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遠征神色平靜地走向龔翰林的辦公室。
走廊上,遇到的縣府機關干部笑著停下腳步,一邊向他打招呼,一邊讓道。
彭遠征有個極其明顯的風格,在縣府機關里有口皆碑。他對機關里的普通工作人員非常客氣乃至非常禮遇,從無架子、總是和藹可親平易近人,但對領導干部則態度嚴苛,權威十足。
這與有些領導的態度隨著對方的品階抬升而變化,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這就造成了某種讓一些人感覺詭異的景象:普通工作人員在彭遠征面前反而更放得開,而有職務有級別的人則很是拘謹。
龔翰林的秘書走辦公室走出來,看到彭遠征一怔,旋即恭謹一笑:“彭縣長!”
“龔縣長在不在?”彭遠征向他笑著點點頭。
“在呢。”秘書笑著讓開了路。
彭遠征走過去,輕輕敲了敲門,里面卻無動靜。
彭遠征皺了皺眉,又抬手敲了敲,聲音微微加重了點。
里面這才傳出龔翰林有些凝重的聲音:“進來。”
彭遠征推門進去,一看,韋明軒和馬千軍正在龔翰林的辦公室里。兩人也沒有想到是彭遠征,尷尬地起身來輕輕同聲道:“彭縣長!”
彭遠征淡然掃了兩人一眼,神色雖然沒有什么變化,但眼眸中的那一絲輕蔑,落入極度敏感的韋明軒和馬千軍兩人眼中,他們心里的不安和惶恐感更重。
兩人來龔翰林這里無非是“通風報信”順便打探消息。韋明軒剛把彭遠征上午跟新安市煤氣總公司孟建西的談判成功說了一說。還沒有來得及從龔翰林這里探聽出自己等人上位副縣長究竟還要等到幾時,彭遠征就來了。
縣直部門的主官在縣長這里匯報工作,原本很正常。奈何兩人是彭遠征的分管部門,他們越過彭遠征直接找上龔翰林,這本身就與官場規則不合,何況他們本來就心虛。
龔翰林其實并沒有跟兩人說實話——于現在而言,他們當副縣長的事兒黃了、泡湯了。錯過這一次,就再無被提拔的機會。
“遠征同志,有事?”龔翰林淡淡笑道。
彭遠征大步走過去。無視了馬千軍和韋明軒兩人,笑吟吟地坐在了沙發上,朗聲道。“龔縣長,我有個事兒,跟你匯報一下。”
馬千軍和韋明軒聞言難堪地輕輕道,“兩位領導談,我們先回去了。”
兩人不敢再停留,匆匆而去。彭遠征掃了兩人的背影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冷漠。
官場之上站隊有個人的選擇很正常,馬千軍和韋明軒、錢學路三人選擇投向龔翰林,這沒有什么,彭遠征還不至于沒有這點容人之量;但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在背后上躥下跳,失去了一個中層干部應有的本份。同時充當“通風報信者”,這是彭遠征所不能接受的。
比如韋明軒,上午跟著彭遠征出去“活動”,下午就馬上回來跑龔翰林這里“說三道四”。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正之風”。
龔翰林哦了一聲,“你說。”
“龔縣長,縣里的打黑除惡集中執法整治活動,現在基本上算是結束了。我考慮著,咱們是不是搞一次慶功表彰大會,對做出貢獻的單位和個人進行嘉獎。”彭遠征笑著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龔翰林沉吟了一下。還是點頭道,“也行,這事兒是你抓的工作,你協調縣府辦和縣公安局組織一下吧。”
龔翰林沒有反對的理由。集中整治活動過后表彰獎勵,這是官場的慣例和常態,在這種事情上,龔翰林無法也沒有必要跟彭遠征唱反調。因為那樣,顯得他太弱智。盡管他認為,這終歸還是為彭遠征臉上涂脂抹粉的。
見龔翰林答應下來,彭遠征也就不再跟龔翰林廢話,起身告辭離開。他剛走到門口,突然聽龔翰林凝聲問道,“遠征同志,我去市里開會,聽說市委已經給我們縣府班子調配了三名副縣長,具體是誰,你有數嗎?”
彭遠征腳步一停,慢慢回頭來笑道,“已經定了?我不太清楚啊,龔縣長,縣里不是推薦了馬千軍三名同志嗎?”
