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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四、歸去秦淮夸彤弓(四)

  一住供精彩。

  張溥真不想出來,但他不得不出來。

  劉奧之在劉孔昭手下地位相當重要,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正負責籌錢,若是他被打死了,或者被打得半殘,那么張溥的計劃又只有延后了。

  以他對齊牛的認識來看,這個憨人是真做得出來的。

  他先是呼住了劉奧之,然后象是剛看到齊牛一樣,“咦”了一聲:“這不是老牛么,你家主人在此?”

  “原來是張先生,我家主人正在樓上議事。”

  “啊呀,好久不見他了,若非有事,我倒是要上去拜謁一番。”張溥含糊說了一句,向著劉奧之使了個眼色,劉奧之前不久才與張溥見過,自然認識這位誠意伯府的客人,當下不聲不響地引著眾人出來。

  見他們離開,張溥也不和齊牛告別,邁步就要出去。但才走了幾步,迎面又是一個人匆匆而來,險些與張溥撞了個滿懷。

  “咦,天如,你如何在這里?”

  “原來是定生兄…”

  來者正是陳貞慧,同樣是復社領袖之一,見到他,張溥便知道,今天想要輕易離開是不大可能了。

  “天如兄在此正好,與我一起去聽曲…”

  這一寒喧,原本張溥準備轉身就走的打算落空了,緊接著,樓梯口處傳來他熟悉又有幾分難堪的聲音。

  “這不是天如兄與定生兄么,既然來了,就一起熱鬧一下吧。”

  在樓梯口招呼他們的,當然是俞國振,張溥在心底苦笑,他可是真不愿意見俞國振啊,倒是旁邊的陳貞慧,臉上漾出喜色:“原來是俞濟民…啊呀,該稱南海伯了。”

  “若是稱南海伯,便不當我是朋友了,定生兄,你不當我是朋友,《雪岑集》的潤筆版稅,我可就要漂沒了。”

  陳貞慧與方以智也是好友,故此俞國振曾見過他幾面,只不過陳貞慧這個人世家子弟氣息很重,雖然文采風流,卻與俞國振不是一路人,因此兩邊只算小有交情罷了。俞國振這番話說得風趣,讓陳貞慧因為身份變化而帶來的不適消失了,他笑著長揖:“禮不可廢,不過濟民既然這樣說了,我就卻之不恭。天如,和我一起上樓!”

  半拉半扯之下,張溥也只能跟著上樓。

  眾人商議的,無非是明日虎衛入城儀式,既然在此,張溥總不能閉口不語,只能捏著鼻子,忍著心中的難過,裝出一副笑臉為眾人出謀劃策。俞國振還很高興地笑納了他的一些建議,而且每用一個,總要夸上他幾句,讓張溥實在是如坐針氈。

  但看在別人眼中,俞國振這可是虛懷若谷。

  無論張溥之類的人情愿還是不情愿,這場史無前例的盛典還是開始了。這是一場絕對非官方的慶典,唱主角的是金陵的百姓,從畫舫歌樓上的紅粉,到貢院的士子,從店鋪煌然的座商巨賈,到挑著擔兒沿街叫賣的小商小販,這幾日談論的,也都是此事。

  次日一早,金陵城就被妝扮一新,清水洗街、黃土鋪道自是不必說了,沿著秦淮河,各家脂粉樓上,都如同過節一般張燈結彩,大道上還扎了好幾座巍峨的彩門。各家店鋪前面放著案幾,案幾上堆著果子點心茶水,便是再吝嗇的人家,也總要用兩張紅紙妝點門楣。到了上午巳時,街上人頭攢動,大家都翹首以盼,希望看到來自京畿的那支百戰雄師。

  李香君伏在窗臺之上,頭上戴著絲邊垂簾遮陽帽兒,但從媚香樓的樓下翹首上望,還是可以看到半張粉雕玉琢一般的臉。

  在她身邊稍后的,是李廣堰,李廣堰畢竟是良家,雖然因為經商的緣故,也免不了有拋頭露面的時候,但在這么多人的情形下,還是注意點好。

  “廣堰姐姐,你當真見過俞濟民?”李香君側過臉去,看了李廣堰一眼:“你如今的云想衣裳,真是他出謀劃策?”

  此是在金陵城中已經不是什么秘聞,對于市民階層來說,也樂得聽到這樣的故事:家道中落的世家女兒在足智多謀的年輕士子指點下,創出若大的家業,兩人再相逢時,卻發現當初的年輕人已經是狀元郎――當然,現在是南海伯,若是自此才子佳人能幸福地在一起那就更好了。

  “俞公子學究天人,能得他的指點,實是我三生之幸。”

  李香君輕輕笑了一聲,原是要調侃李廣堰的,但是被李大娘一個眼神瞪了過來,立刻又咽了回去。

  就在這時,她聽得一連串的鞭炮聲近了。

  田伯光行在隊伍之前,心中當真是激蕩萬分。一方面,此時的榮耀,幾乎不遜于進士們游街夸官,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哪怕是田伯光這般受俞國振熏陶四五年的人來說,游街夸耀,特別是在金陵這樣的大城中游街夸耀,那是難得的榮譽!

