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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小花枝巷的余家,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就是一個小小的賣苦茶的鋪子,里面住著一對三十多歲姓余的夫婦。
余家娘子剛生了第二個孩子,據說孩子太大了,難產。余家男人不知從何地聽到楊大夫的名氣,一路狂奔來到東街的仁心診所,跪求楊大夫過來幫忙。
余家不算很窮,但是也絕對不算富裕,不過楊大夫人好,不僅免費幫他娘子接生,還特意囑咐,第二天要過來復診,看看孩子和產婦的狀況如何。
所以在南城小花枝巷一帶,縱然魚龍混雜,但是楊大夫的口碑就一下子豎立起來了。――越是下層人,越是對大夫、老師這樣的人敬畏有加。
康有才戴著看不出顏色的苦力帽,蹲在小花枝巷巷口,跟人若無其事地閑聊起來。
“街中間那鋪子,賣的苦茶怎么樣?――這賊老天眼看入秋,還他娘的這么熱,真是不讓人活了!”康有才從頭上抓下來帽子,拿著在身子前面當扇子扇風。
他身邊也蹲了四五個同樣是拉人力黃包車的車夫,穿著同樣的衣服,戴著同樣的帽子,有的人手里還拿著一根長長的旱煙管在抽。
“還行,苦是苦點,但是喝了暢快。不會中暑。――一文錢一碗,就是貴了點兒。”一個抽旱煙的車夫嘟噥道。
康有才“哦”了一聲,附和道:“確實有些貴啊。一文錢,可以買兩個大饅頭。再加一碗素菜湯了,他這里只能喝一碗苦茶,確實有些貴。”
“可不是?以前這里的苦茶鋪子。都是論壺賣的。”一個車夫舉起自己身上挎著的一個黑黢黢的大鐵水壺,“這么一大壺才一文錢。可以倒他們那個小碗,十碗還多。結果他們現在一碗一文錢的那樣賣,真是…”不屑地搖搖頭。
康有才心里一動,本來要去掏錢買苦茶的手又縮了回來,漫不經心地問道:“這樣啊?他們怎么漲價了呢?”
“他們哪里漲價?一直是這么貴啊!”
“那你剛才說,以前是一文錢一大壺?!”
“我說你這人是不是耳朵有毛病啊?――以前那一家。早就搬走了,現在盤下這個苦茶鋪子的,明明是新搬來的!”
“就是!新搬來一兩個月而已。不會做生意,不過他們家好像有些老底兒,一天賣不了幾碗茶。但是好像吃穿不愁,還懂得去東街請外洋留學回來的大夫給接生孩子。”
以康有才訓練有素的套話技巧,很快就聽出來有些問題。
第一,這一家余姓人家,原來是剛剛搬來不久的。聽這些人力車夫的口氣,這家鋪子如今賣苦茶,好像就是個幌子。
第二,這家剛搬來不久,本來應該在南城下九流混的生意人。居然知道東街新開不久的一家診所,而且知道診所里面的大夫,拿手是做哪一行的。
第一條也就罷了,這條街上有不少暗門子,都是打著各種生意的幌子,其實是操皮肉生涯。
可是這第二條。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康有才蹲在那里尋思一會兒,又四處走了走,瞧了瞧,就等到楊大夫笑容滿面地從余家鋪子里出來。
康有才連忙戴上帽子,快步跑過來,點頭哈腰地道:“小姐,小的車還等在那邊呢。”
先前是楊大夫吩咐這個載她過來的車夫在這里候著,等著載她回去的。
楊大夫就笑著點頭道:“你倒是個守信的。――走吧。”說著,就上了車。
坐上人力車,楊大夫特意吩咐康有才跑得慢些。
康有才十分為難:“…小姐,我們拉車的苦哈哈,都是靠力氣掙錢的。若是跑得慢了,能做得活兒就少了…”掙得錢當然也就少了。
楊大夫柔聲道:“車錢你不用擔心,我給雙倍。”
“好咧!”康有才立時聲音響亮,整個人都亮堂起來。
楊大夫抿著嘴笑,見這車夫識趣,跑得慢下來,就一長一短地向他打聽,“在這里拉車多久了?是不是本地人?認不認得這里的小花枝巷的人?”
