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區政府有關負責人介紹稱,從今年開始到1997年年底,全區將新上重點項目61個,實現地區國民生產總值在1995年的基礎上翻兩番,人均收入提高60以上…”
這是建安區政府辦公室副主任錢學語(正科級)向江北晚報記者說過的話的原版,記者沒有夸大,而是原版照抄。當然,這也是一種偶然,并非是有意識行為。
彭遠征跟小趙通完電話,沉著臉扭頭望向車窗之外。轎車飛馳,高速路兩旁的景致飛逝而過,彭遠征突然一陣心煩意亂。旋即是頭暈目眩,想要嘔吐。
司機有些擔心地回頭輕輕道:“彭書記,要不要停車您休息一會?”
彭遠征忍著不舒服,揮揮手,“沒事,繼續開。”
彭遠征緩緩閉上了眼睛。
司機盡量將車開得平穩,但在高速路上開車,速度是降不下來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很快過去,下了高速就是建安區了。
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在路邊停停車。”
司機趕緊靠邊停下。
彭遠征推車下來,站在路邊點燃一根煙,吸完,然后又上了車,吩咐司機直接回區委。
彭遠征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宣傳部長樊常在就面色尷尬地走了進來,“彭書記!”
彭遠征人還在路上,就電話通知樊常在,讓樊常在去他辦公室談事。其實這時候,宣傳部也知道彭遠征對今天江北晚報登的關于建安區的稿子很不滿意——只是明明是對于區里工作的肯定,乃至堪稱為一種贊歌,領導為什么會不滿意?宣傳部的人想不明白。
樊常在也有些糊涂。
“老樊,你先看看這個報道,看看有沒有問題。”彭遠征把報紙遞了過去,樊常在接過,就坐在沙發上仔細看了一遍。完了,他抬頭望著彭遠征,苦笑:“彭書記,似乎是有點夸張,不過…”
樊常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彭遠征生硬地打斷了:“何止是有一點夸張?太夸張、太離譜了!在1995年的基礎上翻兩番——這是什么概念?我們怎么能做到?這是放衛星嗎?懂行的人看到這個,會笑死的!我們建安區委區政府會成為全省人民的笑料!”
“我問你,這是誰的態度?這是宣傳部給的口徑,還是誰的自作主張?”彭遠征厲聲道。
樊常在難堪地皺眉道:“應該是錢學語個人的一時失言,沒有特別的用意。”
“老樊,這樣的稿子出去,咱們丟大人了。宣傳部為什么不把把關?誰接受采訪就可以亂講話,以后那還得了?這一次問題的性質很嚴重,希望宣傳部下來整頓反思一下。同時,一查到底,這到底是信口雌黃還是蓄意抹黑!”
彭遠征的聲音很冷厲,態度無比的嚴肅。
樊常在不敢怠慢,立即點頭應是,扭頭離開。回去之后,樊常在當即沖著三個副部長拍起了桌子,命令下屬立即成立調查組,勒令宣傳部新聞科所有人員停職檢查。同時,要求錢學語寫出書面報告,講清楚事情經過。
其實這事兒也沒有什么特殊的背景。不過是錢學語一時心血來潮,張嘴說了大話。這跟他的為人和性格也有關系,這人平時就好說點大話、空話和假話,他把區里明年的工作目標數據夸大了好幾倍說出口,記者不明就里就在報道中引用了他的話。而宣傳部新聞科也沒有放在心上,匆匆看了看稿子就同意刊發了。
錢學語覺得自己很冤枉。感覺是為了給區里涂脂抹粉,卻不料遭到了區委書記的迎頭一棒。
第二天的常委會上,彭遠征專門提出了這個事情,要求嚴肅處理錢學語,同時以此為契機,在區里上下開展“樹立實干作風,不搞虛無浮夸”的作風教育整頓活動。
錢學語被停職,調離區府辦去了區人大工作,徹底從中心權力層面舞臺退出。顧凱銘立即意識到,這是彭遠征借機對自己展開的某種反擊。可這一次,是錢學語自己主動跳進了彭遠征的“大網”,被人家甕中煮鱉,顧凱銘也無可奈何。
