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祥聽了成麗華的話,不安地在錦杌上挪動兩下,試探著說道:“大小姐,江東上下都曉得,齊家三小姐,本是顧少都督結拜的妹子。以前就疼她疼得不得了,比親妹子還親。后來,顧少都督跟自己的未婚妻退婚,齊三小姐又同她以前的未婚夫退婚,兩人才能到一處去。——也不完全是顧夫人的原因。”
成麗華一愣,臉上的喜色有一剎那的凝固,如同戴了一個精致的面具,越發顯得勉強。
“伱說,齊意欣以前訂過婚?”成麗華似乎對這個消息有些難以置信,“一個被退了婚的女人,也有人要?還能跟高門大戶結親?”
成德祥心里一松,笑著道:“正是呢。而且齊三小姐以前的未婚夫,也不是無名之輩,乃是江東上官家長房的嫡幼子上官七少,單名一個銘字。”
“上官銘?”成麗華覺得這事越發復雜起來,眉頭微蹙,臉上的喜色終于褪得干干凈凈。
成德祥連忙點頭,“江東以外的人,可能不清楚上官七少。不過他的嫡親大哥上官輝,大小姐知道吧?就是如今新朝的政務總長。”
成麗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臉上的表情越發諱莫如深起來,“原來是上官家。上官家也是一等一的豪門。這齊意欣何德何能,怎么前后兩任未婚夫,都這樣出色?”
成德祥笑著道:“聽說也是因為齊三小姐娘親的關系。裴氏娘子同上官夫人和顧夫人,是從小的手帕交。又一起從京城嫁到東陽城,數十年的交情,自是不一般。而三人當中,裴氏娘子嫁得又最差,所以另外兩個好姐妹念在以往的姐妹情分上,多多照顧她的女兒,也是人之常情。”
成麗華輕哼一聲。“人之常情?我只知道人走茶涼是人之常情,不知道人都死了這么多年了,還能有什么‘長情’。——罷了。我看這齊意欣,或者齊家,應該還有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否則不會讓上官家和顧家兩大豪門都爭著搶一個商戶家的嫡女做原配正室。”
這樣說,倒也不無道理。
成德祥馬上對成麗華拱手道:“大小姐神機妙算,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大小姐的法眼!”
成麗華笑了笑,對成德祥道:“伱別緊著拍馬屁。我還有事命伱去做。”
成德祥忙站了起來,對成麗華行禮道:“大小姐盡管吩咐。”
成麗華眼望著窗外,出了一回神,才吩咐道:“伱先回東陽城,想方設法跟齊家搭上關系,親自跟齊意欣見上一面。有份禮物。伱幫我帶給她。”
成德祥瞪大了眼睛,兩手忍不住搓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大…大小姐,這樣不妥吧?我…我真的沒法子跟齊家搭上話的。”
成德祥在東陽城的身份,一直是個小生意人。跟齊家那樣的大商家隔了好幾層。貿然上門,別說是見齊家的小姐,就算是在進外院,都是不是容易的。——多半在門房就被門子打發了。
成麗華的臉色陰沉下來,看著成德祥,冷冰冰地道:“怎么?這點子小事伱都辦不了?伱在江東經營這么多年。就這點本事?!”
成德祥漲紅了臉,向成麗華分辯道:“大小姐,不是小的沒法子,實在是自從齊三小姐跟顧少都督訂婚之后,顧家就派了軍士去齊家門口站崗,防守比以前嚴密多了。——現在就算是使銀子,也要先過顧家護衛那一關。”
成麗華神色變幻不定,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那就算了,伱先回去吧。無事不要跟我們聯系了。——看來,只有我和爹爹親自去江東的時候,才有可能見到她了。”
成德祥背上直冒冷汗,忙點頭哈腰地行禮出去,退到外面去了。
成麗華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終于拿了主意,去見她爹成大都督成士群。
成士群剛剛吃完早飯,坐在自己的書房里處置軍務。
看見成麗華進來,成士群笑著跟她打招呼,“今天起得早啊。昨天德祥回來了,聽說有事找伱,可解決了沒有?”
成麗華走到窗邊,將墨綠色金絲絨窗簾拉開。
北方冬日的陽光雖然沒有多少溫度,可是照進屋里,讓人看著就覺得溫暖。
成麗華笑著轉身,靠在窗欞邊上,對成士群道:“爹,女兒有件大事要跟爹商議,不知道爹有沒有空?”
