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掛上了游廊,一個個到一排排,將昏黃慢慢變得明亮。
看著碩人居,她有些唏噓的感覺,卻又不知為何心中如此。
“小時候,小心翼翼看著四周,每一舉每一動,都生怕出了錯,于是立在那里巴望著一切,而后才敢坐,若沒十足的把握,便乖乖立在那里,不敢坐,不出頭…”葉嬤嬤的聲音在耳邊輕響,林熙轉了頭看她:“我那時定叫嬤嬤笑話了。”
葉嬤嬤搖了頭:“你心中有個怕字,便能知道什么叫制,這年頭,淹死的都是會水的,知道怕你就不會冒進,不會去碰。”她說著看向林熙沖她一笑:“我那時可沒笑話你,是真真的喜歡上你,也許你瞧著我不好相處,或是兇起來不講情誼,但終歸是我出來教你,可為什么能教?就是因為我吃過虧,受了這份苦,所以我才悟,才知道什么是怕,什么是防患于未然,又什么是到了那個位置上才能碰才能去想的,而你,卻小小的就知道審度,這很難得!”
林熙聞言低了頭,她乃重生之人,死了一回才落在了妹妹的軀體里做了林熙,她能不知道怕嗎?因為她死就死在了無知無畏之中…
葉嬤嬤此時拉上了她的手:“走,還去我那屋里坐坐吧!”
林熙點了頭。
手牽著手穿行在游廊里,兩人此時哪里像師徒,倒似母女一般,當她們入了這廂房,點上燈火,林熙看著一屋子的簡單,忽而有些不好意思:“這些年,熙兒越發的過的順當,還不時的能得著嬤嬤您的提點,可我卻沒能報答您什么,實在…”
“別說那些話。我不是那政客圈子里的,也不顧貴婦圈子里的,要你花心思打發來往交情,何況你也沒丟下我。年年逢節就叫人送東西來,我用不上的全給了唐家,現在唐家都成了莊子上的大戶,莊頭說話都客氣,這還不算嗎?”
葉嬤嬤說著坐去了繡凳上。
今日里,林熙接了她們來,就叫了府上人打掃。雖不至于弄得處處新,但卻也干凈無灰。
“七姑娘還記得我當年和你說過的話嗎?”葉嬤嬤一坐下便望著她言語,林熙立時坐在了她跟前:“記得,您說過有一樁事要我應承您的,是什么事?”
葉嬤嬤從袖袋里掏出了一個錦囊,說是錦囊,但大約時間太久了,錦囊的藍布有些發白。其上的繡線也黯淡有斷,看起來實在不入眼,但葉嬤嬤卻小心翼翼地打開。而后從里面取出了有些紅印金絲斑駁的緞子來,推到了林熙的面前。
林熙頓了一下,小心拿起,入手便發現這緞子光滑非常,乃是上好的料子,當下摸了摸,又借著屋內的燈火一瞧,但見料內經緯中金箔絲銀箔絲穿插便激動的挑了眉:“這,金帛?”
金帛乃宮中皇室專用之物,葉嬤嬤竟然把這東西推出來。實在叫她驚訝。
林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放下,但在想要松手的那一剎那,她卻又捏住了。她固然怕,但她也明白許下的是什么,所以在看了一眼葉嬤嬤那淡定的面容后,她伸開了它。
血字見腥見黑的入了帛紋中。與其上的如意紋路交匯在一起,卻是一行字,一行生辰八字。
“辛酉三月初八子時。”
“這是…”林熙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
“我的生辰八字。”葉嬤嬤說著手指卻捻了捻,林熙看著她這個明顯說謊的動作,懵住了。
葉嬤嬤的眼神從林熙那里直接落去了自己的手指上,一頓之后笑了:“我對你毫無防備,以打算全數講出,結果連做偽都不會了,沒錯,這話是謊話,可它也是真話!”葉嬤嬤說著起了身,走到了房門口,左右掃看跟著的丫頭都離得遠遠地,這才轉回來看著林熙問到:“我教你的東西,好用否?”
林熙眨眨眼:“好用,那些記數讓我算賬便捷,那絹書里的東西,匪夷所思卻能叫我打開眼界,連對我家小寶都能有些關照…”
“你就沒想過,這些東西何處來的,我怎么會知道會懂?”
“不是您祖上…”
“我祖上何德何能啊,會這些?”葉嬤嬤一臉嘲色,繼而看著林熙:“不如我們兩個換換心底的秘密,至少傾吐出來也比塞在肚子里一輩子的好,反正我的身子已經不成了,最多兩年也就到頂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不會說出去,而我的秘密說給你,你也不會對人講的,不是嗎?”
“我的秘密?”林熙一臉詫異,心底已慌,葉嬤嬤沖她笑:“是我教的你微表情,你有沒秘密我看得到,你不敢說,那不妨我替你說,你的秘密和林家大姑娘有關,對嗎?”
林熙的肩立時上挑,她本能的反應讓她的瞳孔都緊縮了些許。
“看來我說中了。”葉嬤嬤消瘦的臉上漾著一抹得意的笑容,似是很開心。
林熙捏了手中的金帛:“我承認,是和她有關,但是,我沒辦法說。”葉嬤嬤能看到她的真實內心,林熙在她的面前,沒有隱瞞過去的自信,可是若說她怎么說?重生?誰信呢?連她自己都是覺得匪夷所思的啊!
