姨娘跟徐氏合謀,先把馬氏的孩害死了。馬氏為報仇,也是人之常情。可,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啊!那么小,又無辜,馬氏居然下得了手!
俞清瑤的心冷颼颼的,覺得自己先前太過天真了。這世界上,可憐的人多了,誰又比誰更值得同情?
“你們幾個把徐夫人送會院里,等到國公爺回來做主。”
“俞清瑤,你憑什么關我?這是國公府,不是你的家,放開我、放開我!”徐氏瘋狂了。她的外孫沒了,這偌大的國公府跟她沒關了,她留在這個冰冷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干嘛?她一輩的委屈,難道都白受了嗎?
俞清瑤并不知道徐氏對于齊國公府,對景昕,乃至景暄的重要作用,冷靜的吩咐人把徐氏關起來。知道春姨娘昏厥,讓人趕快請太醫;至于杜姨娘那邊,命人過去說聲關緊門戶,以杜芳華的聰明,知道該怎么做。
同時,下令讓所有下人緊閉嘴巴,不許亂傳。一切,都等國公爺和世爺回來再說。
處理完畢,她才抱著復雜的心情,去看了馬氏。
“為什么?”
“呵呵。”馬氏吐著血沫,眼中散發著陰狠的光芒,“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是她們先害了我的孩!”
“你真是為了孩?還是因為沒了孩,再也不能享受榮華富貴,才絕望報復的?”
馬氏眼中的光芒微弱了些,“我的孩,我的寶······她們可以殺人,我就不能。我要讓她們知道失去的滋味,知道沒有孩的痛苦…我沒錯,沒有錯!”
拼力掙扎的馬氏,也就剩最后幾口氣,強撐著不肯咽,猩紅的雙眼看起來十分可怕。
俞清瑤心理很不好受,馬、梁二人當初都是單純的民間女,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猜到國公府的螞蟻,現在變成什么樣了?
要說始作俑者,應該是景昕吧!是他改變了馬氏的命運,又在她懷孕之后漠不關心,導致流產后瘋狂…
景昕的真實面孔,已經無比清晰,正是俞清瑤心理最最厭恨的,把女人當成玩物的可惡男——偏偏世上最多的就是這種人,自己享樂享福,痛苦都是女人受了。不明白她前世怎么被糊住了眼睛,一縷情絲系在他身上呢?
她現在真的要慶幸,慶幸前世那個楓葉如火的下午,她主動邀約,而景昕失約未來。真不敢想象,若無名無份的跟了景昕,怕自己就是第二個馬氏吧!
一身疲憊的回到皇莊,先去了長公主院落中回稟。
“東府那邊,就不用過去了。”長公主皺緊眉頭,似乎對景昕后宅的事情十分厭煩。
“等齊家老家那邊來人,必要跟你爭權的,都給她們,倒省了心思。”
“是。”俞清瑤恭謹的回答。
十月半是上元節,家家戶戶都要祭祀亡靈,持齋誦經。沒想到上個月齊國公突、元、趙、齊、彭、阮、王、謝八大家中的齊家連宗——以后,國公府齊家,跟曾經是大周朝的權貴,卻已經沒落被趕出京城的齊家,是一家人了。
長公主說到“老家”,臉上毫不掩飾的譏諷,也是,誰不知道齊國公出身鄉野,祖上若是能跟曾經封王的齊家有瓜葛,何必出生入死二十年,才登上高位?
但齊國公府勢單力薄,在京城毫無根基,全靠長公主的地位和齊國公的戰功撐著,等兩人一去,景暄、景昕的前途性命怎么著,很難說。
所以長公主才沒反對。
“你弟弟的婚事都辦完了?”
“是。”
“唉,辦完了也就省心了。”
長公主嘆著氣,揮手讓俞清瑤回去歇著。俞清瑤恭恭敬敬的主院,這才沿著不太平坦的石路往后院去。這皇莊是廣平皇帝特意賜給胞姐的,景色清新宜人不說,十分適合年老的人休養。此外,還有上好的溫泉——怕山中崎嶇山路不好走,直接把溫泉水引到院里,在屋里就能享受泡溫泉的樂趣。
俞清瑤在莊里住的日不長,竟忘記了跟景暄的臥室公用一個溫泉池,等發現底下丫鬟侍女都不見人影,而那朦朦朧朧的水氣中,隱約出現一個人影時,心猛的一提,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靜悄悄,腳步放得無比輕柔,一步一步,慢慢的走過去。
那清澈的嘩嘩水聲,在她耳中放大了數倍,即使彌散的淡淡水霧也擋不住…···眼前的美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