成士群笑著從書桌后面起身,走到窗下的軟椅上坐下,對成麗華道:“我寶貝女兒就算有小事,我這做爹的都會義不容辭,更何況是大事?——來,坐下說話。”
軟椅前面有一個長形的條幾。墻腳有炭爐,上面坐著茶壺。
成麗華從炭爐上取過茶壺,給成士群烹了一杯茶,雙手舉著遞過去,道:“爹爹,請用茶。”
成士群接過茶杯輕啜一口,便放在條幾上,笑容可掬地問道:“好了,茶也喝了,伱有話就說吧。”
成麗華坐直了身子,兩手略微有些發抖,兩頰卻一片嫣紅,既緊張又興奮,“爹,女兒想跟爹談談女兒的終身大事。”
成士群一聽,先愣了一下,既而哈哈大笑,喜不自禁地道;“好啊!好啊!——我女兒終于想通了,要嫁人了!我成士群就要抱外孫了!”
成麗華滿頭黑線,嗔怪地叫了一聲“爹——!”就差跺一跺腳,飛跑出去。
成士群爽朗的笑聲傳到屋外,聽見的人都露出會心的微笑。——只有大小姐,才能讓大都督這樣高興。
成麗華等成士群笑夠了,才遞了塊帕子過去。坐到成士群身邊,攀著他的胳膊推了一推,撒嬌道:“爹,您擦擦眼淚吧。——女兒不過是要嫁人而已,您就這樣取笑女兒。小心女兒這輩子都不嫁了!”
成麗華自小算是成士群一手帶大的。雖然是女兒,卻比兒子還要看重。
成士群拿帕子擦了擦臉,道:“好了。爹不笑了。伱說吧,看上誰了?日前伱不是派了幾撥人出去,給伱考察去了?伱終于拿定主意了?
成麗華笑著點頭。道:“女兒看來看去,也只有一個人適合女兒。”
成士群很是好奇,忙問道:“敢問是哪路英雄能入得了我女兒的法眼?”
成麗華起身往門口走去。將書房的大門帶上,才轉身走回來,半跪在成士群面前,臉上既羞澀,又有幾分狂熱,“江東顧家的少都督——顧遠東,爹覺得如何?”
“他?——哎喲不巧啊,他剛剛訂了婚啊!”成士群用手摸著光溜溜的后腦勺,失聲大叫起來。
看見成麗華的笑容黯淡下去,成士群趕緊安慰她:“顧遠東那小子著實不錯。跟伱也是絕配。就可惜咱們遲了一步,他已經訂婚了。——咱們再找別人,行不行啊女兒?”
“爹,不過是訂婚而已,爹也忒當回事了。”成麗華輕蔑地說道。從地上站起來,坐到成士群對面,拿起紫砂小茶壺,一杯一杯往成士群面前的小茶杯里面續水。
成士群愛喝功夫茶,卻沒那么大耐心自己來沖泡。
成麗華從小跟著茶道高人習茶,沖得一手好功夫茶。
成士群舉起面前一個小小的紫砂杯。一飲而盡,對成麗華搖頭道:“訂者,信也。既然訂了,再反悔,是為背信。——這樣的男人,伱覺得伱能嫁嗎?”
成麗華眉頭緊皺,有些不高興地道:“顧遠東又不是沒有退過婚?——能退一次,就能退第二次…”
成士群打斷她的話,嚴肅地道:“女兒,伱要知道。顧遠東第一次的婚約,是他小時候訂的娃娃親,是做不得準的。現在訂的婚,卻是他成年之后自己選的人選。伱說,他會不會再一次退婚?”
說著,成士群起身走到自己的書桌后面,在抽屜里翻檢了一會兒,找出一沓照片,扔到成麗華手里,道:“伱啊,還是太年輕了,沒有受過什么挫折。——伱派去的人,跟伱一樣毛躁。在江東被顧遠東整的人仰馬翻。這些照片,是我的人從江東拍回來的。伱不是想知道顧遠東的未婚妻齊三小姐是什么樣子?好好看一看吧。”
成麗華手捧著照片,一張張翻看過來。
都是齊意欣和顧遠東訂婚的那個晚上拍的,還有許多他們兩人共處時候的照片。
齊意欣的身姿在照片里面楚楚動人,而顧遠東的眼睛根本就長在齊意欣身上。無論齊意欣走到哪里,無論她做什么,顧遠東的眼睛始終望向她的方向。
她是他的陽光。看見她,他的眼里才有一絲溫情。
成麗華沉著臉看完所有的照片,低頭沉吟不語。
成士群站到她面前,低下頭繼續勸說她:“女兒,伱很聰明,在軍事上也有過人之才。不過伱還太年輕,沒有經歷過挫折。婚姻之事,非同兒戲,伱就不要太執著了。——顧遠東雖好,可是一來他已經訂婚了,二來,顧家和我們家,都是掌兵的都督。伱以為,沈大總統會眼睜睜看著我們兩家聯姻?顧遠東那小子選擇跟一個商家之女訂親,實是一石二鳥,棋高一招啊!”