龔翰林聞言心里堵得慌,跟吃了屎一樣難受,卻是無言以對。他勉強笑著,“哦,你消息靈通,我以為你得到消息了。咱們推薦的人,可能市委經過考察,覺得不是很合適,據說是市委這一次是統一調配的,變動的不僅是我們縣里。”
“哦,我還真沒關注這事兒。我這兩天,都在忙跟新安市煤氣總公司協調的事兒,今天好不容易辦妥了——施工單位已經恢復施工,提高后的新補償,他們承諾一個月后到位。”
彭遠征又笑了笑,“我們班子的人手確實不足,龔縣長,我倒是盼著新來的同志趕緊到位,免得我們幾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龔翰林嘴角一抽,點點頭,“也是。估計快了,我們就再堅持幾天。現在很多工作,都必須等新班子到位再說了。能平穩過渡的就先穩住,抓好常規工作就好。”
“好,那你忙著,我先回去。”彭遠征笑吟吟地離開龔翰林的辦公室。龔翰林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
彭遠征剛回到辦公室,把王浩找了過來,跟他談了談組織打黑除惡集中整治活動慶功大會的事兒,讓他跟縣局的謝輝聯系,兩個部門協作,爭取在下周開出這個會去。其實會議組織是小事,主要是擬定被表彰單位和人員的名單,這個需要彭遠征和龔翰林一起點頭同意才行。
王浩領命去安排工作,副縣長嚴華就敲門走了進來。
在縣里,彭遠征跟嚴華的關系算是不錯的,因為嚴華的丈夫左建是彭遠征介紹去信杰企業集團的上市公司干副總,兩人私下里也有一些往來。基于此,嚴華一向是堅定不移地站在彭遠征的身后。
彭遠征笑著起身讓座,“嚴大姐,坐。你喝茶還是喝咖啡?我這里有從美洲進口的原味咖啡,味道很不錯,來點嘗嘗?”
嚴華默然搖了搖頭,輕輕道,聲音有些沙啞,“謝謝,不用麻煩了,我也不渴。”
彭遠征掃了她一眼,見她情緒似乎有些低沉,神色有些憔悴,而眼圈紅腫,又似是哭過的樣子,不禁笑著問道:“咋了?嚴大姐,身體不舒服?”
嚴華幽幽一嘆,眼圈紅潤著凝視著彭遠征,良久才輕輕道,“遠征同志,我想麻煩你點事行嗎?”
彭遠征一怔,“嚴大姐,你說,別這么客氣。”
“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信杰企業的黃總——”嚴華臉色漲紅起來,欲言又止,半響才壓低聲音道:“幫我問問左建是不是跟他們公司的一個女人好上了…”
彭遠征吃了一驚,而嚴華則難堪地垂下頭去。
“嚴大姐,是不是謠言啊,你可別相信這些鬼話。左兄不是這樣的人,我覺得這不太可能…”彭遠征安慰了嚴華一句。
嚴華神色黯然地搖搖頭,從自己口袋里掏出兩張皺皺巴巴的照片來,遞給了彭遠征。彭遠征掃了一眼,見左建攬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妖艷女子合影,背景則像是在香港某大廈前。
彭遠征尷尬地搓了搓手,有心再安慰兩句,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嚴華緊緊咬著嘴唇,“我無意中從他的包里發現的,這個女人應該就是信杰企業上市公司的人…你幫我打聽一下,我想…”
嚴華說到這里,羞憤地扭頭伏在沙發上哽咽起來,肩頭劇烈地顫抖著。
左建自打進了信杰企業的上市公司,就開始早出晚歸,甚至幾天不回家。一開始嚴華還以為是工作忙,到了后來就隱隱有所感覺——這當上上市公司高管的丈夫,原本書生氣十足的左建,開始變了。
置身于燈紅酒綠場合中的左建,受到誘惑也不稀罕。這再次驗證了那個顛撲不破的真理: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
彭遠征猶豫了一下,探手過去拍了拍嚴華的肩膀,輕輕安慰道,“嚴大姐,你先別難過,我們先了解清楚怎么回事再說!這樣吧,我幫你跟左建談談,看看他…”
嚴華哽咽著抬起淚眼婆娑的臉來,望著彭遠征道,“怎么一回事,我最清楚了…其實離婚也就罷了,但是我好歹也是個縣領導,我怎么丟得起這個人!”
彭遠征無言以對,只好打了個哈哈。
嚴華又抽泣了片刻,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她霍然起身準備離開,卻不料因為起得太猛也或者是最近心力交瘁體力不支,眼前一陣頭暈目眩,身子搖晃了幾下,就歪了下去。
彭遠征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扶住了嚴華。
嚴華整個身子倒入彭遠征的懷中,突然抱緊彭遠征,伏在他的肩頭上哭了起來,只是她似乎還保持著最后一絲官場女強人的理性,哭聲是極度壓制住,更像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無聲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