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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吐哺歸心自可耀(二)

  一住供精彩。

  “今日柳麻子在翠云軒說得好書!”

  “都何等時候,還有閑心聽書,流寇便要打到南`京來了!”

  “胡說八道,你那是哪天的消息!今日一大早消息就傳來了,流寇在滁`州城外大潰,已經西去…”

  酒樓里嘰嘰喳喳的聲音傳入耳中,張溥微微笑道:“賢弟為何不擇雅座,非要在此飲酒?”

  坐在他對面的是方以智,方以智最近也開始蓄須,聞言一笑:“濟民常批評我,雖有報國之志,卻不識民間疾苦,可為御史,不可為親民官,我心中向來不服,便問他如何方能為親民官,他說須出于民而入于民,不可出于士大夫而入于士大夫。圣堂談笑有鴻儒可以磨礪學問,往來無白丁卻就難分稼穡。我覺得有幾分道理,如今寓居金陵,去城外識稼穡不易,但在酒樓里聽市井俚聲,卻不難啊。”

  “如今密之可是言必稱濟民,若無濟民,不可佐酒也!”張溥哈哈大笑道。

  方以智淺笑了一下,他與張溥以前是密友,可隨著和俞國振交往越來越深,方以智對于張溥這個人的看法也漸漸受到了俞國振的影響。決裂當然不可能,但也不象當初那般敬之如師。他方才的話語,其實就隱隱有提醒張溥,不要空談玄虛,要務實,可張溥卻全然沒有意識到。

  經過一年的休養,張溥從去年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又變得自信滿滿。與史可法對文震孟去職的事情震驚而不知所措不同,張溥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文震孟會是溫體仁等人的對手,他的希望,始終還是寄托在周延儒的身上。

  “二位賢弟所說的濟民,可是俞國振俞濟民?”方以智其實只坐在陪坐的位置上,坐在客位上的有兩人,都是四十余歲的模樣。其中一人黑瘦枯槁,另一人則稍好一些。那形容枯槁者捻須問道,而另一人也是目光變閃動,似乎對俞國振極感興趣。

  “就是他,非是他,天下還有哪個濟民能讓密之這般服氣!”

“密之就是想介紹我去…為這位俞濟民為參贊?”那形容枯槁者又問道。圣堂  方以智點了點頭,拱手誠摯地道:“正是,如今俞濟民在海外有若大的基業,正需要人手相助,故此小弟不吝冒昧,向他推薦了茂先先生。茂先先生暫在他處容身一二,亦可熟悉民事,來日登科之后,衙案之事,便能輕車熟路。”

  “早聞俞濟民之名,他所編之《風暴集》,老夫也期期拜閱,實是妙言橫發,亂墜天花。”被稱為茂先先生的形容枯槁者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未曾聞其有功名在身,還以為密之是邀我來為其西席,教授制藝之道,卻不料是幕僚…”

  他言語之中,頗有些不以為然。方以智并不介意他的態度,此人姓萬,名時華,字茂先,南`昌府人,乃是復社的分支豫章社首領。這人“數奇”,科考運氣極差,雖然文名極盛,別人一提南`昌豫章社,就只知道他萬時華,卻不知道豫章社其余之人。但這么大的名氣,沒有給他換來前途,始終只是個秀才童生,連舉人都中不了。

  當時海內諸生中,家中有萬時華八股文章的,只要精背其文,在科舉時模仿而作,往往有中舉人、中進士者,但他自己卻屢試不第,八次考試亦未中舉,實在是一大衰人。原本的歷史之中,他是在五十歲時才得人舉薦,去北`京吏部領一個縣令之職,結果到了南`京就開始生病,到了揚州干脆就一病不起。

  象他這般才氣高傲又不得志者,往往都有些郁憤孤傲,免不了多尖酸怪話。他方才的話語里,便多少有些不快。

  “茂先先生非百里之才,小弟哪敢薦為幕僚。此事與舊年獻賊亂安廬也有干系,舊年戰事畢后,十萬罪民遭謫貶遣戍之事,幾位兄長都有所耳聞吧,這其中有四萬余,被安置至域外,便是我大明交趾故郡會安新府…”

  他將俞國振揚威海外,如班超、陳湯一般收復故地之事說了一遍。圣堂眾人都是悠然神往,張溥乃至拔劍彈鋏,慨然高歌:“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

  “那會安乃是一府之地,如今有三萬我大明百姓,只因懸于海外,俞濟民有意募人前去墾拓,這其中自然是要有人管理。”

  說到這,方以智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么。

  三萬人口,放在如今大明,確實只是一處小縣,但畢竟是一府之地,而且胼手胝足開拓出來,會極有成就感。萬明華猶豫起來,他自詡文章憎命達,有濟世之能,卻無用武之地。

  但讓他去域外,特別是傳說中瘴癘之地的南方,他心里還是有些不愿意。

  “茂先先生可以攜令愛前往,俞濟民開出的薪俸是每月三十兩。”

  東林之人一向不諱言利,只是不喜歡皇帝言利,更不喜歡皇帝與他們爭利。聽得每月三十兩,萬時華眼中一凝,他如今甚是窮困,一月三十兩,一年便是三百六十兩,而且他明白,這只是最低的收入。

  但讀書人的自尊,讓他還是自嘲地搖了搖頭:“為五斗米折腰…”

  話說到這,突然間遠處傳來雷鳴一般的呼聲,這聲音是如此巨大,震得人耳膜都似乎要破碎了。

  幾人都是臉色大變,最近懸在他們心頭的最大事情,也是懸在整個南`京城中百姓心頭最大的事情,就是流寇。這般聲勢,莫非是流寇有什么變故?

