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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六 難處

  一個千戶所,則是需要正千戶一人,正五品;副千戶二人,從五品;鎮撫二人,從六品;百戶十人,正六品。再往下,更是總旗小旗無數。

  一個衛一個千戶所就能帶來這么多官位,那么四百余個衛所能帶來多少?

  算算就讓人害怕!

  這么大一個機構,牽扯這許多的利益,能是說設就設的?

  這是第一樁難處。

  而第二樁難處,則是更大了一些,蓋因現在如果要設立奴兒干都司的話,那么不是憑空設立的,而是要頂掉一個機構。

  被它頂掉的衙門,叫做奴兒干總督衙署。

  奴兒干都司本是統領整個東北軍民各部的一個機構,而朵顏三衛和三姓女真先后自立之后,這個機構便是不那么合時宜了,控制力度有限。是以朝廷廢止奴兒干都司,設立奴兒干總督區,設奴兒干總督,加左副都御使銜兒,提督奴兒干諸軍事,兼理糧餉等,一般是文官來充任。

  而在奴兒干總督之下,又是有四大將軍轄地,分別是鎮守松花江南岸區域的松花江將軍,鎮守阿速江一直到鯨海大片區域的阿速江將軍,鎮守鴨綠江以北,原本建州女真部故地,臨近朝鮮的建州將軍,鎮守遼東以北,和朵顏三衛接壤地區的遼北將軍。

  四大將軍轄地各自鎮守,相對于奴兒干都司來說,奴兒干總督區毫無疑問軍事性更強一些,也更適合和朵顏三衛以及三姓女真的作戰。

  而現在,如果要建奴兒干都司的話,那奴兒干總督衙署怎么辦?那些衙署中的官兒,總督大人,下面的各有司衙門,你讓他們去哪兒?總得有個安置的所在吧?

  若是再往深處想一想,若是要廢除奴兒干總督衙署的話,那么下面的四大將軍轄地呢?這個換不換?若是換了的話,那那些將領軍兵,又該如何?

  這也是一個更大的難處,首先人就是一種不喜歡未知而更喜歡耽于現狀的存在,除非未可知有巨大的好處,但是問題是,現在好處看不見,壞處倒是先知道了,誰還愿意去改?來自奴兒干內部的壓力也是巨大的。

  有了這兩個難處,這奴兒干都司,自然不是想設立就設立的。

  “這個?”聽了赫連豹的話之后,正德皇帝臉上也是露出了沉吟猶豫的神色。

  當然,對他來說,考慮的顧慮,絕對跟朝臣們是不一樣的。以他作為皇帝的視角看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王教你怎樣,你自然就得怎么樣。是以這其中的利益牽扯,根本沒有被他放在眼里。都不是問題,都不是事兒,但是最大的問題是--若真的設立了奴兒干都司,那都指揮使一職,誰來擔當?

  若是按照國朝慣例的話,自然是于勛戚之中遴選一沉穩老練,戰功赫赫外加對東北環境熟知之人,作為奴兒干都司都指揮使。但是正德皇帝眼光從勛戚群中掃了一圈兒之后,便是微微搖頭。

  現如今可不比洪武帝永樂帝那會兒了,那時候朝中隨便拉出一位公侯伯,就是那等能領十萬兵站鎮守平定一方的狠角色。可是現在,朝中勛戚,紈绔世家子居多,能打仗的沒多少,而熟悉東北環境的,更是一個都沒有。當然,當年屢戰屢敗的薛瀚自然是被正德皇帝給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再說了,自從經歷了徐鵬舉那檔子事兒之后,再用勛戚的時候,正德都是小心了許多,每每都是用那些可靠的熟手。

  像是張燕昌、顧仕隆、朱能這等。

  其實對于重設奴兒干都司這個很是突兀的提議,正德卻是很是心動,因為對于他來說,奴兒干都司,代表著大明朝對于東北完全掌控,大明號令東北萬族的那個時代的巨大榮光。而正德皇帝對這些,向來是很看重的。

  “若是朱輔和顧仕隆兩人有一人在的話,都可堪此重任,可惜兩人都有職差在身,卻是脫不開。張燕昌自也是可以,不過現如今卻要執掌京營,也不成。英國公張侖?”想到張侖,正德頓時是微微搖頭,把這個人給否決了。且不說無緣無故的被免職會不會使得他心有怨氣,就算是他沒有怨氣正德也不會再用他,若不然的話豈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

  因此正德一時間竟是委決不下。

  于是便掃了一眼群臣,開口道:“列位臣工,方才赫連愛卿的話,你們也都聽的明白了,議一議吧!”

