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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四、捫虱高臥論戰守(四)

  一住供精彩。

  史可法為人拙訥,雖然名聲極大,但實際上就是一縣之才,治一州府,已經勉強,強行要他在天下這個大棋盤上下棋,未免就難為了些。

  陳子龍同樣如此,但是陳子龍比史可法有個好處,那就是已經跳出了這棋盤之外。在欽州當了幾年知州,在新襄徹底接管了廣東府之后,他連名義上的知州職位都沒有了。俞國振念在往日交情,并沒有難為他,還給了他選擇的余地,但他恥于成為貳臣,便擔任了一個三皇大典編修職務。

  這讓他可以用比較中立的觀點觀察天下的變化,陳子龍是大明的忠臣,可親眼見到俞國振治下的地方,比起大明其余地方,甚至京師、金陵這樣的首善之地發展得都要快,百姓的民生更勝不只一籌,這讓陳子龍茫然了。

  若他沒有到欽`州,沒有在這相對寬松的氛圍內耳熏目染,他還沒有那么容易放棄自己的堅持,可是到了新襄,體查俞國振給百姓生活帶來的變化,陳子龍覺得自己對大明的忠誠和對華夏的忠誠產生了矛盾。

  “這是俞濟民的陽謀,你再絞盡腦汁也無可奈何,而且我觀俞濟民之心,并不只在此。”

  史可法默默聽著,只是偶爾點頭,不知不覺中,他也席地坐下,顧不得大臣之儀了。

  陳子龍又繼續說道:“自始皇帝一統六國以來,你見過有哪一位霸主統一前會將自己的對手召來開這個會的,你又見過哪位霸主不自稱王霸至少是大將軍大元帥,卻弄出一個委員會之名的?”

  “臥子的意思,俞濟民要做前人所未做之事?”

  “也不能說是前人所未做,俞濟民找人編撰三皇大典,將我華夏道統推至三皇之時,自然也包括堯舜禹之際。堯舜禹時名為禪讓,實際上天子由各方共推,若將當時各方稱為委員。那么這個推舉天子的會議,便可稱委員會了。”

  “也就是說,俞濟民實際上是托古之制,意圖行禪讓之禮?”史可法驚問道。

  陳子龍點了點頭,他是這樣猜測俞國振用意的。

  但他并不知道,禪讓之禮對于俞國振來說,并不是建立委員會的根本目的,華夏軍略委員會的最終目的。還是在此基礎上形成今后華夏的最高決策機構。俞國振自己可以憑借超越這個時代的眼光,指明未來的發展方向,但在他之后的人,卻未必能做到。到那時,就必須集思廣益,而華夏軍略委員會自然就可以改組成為華夏發展戰略委員會。成為一個沒有執行權的智囊機構,為未來的統治者提供幫助。

  “那俞濟民召我們來開這勞什子的協商會又是何意?”史可法又問道。

  “愚弟方才說了,俞濟民要做的是始皇帝、太祖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這也是我真正佩服他的地方,道鄰兄,說話不怕你笑話的話,這是定萬世不易之基也,若非我實在抹不開顏面,僅憑這一點。我便該為俞濟民效死力!”

  “你說。”

  “你想一想,當初始皇帝若是不派白起蒙恬等橫掃,太祖皇帝若是不與陳友諒、張士誠等發兵相爭,而是召他們來議事,定天下之歸屬,那會是何等氣概之事!俞濟民開了一個先河,便是自此之后,天下之主,僅有兵強馬壯尚不足以當之。還需真正萬民歸心!”

  史可法對此完全沒有辦法否認。以俞國振的實力,確實用不著召他們來開什么會議。直接發兵一個接著一個攻打就是。俞國振召他們來談,在一些枝節上,確實也做出了相應的讓步,雖然他依然憑借武力為后盾,可是用武力相威脅的事情,卻極少有。

  除非觸犯他的底線。

  “自俞濟民之后,華夏內部之事便不再是只憑武力來決斷的了。”陳子龍又感慨了一句:“僅此一項,俞濟民便開萬世之楷模。”

  “春秋彌兵之會罷了。”史可法喃喃地道。

  “好吧,我說直接些,俞濟民對于諸方勢力是有打有拉,但又更有側重。對建虜,因為其拒不接受漢化,故此俞濟民是以打為主,你方才不是說俞濟民對建虜宣戰了么?”陳子龍知道他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便又說道:“此次俞濟民興師北伐,只怕不只是收復京師那么簡單!”

  “嗯,他定遼東為華夏核心領土,野心昭然若揭!”

  “對于李巖,俞濟民是支持,你覺察到沒有,每次協商會開時,李巖總是跟著俞濟民背后搖旗吶喊,原因在于俞濟民與李巖有個約定,李巖將率其所部西征,收復西域疆土。故此,李巖控制的地盤雖小,人力也不多,但俞濟民每年要支援他二十萬石糧食!”