不過,彭遠征沒有將智靈調回區府辦,而是將智靈調到了區委研究室干主任。至于區府辦,其主官人選還是交給了顧凱銘。顧凱銘重新選拔了一個心腹上來,彭遠征裝作沒有看到。
…今年的春季來的特別早,而氣溫也回升得特別快。春暖花開,區里各項建設走上了高速前進的快車道。進入四月份,連續有三個投資額度超過2000萬的項目上馬,彭遠征雖然每天忙忙碌碌,但心情愉悅樂在其中。
這樣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4月28日的下午。
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曹穎打來了電話,直接打進了彭遠征的辦公室。曹穎從上次車禍受傷,至今時間不短了。她雖然沒有恢復那失卻的記憶,但身體狀況不錯,早在年前就開始工作。
為了避免過去的場景刺激到曹穎,曹大鵬托人找關系將曹穎調到了剛成立的新安實驗中學工作,教高一的物理。
雖然曹穎身體的好轉,彭遠征與曹穎和曹家的接觸慢慢就開始少了起來——他只能逐步給虛構出來的這種“戀人關系”逐步降溫,而不能一下子揭穿真相,讓曹穎心靈受創接受不了。
好在他工作很忙,“忙得暈頭轉向”的借口也不像是空口說白話。而在表面上看來,他一心仕途、熱衷于權力,如今更是身居高位,對于個人私情什么的,都看得淡了。
曹穎的父母也趁機慢慢勸慰自己的女兒,說現在的彭遠征已經不是過去的彭遠征了,不再適合曹穎…云云。只是曹穎一直保持著異樣的沉默,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
“遠征,你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吧,我有點事情想要跟你說。”曹穎的聲音依舊溫柔。
彭遠征遲疑了一會,還是笑道:“行,不過我今天可能下班晚一些,你稍等我一會?”
“七點鐘,我在金色羅馬西餐廳門口等你。”曹穎輕柔地說完,就掛了電話。
…彭遠征的車在金色羅馬西餐廳門口停下,他沒有立即下車,而是靜靜地坐在車里望著正站在門口,穿著一襲淺灰色風衣脖間系著一條粉紅色絲巾,飄逸長發被風吹拂起的曹穎,默然不語。
他心里有一種預感。今天曹穎找他過來,肯定有事,而且不是小事。或者,從今天往后,他與曹穎之間這種維持了很久的復雜難明的微妙關系,就要由此宣布終結了。
片刻后。他見曹穎清幽的目光投射過來,定了定神,就面上帶著笑容下了車,大步向曹穎走了過去。
“小穎!”
“遠征,你來了——走,我都定好位子了。”曹穎嫣然一笑,與彭遠征并肩一起進了西餐廳。
兩人坐下。曹穎已經點好了兩個套餐,兩杯咖啡和一瓶紅酒。吃飯的時候,雖然曹穎笑語款款,但卻一直沒有提及“主題”。既然她不說,彭遠征自然就不好主動開口問。
耳邊回蕩著西洋那位著名鋼琴家的傳世名曲《藍色多瑙河》,委婉流暢的樂曲韻律清波流轉,讓人的心頭一片空靈。兩人默默地對酌,優雅而斯文地吃著西餐,品著紅酒,直至外邊的天幕徹底黑暗下來,城市的霓虹開始閃爍。
“遠征,你吃好沒有?”曹穎還是輕輕地笑著。
彭遠征點頭笑了,“吃好了,那我們走?”
“好。”曹穎起身先拿起彭遠征的外套幫他穿上,動作輕柔小心翼翼,像極了一個乖巧賢惠的小媳婦;爾后,才取過自己的風衣,不疾不徐地穿上。
兩人出了西餐廳,彭遠征剛要攔出租車,被曹穎一把擋住了,“遠征,離家也不遠,我們走走吧。”
彭遠征長出了一口氣,“好,那就走走。”
昏暗的路燈下,兩人并肩行走,但背影卻被拉成了一長一短。迎面吹來的風已經有些熱度,還混雜了些城市繁華中燈紅酒綠的奢靡味道。
走了大概有百余米的樣子,曹穎突然慢慢停下了腳步。她站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眸光如水,凝望著彭遠征突然輕輕道:“遠征,你夫人馮小姐現在挺好的吧?我剛知道,她生了一對雙胞胎,真是恭喜你們了!”