  由于之前赫連豹說的那番話的鋪墊,于是眾人的思路都是給引偏了--他們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方才提的這個建議,卻是沒幾個人想到了會是連子寧在暗中指使。當然,就算是告訴他們是連子寧在背后指使的他們也是不會相信的--笑話,他連子寧算個什么東西?就算是手底下有些軍隊,就能讓這些汗王聽令?

  這不是扯淡么?

  光一個赫連大王手底下可就兩萬兵!這兒有八十六個呢,就算是其他人少些,加起來得有多少?

  一個人一口唾沫也把武毅軍給淹了!

  由此可見連子寧心機之深沉,策劃之精密,對人心揣測之透徹,當真是一環套一環,毫無破綻。先是讓赫連豹拉大旗扯虎皮,吹噓實力,然后又是動之以情,追憶過往,巧妙的引導偏了眾人的思維,從而讓自己置身事外。眾人連推斷的證據都是連子寧想讓他們用的假證據,自然就更是距離真相南轅北轍了!

  當然,也絕對不是沒人能推斷出真相來的。

  比如說孫言之。

  當其他臣子聽到了關于重設奴兒干都司的話題的時候,雖然竊竊私語,但多半還是帶著看熱鬧的心情,但是孫言之卻是立刻臉色大變!

  孫言之以一種近乎于女人般的直覺察覺到,在這件事的背后,定然有著連子寧的影子!

  俗話說最了解你的莫過于你的仇人,怕是整個朝堂之上,都沒有幾個人比孫言之更了解連子寧,他很是細致的仔細揣摩研究過連子寧的升遷發達路線,發現此子不但文采橫溢,能文能武,更是城府極深,尤其善于把握住每一個極小的機會來為自己謀取好處。

  此次女真使節進京,東北諸部汗王進京朝覲,孫言之就不信其中沒有連子寧的影子!

  設立奴兒干都司對他有什么好處?還能有什么好處?自然是連子寧有把握成為奴兒干都司都指揮使!

  不得不說,孫言之對連子寧的研究確實是很透徹的,他的猜測已經無限接近了目的的真相,但是他卻是根本不知道連子寧到底會如何做。

  其實連子寧的手段雖然是高妙,卻也不是無跡可尋的那種,只要是用心的話,總是有些蛛絲馬跡的。

  只是最近孫言之很忙、

  前兩日福王進宮一趟,然后潞王便是被皇帝叫去一陣狠狠的訓斥,說的話極重,把潞王都給嚇傻了,連話都說不出來,不知所以然的潞王跪在地上只是跟搗蒜一般的磕頭。心里驚駭欲死,生怕自己也跟大哥一般,給鎖到鳳陽宮中幽閉待死,所幸最糟糕的事情沒有發生。潞王最后被正德皇帝一番怒罵還踹了兩腳之后,被責令閉門思過,沒有皇帝敕令不得外出。

  可憐的潞王渾渾噩噩神不守舍的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之后,才發現,自己連發生了什么事兒還沒搞清楚呢!

  他回去之后越想這事兒越是不對,自己跟老大可不一樣,父皇不怎么討厭我啊!素日里對我也不錯啊!而且前兩天剛剛獻上了寇白門,討了父皇歡心,這些日子又是小意的巴結逢迎,使得父皇很是高興開懷,怎么地今日就突然翻臉了?

  肯定是發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變故!

  于是潞王趕緊招來心腹相商,又是發動自己四處安插的人手調查發生了什么事兒,結果卻是很不理想。

  畢竟那件事兒的當事人只有三個--福王、皇帝、馬永成,而這三個人對于這件近乎于兄弟閱墻一般的皇家丑聞,肯定是不會主動向外宣揚的,是以潞王調查了半天,最后也只得到了一個消息--福王見了陛下之后,陛下便是大怒,然后把自己招去一陣怒罵。

  沒的說了,這事兒給老四脫不開干系!

  潞王自然是一陣暴怒,又是策劃著反擊,又是向著搞清楚這件事兒,又是想著如何重新得到父皇的歡心,可說雖然是面壁思過狀態中,卻也很是忙碌。

  作為潞王的心腹,這兩天孫言之一直在幫著潞王調查這件事兒,因此也就沒有注意到,這兩天有些涌動的潛流。

  他這時候偷偷的四處瞧去,果然便是看到,不少人都是流露出異樣的表情,頓時心里便是暗叫不妙,心道這連子寧果真是已經是背后使力了!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眼中閃過一抹不甘!

  我不甘心啊,連子寧,剛剛給你設計了一條死路,你就要走上一條康莊大道了,這讓我怎么甘心?