居然想找緹騎套話?
康有才非常佩服這位楊大夫智勇雙全,就笑嘻嘻地答道:“我在這里拉了十多年的車了…當然是本地人…這小花枝巷,我比誰都熟…小姐您要找誰?”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頭看了楊大夫一眼,“小姐啊,說句不好聽的話,您是東街那邊的大夫,身份高貴,這小花枝巷,實在不是什么好地兒,您最好少來…”
楊大夫一臉不以為然,“這位大叔,大家都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不能因為人家住的地方差一些,你就看不起人家。――說來說去,你和他們是一條道上的人,又何必這樣詆毀人家呢?”
康有才目瞪口呆,愣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道:“…小姐仁心仁術,真是…真是…”不知道說什么好。
楊大夫就寬宏大量地道:“好了,這些東西,說了你也不懂。總之天生萬物,眾生平等。你記得這一點就行。――你既然對這一帶很熟,我問問你,你記不記得,這里以前有個暗門子,里面有個暗娼,功夫十分了得,據說能夜御十男?”
康有才腦子里嗡地一下,額頭上斗大的汗珠都冒了出來,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喂!跟你說話呢!――你聽見沒有!”楊大夫有些不耐煩了,剛才和藹的聲調變得有些高亢刺耳。
康有才心念電轉,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說,還是不說呢…
如果說不知道,豈不是就表明自己剛才說在這里十幾年這種話,是假的?
如果說知道。那會不會暴露…什么不該暴露的東西?
后面的楊大夫不許他深思熟慮,已經瞇起了雙眼。
康有才立刻如芒刺在背,一句話脫口而出。“哦,小姐怎么會知道那個女人啊?您那個診所好像還沒開多久啊?您以前難道是在小花枝巷行醫的?”
楊大夫立時柳眉倒豎,忘記了自己剛才對這個人力車夫的懷疑,嬌斥道:“胡說八道!――我怎么可能在那種地方行醫?!”
康有才呵呵笑得十分猥瑣,跑得稍微快一些,“小的也覺得不像呢。只因啊,那個暗門子后來搬走了。去別處發大財了,我們這些苦哈哈,還有些想那個老娼婦呢!”
楊大夫滿意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問道:“哦?原來是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嗎?”
康有才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楊大夫就從身邊的隨身小包里取出一沓銀票,對康有才道:“先停下來。”
康有才將車拉到道邊停下。
“你過來。”楊大夫對康有才招招手。
康有才點頭哈腰地走過去。“小姐有何吩咐?”
“這里是五十兩銀票。如果你告訴我那家暗門子搬到哪里去了,這些都歸你所有。――如果你實在不知道,但是你能找到知道那女人下落的人,這五十兩,你可以和知情者對半分。”楊大夫將一沓銀票對著康有才抖了抖。
康有才眼里配合著露出貪婪的光芒,“這么多銀子!…我晚上回去就四處打聽去…”恨不得伸手把銀票抓過來的樣子。
楊大夫微微一笑,手腕一翻,又將那銀票放回自己的兜里,“行。等你什么時候找到,我就什么時候把銀票給你。”
康有才扭扭捏捏地道:“小姐,若是…若是小的找到那家暗門子,小姐卻賴帳,這該怎么算呢?”
楊大夫揚著下巴,高傲地道:“我從來不打誑語。”
康有才在心里鄙夷地呸了一聲:不打誑語個屁!說不定你從頭到腳都是假的…面上卻是露出越發貪婪的樣子。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說著,又道:“是不是先送小姐回去?然后小的馬上回小花枝巷去打聽…”
楊大夫卻叫住他,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不用急。別大張旗鼓,也不用打草驚蛇。――要悄悄的,知道嗎?若是你鬧得眾人皆知,你腔子上這個腦袋還保不保得住,我就不敢擔保了。”
康有才聽見這番話,整個人一下子像是縮了起來,對楊大夫臊眉沓眼地道:“…打聽個把做生意的女人,不會這么危險吧?”