  另一方面,他也為那些犧牲的同伴而有些失落,他們獻出了性命,卻沒有辦法親自參加這代表著榮耀的游街凱旋。

  他們個個身上披紅掛彩,這些都是秦淮河畔女兒家趕了幾夜趕出來的,筆挺的制服勾勒出他們身上的陽剛之氣,而整肅的腳步,則更顯得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紀律部隊。走路之時,他們目視前方,虎虎生威,雖然沒有喊什么口號,就是這么沉默著前行,但他們的腳步聲卻還是讓人感覺,這象是一座山在移動!

  因此,他們所到之處,都是驚天動地的歡呼喝彩,頑童們模仿他們行軍的模樣前行,而躲在窗簾門縫之后的少女,則投來火辣辣的目光。

  男子漢大丈夫,一生有此榮耀,便已是不虛了。

  俞國振也在隱人群之中,含笑望著他們,今天這些虎衛才是主角,就算是他也沒有資格去與他們搶風頭。

  這是他們以自己的勇敢、熱血和性命換來的榮耀,自己只不過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喊了兩聲,下達了幾個命令罷了。

  他雖然如此想,可是百姓們卻不這么想,周圍歡呼聲里,最多的還是“無為幼虎”這四個字。

  “當真乃虎狼之師也!”在他身邊,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嘖嘖贊道。

  “若非如此虎狼之師,也擊敗不了建虜,據聞建虜都是生食人肉渴飲人血的惡鬼修羅,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便是長城之堅也能被他們一頭撞開…也唯有如此虎狼之師,方能將之克制!”

  “何止是建虜,那流寇亦是窮兇極惡,若非虎衛,早殺入南`京了!”

  一片竊竊私語中,俞國振笑了。

  這就是民望,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絕對不是一句虛言。有了人心,一些與舊制相背的制度推行起來,就不會那么麻煩,不僅阻力較少,而且事半功倍。比如說,有朝一日他要與東林等清流正面沖突之時,只要在報紙上說一句“崇禎九年俞濟民在京畿親冒矢石的時候,你坐在哪里”,就足以把一大半的反對聲音堵回去了。

  至于“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則是天大的笑話,他才地盤三兩塊、兵馬五六千,這樣子就成了千金之子,連親上戰場都不能,那等他真的擁有幾百萬之地、幾千萬之民,他是不是每天連床都不能下?

  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放在一般富貴人家可以,放在一國之君身上,純粹就是手下的臣僚們想把君王變成一個播種器,架空君王不使其接觸到社會現實的借口罷了。

  田伯光這時走到了媚香樓之下,他英挺俊秀,倒是家衛中少有的美男子,加上為人總是帶著笑,因此樓上的李香君一見便生好感:“媽媽,姐姐,我原只道這虎衛都是些粗人蠢漢,卻不曾想也有這般精細的人兒,他可真是虎衛?”

  李廣堰遠遠瞄了一眼,原本以為是說俞國振,她心中砰砰直跳的,但看到不是俞國振,而是田伯光,當下道:“自然是的,他是田伯光,俞濟民麾下最得力的將官之一,當初在滁`州城下力退闖賊者是他,此次京畿之戰擊殺揚古利者亦是他!”

  “姐姐果然與俞濟民相熟,連他部將都識得。”李香君調笑了一句李廣堰,看著田伯光的眼神卻泛出異彩:“嘖嘖,少年英雄,奴當助其揚名!”

  一邊說,她一邊站起身來,當田伯光就要走到樓下時,她猛然揚手,無數花瓣便從窗子里飄飄落下,暗香浮動,倩影驚鴻,整個金陵舊院大街,仿佛都因此而暫時凝固了。

  田伯光是極警覺的,但再警覺也沒有想到,走過這畫樓之下時,三樓上竟然會有人拋下一籃子花瓣――此時已經是深秋初冬,百花暫歇,搜集這些花瓣,殊為不易,至少證明,樓上的倩影花費了不少心思。

  這漫天飛揚的花,飄飄而下,蔌蔌落在田伯光和他周圍虎衛的身上,周圍原是一片喧鬧,然后安靜下來,再然后是更大的喧鬧。

  秦淮河畔,舊院諸樓,無數的窗子被打開了,從上面飛出香脂、手絹、花瓣,將這些從血腥之中走出的少年籠罩起來。洗去他們心中殘留的怨氣,撫摸他們心底最深的柔軟,給予他們前所未有的榮耀,也讓他們知道,自己所保護的是什么。

  對于這些少年來說,這是他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場景。俞國振曾反復對他們說,他們是在保護著一個文明,那個時候,少年們是不懂的,只是覺得小官人說要這樣做那就該這樣做,但現在,他們仿佛頓悟一般,明白自己流血與犧牲的意義。

  (繼續肯,讓老雷家媳婦知道老雷國慶不陪她逛街旅游看電影的意義。另注:彤弓一詞出自詩經,乃周天子賞賜給諸侯的紅漆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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