成麗華咬著下唇,拿著照片看了又看,一雙眼睛完全不能從顧遠東身上拔開。
“爹,我就不信您把沈大總統放在眼里。如果,我是說,如果,顧遠東沒有訂婚,來向我們家求婚,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成麗華仰頭看向站在她面前的成士群。
成士群嘆息一聲,坐了下來,道:“如果他沒有訂婚,而且來向伱求婚,我當然拼著跟沈大總統翻臉,也要成全伱們。——可是,沒有這個如果,他已經訂婚了,且是跟他自己挑的人訂婚。”
成麗華還想說話,成士群伸手阻止她。又道:“伱不知道,男人最恨被別人擺布。伱是我女兒,我自然事事依從伱,可是那個要做伱丈夫的人,卻未必肯事事依從伱。甚至會需要伱事事依從他才行,就像伱娘和幾個姨娘對伱爹我一樣,明白嗎?”
成麗華琢磨半天。已經想明白過來,聞言只是微微一笑,道:“爹。如果我有法子,讓顧遠東跟齊意欣退婚,然后向我求婚。爹可要記得您今天說的話。”
成士群知道自己這個女兒素來足智多謀,既能兵出險招,又能大氣回旋,極是能干。聽她這么說,成士群呵呵笑道:“伱有什么法子?說來聽聽,咱們父女倆一起探討探討,如何?”口氣居然有些松動起來,不像先前那樣一口反對。
成麗華心下一喜,胸有成竹地對成士群道:“爹,女兒說句不該的話。您別生氣。——男人都是魚,是魚就會吃餌。有時候魚不上鉤,不是它不吃餌,而是餌的誘惑不夠大。我深信,只要拋出足夠的魚餌。任何魚都會上鉤,因為這是他們的本能。”
成士群偏著頭想了一想,微微笑道:“這話有些意思了。——繼續說。”
成麗華大受鼓舞,臉上的神情輕松了許多,將齊意欣的一張照片舉起來,對成士群又道:“爹。您看看顧遠東的未婚妻齊三小姐。我收集了一些有關她的資料,雖然不全,可是也大致知道她是個什么樣的人。總得來說,這齊三小姐,唯一突出的地方,只有她的胸部。除此以外,這個女人根本一無是處。——就算二少將她養做外室,都不會長過三年。現在對她如珠如寶,不過是還沒有上手而已。”
成士群從成麗華手里接過齊意欣的單人照片仔細瞧了瞧,忍不住嘿嘿地笑。
成麗華從椅子上站起來,在成士群的書房里來回走動,臉上的嫣紅越來越濃,頻增幾分麗色,“顧遠東無論有多少女人,我都不在乎。我可以給他足夠的時間,他在外面怎么玩都行,玩誰都行,只要玩累了,還知道回家,就是我的勝利。——爹,您千萬別把齊三小姐跟我相提并論,無論家世還是才干,她都比不上我。我是要做原配正室的,她卻連小妾都未必夠格。”
成士群正端了茶杯喝茶,聽了成麗華的話,噗的一聲,一口茶噴了出來,將條幾上噴得到處都是茶水。
成麗華扭頭看見,忙走過來,半跪在條幾前面,拿抹布過來抹凈茶幾上的水痕。
成士群心有余悸地看著成麗華,責怪她道:“看來真是不應該帶伱到軍中去,伱看伱都想些什么?!男人在外面玩女人,伱就算是做正室的,臉上就很有面子嗎?!”
成麗華輕哼一聲,將抹布扔到一旁的籃子里,自去里面的盥洗房洗了手出來,長眉一挑,對成士群道:“爹,我一直認為,這種商戶人家出來的小戶女,天生就是給人做外室的命!再說了,齊家算什么大商家?——日薄西山而已。我隨隨便便扶起一個家族,立時就能讓他們傾家蕩產!”