  說來卻也是巧,這一段時間連子寧機關算盡,為的乃是最終目的,而孫言之卻也是機關算盡,算計的,自然就是連子寧了。

  他經過一段長時間的布局,在得到了皇帝的認可之后,開始旁敲側擊,昨日終于是露出了獠牙--就在昨夜,孫言之面圣,舉薦連子寧為貴州都指揮使司都指揮使。

  貴州乃是大明朝西南土司最密集的區域,而且也最是桀驁不馴,此地窮山惡水,民風彪悍,少數民族林立且勢力頗大,是以雖說別的地界兒這會風平浪靜的,但是好歹算是內陸地區的貴州,卻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從國朝至今,就沒斷過。

  這地界兒的官兒可不好當,近十年以來,貴州已經是換了八個都指揮使了,而且除了現任之外,前面的那幾個,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因為作戰不利而獲罪。

  而且這里乃是最為靠近云南的最前線,一旦戰事開了,首當其沖,在孫言之想來,就連子寧手底下那點子人能是黔國公幾十萬大軍的對手?他不知道連子寧的厲害,可是親自領略過黔國公的兇悍狠辣的。

  再者說了,就算是連子寧不犯錯,而現在孫言之深受皇帝信任,有在云貴川等地區查處被黔國公收買官員的特權,到時候想要給連子寧栽贓陷害兩把,那簡直是再簡單不過了。

  在由此也可見其險惡用心。

  正德皇帝高高在上,他未必知道連子寧和孫言之的這些過節,就算是知道也是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的,作為皇帝,自然不會吧眼光放在這上面,他所顧慮的,乃是連子寧在這個位置上是不是足夠的合適了。

  要說官位,現在連子寧乃是松花江將軍,也是正二品的大員,雖然和都指揮使乃是同級,但是卻是比不得獨掌一省之軍權的都指揮使遠甚的。好比是吏部尚書和地方上的布政使都是正二品文官,但是布政使見了吏部尚書肯定是下跪磕頭,恭敬無比。

  級別不等于權勢。

  而連子寧的功績乃是足夠了,前兩次立下大功,朝廷獎賞的方式都是賞賜外加給武毅軍擴大規模,解送糧草餉銀之類的物資,而這一次立下這等功績,再不封賞,就有些說不過去了。這也是正德皇帝著九位皇子回去寫折子議這件事兒的原因。

  如果是連子寧右遷貴州都指揮使的話,大致就相當于是升了半級,以連子寧這幾乎是滅一國的大功,從松花江將軍升到都指揮使,都有些嫌小了。

  功績足夠,而東北屢次傳來的戰報和現在還堆在兵部庫房中的那些女真人的硝制人頭,則是證明了連子寧的軍事才能毋庸置疑,當得起一個‘古之名將’的贊譽。而連子寧原先應付的乃是女真,現如今女真既然已經是給打服了,那么自然就應該把武毅軍調到該去的所在。

  是以正德權衡一番之后,便是答應了,準備過兩日便是下旨,著連子寧率領武毅軍南下貴州。

  孫言之幾乎已經是以一種磨刀霍霍向豬羊的興奮勁兒準備施展各種手段炮制連子寧,卻沒想到,竟是橫空殺出這么一件事兒了。

  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但是這絕對不代表孫言之會就此善罷甘休,聽到正德皇帝開始問詢眾臣之后,他立刻向著王喬年使了個眼色。

  王喬年就是那位和連子寧頗有些糾葛的巡城御史,當初他先是收受賄賂,和街邊潑皮聯起手來,先是碰瓷訛詐連子寧,然后又是試圖把當時還是一介白丁的連子寧投入大獄,若不是戴清嵐施以援手,還當真是后果不堪設想。然后之后又是曾經彈劾過連子寧,結果卻被連子寧當朝羞辱,自此之后,此人便是背負了一條瘋狗的罵名,再到升遷的時候,也總有些跟戴章浦有關聯的人給壓一壓,是以這幾年過去了,還是個窮的幾乎要當了褲子的巡城御史。

  他自己也尋思了,這輩子跟連子寧,那當真是有你沒我,只要是有連子寧在,就沒自己的好日子,既然如此,還不如做的更絕一點兒,便是直接投奔到了孫言之的麾下。

  這些日子他為孫言之搖旗吶喊,倒是當真很彈劾了不少人,更是加深了瘋狗之名,惹得人人生厭,卻是得了孫言之賞識,投桃報李,已經是為了某了一個巡鹽御史的差事,過兩日就要走馬上任了。

  巡鹽御史,雖然和巡城御史只是一字之差,但是卻是天壤之別,國朝自從漢武帝鹽鐵專賣以來,但凡是能跟鹽字沾上邊兒,無一不是肥的流油的差事。兩淮鹽商,富甲天下;靠海產鹽地區的官員,大大小小的吧,就算是一個九品巡檢,也是宦囊鼓鼓;而為了販私鹽獲得高額利潤,歷來鋌而走險的人不計其數。

  大明朝監察御史之中有四位巡鹽御史,分別是兩淮一人,兩浙一人,長蘆一人,河東一人,而其中又以兩淮的最肥。孫言之為王喬年謀來的差事,就是兩淮這一人。

  如此再造之恩,王喬年又豈能不報?豈敢不報?