  “劉宗敏與牛金星不是攻訐李巖,說他與俞濟民相勾結,致使李自成兵敗身亡么,這一點倒不稀奇。”史可法道。

  “對于劉、牛兩支闖軍遺孽,俞濟民是鎮,不允許他們殘民害民,不允許他們向中原擴張,我料想,俞濟民的目的,是將他這兩支逼入烏思藏,同樣,對張獻忠俞濟民是威,威迫其向西南過大山走茶馬古道入緬甸。”

  “禍水外嫁之策也。”史可法喃喃自語,劉、牛、張這三伙流寇現在雖然已經不再算是流賊,也多少搞一些地方建設,但史可法對他們的印象卻沒有改變。

  “最后,再來談談俞濟民對金陵小朝廷…”

  聽得陳子龍口中也吐出“金陵小朝廷”五個字,史可法不免悲憤莫名:“臥子,你便是投了俞濟民,也不該如此說,對朝廷總得有些…”

  “好好,我不說,不說…不過道鄰兄,新襄這邊一直有個傳聞,三年前天子并未遇難!”

  史可法默然,這個傳聞何只是新襄有,金陵同樣有!

  只不過史可法一直認為,這個傳聞一半是善良的百姓不忍心聽到崇禎之死而想出來的,另一半則是俞國振有心推波助瀾。畢竟崇禎若真未死,那么俞國振呼金陵小朝廷,就言出有名了。

  “道鄰兄,若我是你,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如何維護金陵朝廷,而是想著等俞濟民提出天下一統提議時,應該如何維護福王和東林大臣的體面了。”陳子龍接下來的一句,讓史可法錐心一般痛苦。

  他盯著陳子龍。他希望能從熟悉新襄的陳子龍這里得到偏安金陵的方法,卻不是聽這最后的判決書。但他也知道,他不能諱疾忌醫,因此勉強開口道:“何出此言,事尚不至于…尚不至于此吧。”

  “你知道新襄中等學堂如今每年有多少學生畢業么?”陳子龍伸出一根手指:“剛過去的六月,中等學堂畢業學生的數量是四萬七千名。初等學堂畢業的學生數量是十六萬一千名。再過三年,這十六萬一千名初等學堂的學生便完成中等學校教育,按照新襄的規矩,他們就可以進入各個鄉、鎮,承擔各級書吏、文員、干事之職,這就是取代了吏,而再過兩到三年,他們中的一部分將被提拔起來,升為一鄉一鎮之長。其中還有縣長、市長,直至一省總督!”

  到這,陳子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休要以為離了儒生,俞濟民就治不了天下,你們在金陵,打的無非就是這般主意!”

  史可法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俞濟民這是在斷天下斯文之路!”他厲聲道。

  陳子龍不答,只是撓了撓身上的癢癢。

  就算史可法按捺住自己不存有投靠俞國振的心思,錢謙益等人如何會不存這心思?特別是錢牧齋。他與俞國振關系原本就好。東林得罪俞國振的事情,他都借故縮在后頭。將史可法這個蠢漢和吳昌時這個不安分守己的頂上前,實在不行也讓呂大器為先。錢牧齋少不得盤算,就算俞國振得了天下,一個清貴顯要的職務也是少不得的!

  至于別的人,只怕也打著同樣的心思,如果俞國振大軍來了,實在抵擋不住,那么就降了唄。降俞國振比降李自成總靠譜些,到時候他們仍然不失富貴,就算是降級任用,熬幾年資歷養一段聲望,遲早還是能回中樞。

  但現在,陳子龍將俞國振一個更深的計劃揭破出來,有了新襄的教育體系,俞國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培養出他所需要的人才,科舉出身的儒生,在俞國振手中再也沒有了前途可言。

  而讓人驚訝的是,金陵袞袞諸公,竟然沒有一人注意到這一點的!

  “時代不同了,道鄰,還是多研究些學問吧,不管俞濟民如何,有學問的人,自然會過得不差。”陳子龍緩緩地道。

  夏天的知了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喚著,心灰意冷將全部精力都集中于學術的陳子龍高臥于樹蔭下的水泥臺階上,在他身邊,大明內閣學士、禮部尚書史可法呆呆站著,過了好一會兒,史可法猛然跳過去,將陳子龍抓了起來。

  “你就忍心看著天下斯文盡皆掃地?”史可法咬牙切齒地道:“你就這樣放棄了?”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是方密之對我說的,他說了,想要天下斯文不為時代所棄,想要儒門能有復興之機,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儒門與實學結合起來――他正在做這事情,道鄰兄,如果你真的想要為天下斯文做些什么事情,而不是只為著金陵小朝廷里那些人的官帽子,就去幫方密之吧。”

  陳子龍說到這,就不愿意再多說了。

  這可不是金陵小朝廷的戰守之策,而是整個儒門的戰守之策,若是史可法目光長遠,就當知道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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