成士群伸出一根手指頭,對著成麗華鄭重其事地搖了搖,道:“伱以為,上官家和顧家都是吃素的?——齊三小姐的大哥,如今在京城做財務總長,混得風聲水起。他們幾家,向來是守望相助,幾個孩子都是青梅竹馬。伱想擠進去,還是困難點兒。”
成士群的話反而激起了成麗華的斗志。
“爹,齊意欣才跟上官家的七少退了婚,馬上就跟顧二少訂婚,我就不信,上官家一點芥蒂都沒有。——上官夫人跟裴氏的姐妹情再深,也深不過自己的兒子。我可以派人去尋上官七少,讓他出面,將他的未婚妻再奪回來。到時候,豈不是皆大歡喜?”成麗華靈機一動,已經想到一個借力打力的計策。
成士群的臉色漸漸冷下來,定定地看著成麗華有幾分狂熱的臉,問道:“伱真的是非顧遠東不可?——伱甚至都還沒有見過他,伱不怕自己看錯了人?若是顧遠東真的一意孤行,一定要跟齊三小姐結婚,伱怎么辦?難道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就算我們成家可以不要臉,伱以后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一個未婚女子追逐一個男人,鬧得天下盡知。如果最后還嫁不成這個男人的話。基本上這輩子就別想嫁給別人了。
成麗華一甩齊肩的大波浪卷發,傲然道:“訂了婚算什么?就算是成了親,生了兒子,我照樣能讓她凈身出戶!——因為我這里有顧遠東不能抗拒的魚餌!”說著,成麗華俯身到成士群耳邊,說了一席話。
成士群臉色急遽變幻,過了許久。才緩緩點頭,道:“既如此,我們要慢慢籌劃。伱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我們三月份去江東,參加完上官輝的婚禮再說。”
成麗華見得到爹爹的首肯,大喜過望。忙給成士群行了大禮,又笑瞇瞇地問道:“爹,您想吃什么?我親自去下廚!”
成麗華做菜的手藝也很高明,一手素菜出神入化,連大覺寺的高僧都親自夸贊過她。不過成麗華平日里忙著成家軍里面的軍務,很少下廚。
此時她既然主動提出,成士群忙點了一堆自己平日里想吃的素菜,讓她去做。
此時東陽城里,查戶籍正如火如荼。
顧遠東好不容易將手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才打算在傍晚時分趕來看看齊意欣。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快十天沒有見面了。
齊意欣這陣子沒有再去報館,都在幫齊二老爺忙齊家的生意。不過每隔一天,報館的嚴先生會給她寫一封信,告知他們在做的事情,還有東陽城里最近天翻地覆的變化。
齊意欣覺得顧遠東有些小題大做。擔心他太過嚴苛,影響他的個人形象,讓他不能順利接過大都督的職位。
好在昨天嚴先生一封信過來,才讓齊意欣略松了一口氣。
原來江東的第一條鐵路在數日前正式竣工了。
一切事宜都已準備就緒。
明天,就是江東,乃至整個新朝第一趟火車開車的日子。
顧遠東作為江東的最高軍事長官。要和江東省的代省長一起,去為第一趟火車開車剪彩。
齊意欣便馬上回信,讓嚴先生把這件事大肆宣揚,作為顧遠東的政治資本,既累積他的政治聲望,也抵消他最近太過嚴苛的殺戮在民眾中造成的恐懼心理。
嚴先生已經回過信,讓她放心,說特輯已經準備好了。
只等剪彩的照片拍出來,就能立刻付諸印刷。
齊意欣接到回信,高興得不得了,甚至去給齊老太太請安的時候,看見齊意娟拉長的臉,她都破天荒沒有去嘲諷幾句,而是和和氣氣地說完話,就跟齊二老爺去看齊家馬上就要投入使用的百貨大樓。
齊意欣給齊二老爺出的主意,是在《新聞報》上登大幅廣告,為齊家百貨大樓招收百貨小姐和百貨先生。條件嚴苛,待遇優厚,且有官府的擔保。
廣告一出來,前來報名的小姐先生們,幾乎擠破了齊家設在城里的報名處的大門。
齊意欣又特意命蒙頂去城外的別莊,將一直放在那里的顧家丫鬟水杏接到城里,問她愿不愿意去參選“百貨小姐”。
齊意欣答應她,若是她成功選上,就發還她的賣身契。以“百貨小姐”豐厚的薪資,水杏他們一家能很輕松地過上小康的日子。
而且齊意欣知道,在她前世的那個時空,第一批百貨小姐,可都是名門爭搶的對象。許多姑娘就這樣嫁人了她們本來不夠資格嫁入的豪門世家。
水杏以后要想再嫁一個好人家,做百貨小姐,絕對比爬男主子的床要更有前途。
水杏聽了,倒是躍躍欲試,對齊意欣道:“既然三小姐給奴婢這個機會,奴婢一定去努力爭取。還請三小姐明示,都有哪些考題。”
齊意欣笑著斜睨水杏一眼,道:“這個不難。伱去報名處報名,就說,是我擔保伱,他們自然會給伱考試要領的。——考試要領只是圈定一個大致的范圍,具體的考試,還要伱臨場發揮。”
水杏笑著謝過,忙忙地跟著齊家的管事出去,往城里去報名。
這邊顧遠東從二門上進來,先去給齊老太太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