曹穎的聲音很輕柔,但傳進彭遠征的耳朵卻如同驚天霹靂一般。他渾身陡然一震,猛然抬頭望著曹穎,嘴角輕抽,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來。
曹穎能說出這番話,不僅意味著虛構的美好幻滅,還意味著她的記憶全部回復——過去的永遠都過去了,一切都不復存在。
…“遠征,你什么都不要說,我什么都懂。”
“你不要擔心我,總歸是一場虛幻的夢境,始終會夢醒的。這一天遲早是要帶來,對于我來說,早一點晚一點并沒有什么區別。”
“小穎,你的記憶什么時候康復的…”彭遠征輕嘆一聲。
曹穎轉頭望向沉沉的城市夜幕深處,悵惘道:“大概一個多月前吧。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頭暈了一陣,就知道了很多事。”
“感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感謝你給我營造了一個美麗的夢境。雖然已經破滅,但我畢竟快樂幸福了一段時光。對于你來說,這只是演戲吧,而對于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的所有記憶了。”
曹穎的聲音幽靜輕柔,她抬步前行,修長而瘦削的身形慢慢隱入前端的黑暗陰影中,彭遠征凝望了過去,心頭黯然,又有一絲莫名的心痛。
“我想喝酒,你能陪我嘛?”曹穎停下腳步,揚手指著馬路對面的“火烈鳥酒吧”,“行嗎?”
彭遠征猶豫片刻,點了點頭,“好吧,我陪你進去玩玩。”
酒吧里人聲嘈雜,烏煙瘴氣,全部都是染了各色頭發留著千奇百怪發型的男女年輕人,歇斯底里的音樂和瘋狂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讓彭遠征感覺很不自在。
這是曹穎生平第一次進這種地方。她點了啤酒,也不管彭遠征樂意還是不樂意,徑自給兩人倒滿,然后端起碩大的酒杯就開始狂飲。
曹穎明顯是想要放縱一次,紓緩內心深處那深深的壓力和哀傷情緒,彭遠征有心阻攔卻又無力阻止,只得默默得陪著她喝酒。
曹穎的酒量超乎了彭遠征的想象。這個從來都是一本正經、家教甚嚴、循規蹈矩的女孩,在徹底放開心胸之后,竟然迸發出狂野的力量。她足足喝進了一打啤酒,灌了這么多酒,就連彭遠征都有些醉意朦朧起來。
曹穎最后有些情緒失控,她高舉著酒杯,起身來伴隨著音樂又喊又叫,幾個小痞子流里流氣地湊了過來,彭遠征見勢不妙趕緊結了帳,抱著她柔軟的腰肢將她拖出了酒吧。
搭車回到小區,彭遠征背著曹穎上了樓,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開。曹穎伏在他背上輕輕道:“我…有鑰匙…我…爸媽不在,回老家去了。”
彭遠征愕然。
用曹穎的鑰匙打開門,扶著曹穎進了門,彭遠征剛要安頓下她離開,曹穎就猛地撲了過來,投入他的懷抱,緊緊抱著他,瘋狂熱烈地吻住了他的唇。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對我這么殘忍…”
…第二天,彭遠征才知道,曹大鵬從單位提前離崗,辦妥了手續,夫妻倆回到老家江南某縣去承包了一片荒山,準備辦一個林場。而曹穎也向學校遞了辭職報告,這就要全家離開新安遷居老家了。
曹穎沒有向彭遠征道別,這一切,都寫在了一封信上。在她離開新安三天以后,彭遠征坐在辦公室里讀完了這封信,忍不住黯然神傷,輕嘆一聲,眼眶不禁有些濕潤。
他辦公室的門沒有關,敞開著。莫出海出現在門口,恭謹招呼道:“彭書記,江南省的兩個客商,您還見不見?”
彭遠征長身而起,淡然道:“見,你馬上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