  得了孫言之眼色,他自是會意,一抖袖子,便是出列,大聲道:“啟稟陛下,臣有本奏。”

  瞧見是他,正德頓時是一陣膩歪,現如今王喬年因其瘋狗一般的作風,在朝廷之中大小也是個名人了,不少人都是想收拾他,但是顧慮著孫言之現在正是得寵的時候,便也是只能忍一忍了。

  正德擺擺手:“講!”

  王喬年沉聲道:“陛下,臣以為,不宜以奴兒干都司替換奴兒干總督衙署。現如今女真雖然臣服,然則國卻未滅,而西方更有朵顏三衛之威脅,此時若是重設奴兒干都司,則未免守土御邊之能消退,使得周圍韃虜,有機可趁,若是趁機攻伐邊疆,則后果不堪設想。”

  聽了這話,圖哈等一干女真人的臉色頓時是有些不大好看,這也難怪,人家就當真你的面兒說非要把你的國家給滅了才安心,你心里能好受?

  不過大明的臣子,素來是不管這些的。

  王喬年說完,朝臣隊列之中便是刷刷刷竄出來來十來個人,紛紛道:“臣等附議!”

  這些人,數量不少,官位卻是都不高,都乃是四品以下的,是這段時間孫言之網羅的黨羽。他自身官位就不怎么高,自然是網羅不到什么重臣,不過回來這么短短幾個月就經營成了這般規模,也是很不容易了,足見其手腕。

  這些人一站出來,頓時是人人側目。

  有些明白人便是瞧出來了,這些人都是孫言之的黨羽么!再往深處想想,孫言之這么著緊這件事做什么?不難就猜測出來,原來是為了防著東北那位借此上位。

  正德見了,也是不由得一陣皺眉,這么多人反對,看來這事兒,還真得好好思量思量。

  孫言之輕輕的吁了口氣,心中略輕松了一點了,只是他卻是沒看到,內閣三輔林靜宜眼中閃過的一道詭譎的光芒。

  然后刑部左侍郎戴安瀾戴大人便是站了出來,這位老大人和戴章浦乃是同姓同鄉,兩人甚至還有點兒說不清的親戚關系,平素里交情是極好的,甚至在連子寧組織的去往扶桑做生意的船隊中,都有著戴安瀾的份子。戴安瀾官兒不如戴章浦大,年紀卻是比他大了不少,現如今已經是年過花甲了,自從少年時候中進士入朝為官到現在,已經是四十余年了,在朝中威望很高,權威素重。

  他這一站出來,單單是氣勢就把孫言之那邊兒加起來那些人給震下去了。

  他沉聲道:“陛下,臣有本奏。”

  “講!”

  “臣以為,王喬年等人,妖言惑眾,誤國該殺!”

  戴安瀾的第一句話便是像一柄重錘一般,狠狠的砸了下去,砸的王喬年等人七葷八素,很是無辜的對視兩眼,心道沒得罪這位老大人啊?怎么這么狠?

  孫言之瞇起了眼睛,隱隱有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戴安瀾繼續道:“臣以為,設立奴兒干都司,勢在必行,不可耽誤。朵顏三衛和三姓女真需要防御,那么開疆拓土千里,大小諸部前來歸順,這些占領的土地,這些仰慕天朝上國的部族,難道就不應該安撫鎮守,互通有無,使其對我天朝,感恩戴德,不思其它?若是還存了奴兒干總督衙署,那么非但御敵無果,怕是連新占之土只要到丟了!再者說了,哪個說設立奴兒干都司就一定會向抵御邊寇不力的?設立奴兒干都司,未必要裁撤下面的各大將軍!這個道理,怎么這么多人不明白?”

  這一番話很是辛辣,諷刺的王喬年等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但是卻是無言以對。

  不少人都是心中納罕,戴安瀾大人怎地這次這么積極的就跳了出來,說話還這般難聽?難不成是跟奴兒干總督關系不好?也不對啊,兩人乃是昔日兵科的同僚,交情也很不錯啊!

  他們卻是不知道,戴安瀾已經是暗地里投靠了福王,而連子寧之前見了福王一面,提出來的條件,便是今日戴安瀾跳出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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