“我就是隨便說說。聽不聽在你,反正你不能把我招出來。若是有人問你,是誰讓你尋那個女人的,你知道怎么說吧?――我可警告你,若是你把我攬進來,這五十兩銀子,你一文錢也別想得到…”楊大夫企圖對康有才軟硬兼施。
康有才將帽子抓在手里,似乎在激烈的思想斗爭當中。
一方面,他表現得很想要銀子,另一方面,又對自己的生命安全十分擔心。
正是一個苦力恰如其分的表現。
楊大夫看在眼里,對康有才這個苦力車夫又信了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家里有幾口人?”楊大夫笑著問道。
康有才想了半天,梗著脖子,哭喪著臉道:“小姐,這活兒小的還是不接了。小的只是個拉車的,沒本事學人家裝捕快查案。――尋人這種事,不適合小的。小的還沒娶媳婦兒,還要指著腔子上這個腦袋吃飯多活幾年呢。小姐上車吧,我送您老回去。”說著,轉身拎起車把,站了起來。
楊大夫倒是有些愕然。――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的。康有才越推,楊大夫反倒越覺得他可以信任,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剛才說的話。
“富貴險中求。你不冒險,怎么能有大富貴呢?――這樣吧,等你想好了,就來東街的仁心診所找我。我的價格不變。”楊大夫坐上人力黃包車,對著康有才的背影說道。
康有才“嗯”了一聲,問道:“小姐,您為啥要找那個女人啊?――這女人是小姐的親戚?”
楊大夫大怒,若不是自己坐在車上,就要劈頭蓋臉往康有才臉上扇幾個大耳刮子,“胡說八道!我怎么會跟那種女人是親戚?!”
“那小姐干嗎出這么大的價錢找這種女人啊?”康有才在前面嘀嘀咕咕,聲音不得不小,正好讓楊大夫聽得清清楚楚。
楊大夫窒了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給康有才解釋,訕訕地道:“我是個大夫,聽說那女人身染奇癥,比較好奇,想找到她研究研究而已。”
“哦!――小姐果然是仁心仁術,和觀世音菩薩一樣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啊…”康有才一路奉承著楊大夫,將她送到仁心診所。
楊大夫剛下車,康有才就拉著人力黃包車跑到街對面,似乎又接了一個客人,快速拉走了。――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討生活的苦力。
看見康有才的車逐漸遠去,楊大夫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這人生活拮據,又這樣貪銀子,他一定會回來的。
康有才卻拉著自己早就在診所對面安排好的人,在東陽城繞了好幾個圈子,然后在一處繁忙的街道旁邊,他們兩人一起進里面的小館子吃飯。再出來的時候,這兩人就換了個兒。康有才一身藏藍府綢長衫,衣冠楚楚,戴著禮帽,從里面出來,坐在他先前來的人力黃包車上。而先前他拉著的那個人,已經穿上康有才那一身人力車夫的“制服”,戴著看不出顏色的苦力帽,低著頭拉車快走。
人力黃包車最后停在東街的青城里。也是職業習慣,康有才在東陽城有好幾處房子,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住很久。
東街的青城里,是他需要上等人身份的時候,才會來的地方。
康有才下了車,給了那車夫幾個銅板,低聲對他說了幾句,那車夫忙點頭會意,輕輕說了一句“放心”,就拉著車走了,到街上繼續兜生意。
康有才回到東街青城里的宅院,略做修整,又換了一身衣裳,才大搖大擺地出來,往顧家軍在城里的辦事處去了。
顧遠東不在東陽城,康有才有事要跟他聯系,要不去顧家大宅發電報,要不去辦事處發電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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