  “闖賊為俞幼虎所擒!”

  “方潛夫令俞幼虎擒住闖賊!”

  “大捷,大捷,盧總理滁`州城外大破賊寇,斬首過萬,俘獲無數!”

  一片片的歡呼聲如雷傳來,不一會兒,四面八方都傳來了鞭炮的聲音,而酒樓中的諸人也才坐了下來。

  “勝了,勝了!”

  方以智喃喃自語,然后縱聲大笑。

  張溥羨慕地看著他,他當然有資格大笑,方潛夫是他父親,俞幼虎是他妹婿,他親人立下如此殊功,哪有不笑的道理!

  “當飲一大白!”在座諸人當中,一直不作聲的另一人突然開口。

  此人是跟著萬時華一起來的,雖然與方以智是初次見面,但雙方神交已久,至少從崇禎六年起,雙方就曾有書信往來了。方以智連連點頭,正待說話,突然聽得整個酒樓當中,都是一片拍桌子喚酒保的聲音。

  “酒來,酒來,闖賊被擒,天下已寧,當痛飲一杯!”

  “正是,酒保,快上酒,快上酒啊!”

  幾位酒保忙得團團打轉,卻一個個喜笑顏開,整個南`京城,都洋溢著一種喜氣,比起前些時日過年,還要多的歡聲笑語。

  “這俞幼虎,便是俞濟民?”那一直不作聲的另一人問道。

  “正是他,他與長庚先生一定談得來,他精通實學,更勝于小弟,小弟這幾年給長庚先生書信中,許多問題,都是他提出的。”方以智說到這哈哈笑道:“長庚先生此次的來意,我也略知一二,是想請俞濟民將貴作付印,是也不是?”

  “原是此意,只是不知是否合宜。”

  “如何不合!長庚先生請別人印,還要付他銀錢,俞濟民替長庚先生印,卻是要給長庚先生潤筆!”

  提到印刷,張溥多少有些不自然,他早就看到俞國振的新活字印刷術的重要性,甚至為此不惜謀算俞國振,雖然現在雙方將過節揭開,而且還有合作拱倒溫體仁之舉,但芥蒂卻未盡除。至少直到現在,張溥都不好意思請俞國振為他印個人的文集。

  “就是聽聞此事,老夫才跟著茂先一起來…卻不曾想正撞著朝廷擒住闖賊這等事情!嘖嘖,茂先,要不我們換一下,你去分宜任教諭,我增給這位俞幼虎充幕僚吧。”

  那人這樣說了,態度倒是很認真,萬時華卻撇了一下嘴:“方才我猶豫,是不知這位俞濟民究竟是否還念著我大明,如今得知他有這等本領,又愿為國效力,我如何會不愿意!”

  他雖然時運不濟,卻不是傻子,更不是書呆子。在他看來,俞國振立有如此大功,朝廷少不得要封賞,賜個武職出身,那么自己在他帳下充文案或者幕僚,也不算太過辱沒。

  “長庚先生若是真有意,也可辭了那區區教諭之職啊。”方以智熱情地道:“長庚先生精通實學,與俞濟民在一起,正可相互磨礪。小弟說句真心話,自徐相國往生之后,天下能與俞濟民討論實學的,也唯有長庚先生了。”

  那位長庚先生笑而不語,不過目光中倒是有些猶豫。

  張溥也沉吟了一會兒,然后壓低了聲音道:“茂先兄,長庚兄,如今溫賊雖已去位,卻仍是山中宰相,二兄縱有大才,亦無用武之地,倒不如先暫時委屈一下,替俞濟民看顧一頓時間那個…會安。以愚弟之見,長則三載,短則兩年,溫賊必無好下場,那時二兄再展鴻途,兩皆不誤,如何?”

  萬時華與那位長庚先生仍是猶豫不決,但就在他們猶豫不決的同時,向北,在廬`州城中,章篪卻向著滿臉驚愕的史可法拱手:“史巡撫,學生是真的來請辭的。”

  “為何如此,莫非…修之家中有什么變故?”史可法覺得很怪異:“方才才接得捷報,俞濟民擒住了闖賊,修之這時便請辭…”

  “學生正是想去俞濟民處看看,去年他分去四萬百姓…今次南直隸又為賊人凌迫,俘虜和從賊者無數,需要再次安置,所獲或者倍于去年。史巡撫,學生去年終覺得有些慚愧,因此想去他的欽`州新襄看看,那些百姓到了他那兒,生計究竟如何。”

  這話聽得,讓史可法頓時覺得羞愧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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