“你沒辦法說,是因為你認為我不信,因為那太匪夷所思,可眼下不如我告訴你一樁更匪夷所思的事吧!”葉嬤嬤說著湊的林熙近了些:“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我是未來的一抹靈魂,死后借尸還魂到這個世界的!”
“什么?”林熙驚的立時站起,而葉嬤嬤一臉淡然,她望著葉嬤嬤,她看著她的表情,她知道葉嬤嬤沒有撒謊。
慢慢地,她坐下了,眼神不挪的盯著葉嬤嬤。
“我教你的東西,都是我們那個時代常用的東西,而微表情是我的專業課題,我是一名刑偵學和心理學的雙博士,博士你知道嗎?大約相當于進士那一檔次了,總之這是我的研究方向。所以我很清楚這些。我死于一場海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籃子里,身邊是車轱轆的吱呦聲。我當時還在想,我是不是死了,我現在是不是尸體,可當我試圖叫嚷的時候,我發現我的聲音竟然是嬰兒的啼哭聲,我嚇壞了,好半天又試著喊了一下。還是哭聲,而緊跟著籃子被掀開,一只手便捂住了我的嘴…”
林熙聽著這些話臉色已經發白。
“我當時覺得自己的口鼻全被壓住了,我以為我會死,我奮力的掙扎,卻發現自己的手腳被捆住,我竟然在襁褓中,而那時壓著我的手松開了。那是一個男人糾結的面孔,他對我說:‘殿下,你千萬別哭。否則我就救不下你了!’”
林熙手中一直被攥著的金帛落在了桌上,她望著葉嬤嬤已經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么了。
“我一聽哪里還敢哭呢,閉著嘴老老實實一聲不吭,那個男人看著我不哭長出了一口氣,又把籃子給我扣上了。而后在籃子上又壓了許多的東西。我記得那一路的顛簸,更記得自己在那個籃子里越發的上不來氣,就當我快要不行,要哭喊求氧氣的時候,籃子上的東西終于搬開,籃子被打開。我沒有再上不來氣…”葉嬤嬤說著沖林熙無奈一笑:“我當時知道,我是借尸還魂,因為那個孩子,原本的我,在路上已經,悶死了。”
林熙低下了頭。伸手揉蹭著自己的額頭,葉嬤嬤這些話給的震驚實在太大,先說什么未來,又說什么借尸還魂,而從她口中描述的一個殿下之詞,又足以暴漏出其后的故事,震驚,震驚到驚心動魄,震驚到她如坐針氈,震驚到她手心和后背冷汗連連…
“我的故事你一定聽過不少,大約是我多么傳奇的一生吧,但其實藏在傳奇之下的,看不見的無奈又有誰人知道呢?”葉嬤嬤說著伸手把那金帛抓在了手里:“我這個身子的主人,是一段孽緣所造,她不該活在塵世間,她得死,你能猜出來,是誰和誰嗎?”
林熙望著那金帛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言語:“中,中宗?”
“我那日子必然一頭是中宗的。”葉嬤嬤說的很淡定,林熙卻不敢說另一個人了。
中宗,乃是現任皇帝的曾祖,是他爺爺的老子,自己的祖父伺候的高祖是中宗的兒子,而依著年歲看,的確只能是他,但如此一個中興之主能參與的孽緣…還能是什么?
她盯著葉嬤嬤手里皇室專用的金帛,完全說不出一個字來。
“你不敢說,我說。”葉嬤嬤說著再次把腦袋湊了過來:“靜怡長公主。”
林熙聞言頓了一下立刻抬手擦抹額頭上的汗水,此刻的她的心狂跳不止。
長公主是什么概念?在大周,長公主是皇帝的姊妹,堂堂中興之主的帝王,竟然和自己的姐姐…
林熙伸手去抓桌上的茶壺,可惜茶壺里是空的,她只能悻悻的放下。
“你不用怕什么,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明白我為什么要托你那樁事!”葉嬤嬤說著轉頭看向外面,她從窗戶里看著天上升起的那輪月,輕聲說到:“我那時小,不會說,可我能聽啊?所以我才知道了這樁事——長公主適婚后,駙馬便不如她意,她在駙馬府上住了一年就搬回了宮里,偶爾應節才回駙馬府一日,兩人雖沒離合,卻也各自過各自的,駙馬滿園鶯鶯燕燕,長公主則在宮中和自己的弟弟有私,背德,宮中之禁,但這是帝王坐下的事,后宮之中誰又敢言呢?結果后來長公主有了身孕,本意要落胎,可長公主舍不得,便匆匆回了駙馬府,召見了駙馬。駙馬以為這是皇帝的意思,不敢觸犯天顏,只能認做是自己的種,公主也因此搬回了駙馬府,假作一番親近,皇上寵愛長公主,見她依然如此,只好作罷,給了駙馬一些好處做補,還破例把鹽運的事交給了他管,但豈料就在長公主臨盆之際,駙馬卻醉酒言于同宴朝臣,朝臣驚駭,立刻上書奏請此事,狀告駙馬穢言污語敗壞超綱。”
“于是駙馬因瀆職被腰斬?”林熙立時言語,因為她記得當年在林昌跟前聽過他曾提及,駙馬中最背叛的莫過此人。
“沒錯,泄漏這種事,皇上怎么可能饒了他?但他死了,流言卻在朝臣心中,看著孩子降生,他怕這個孩子長大了,群臣看出端倪來,彼時他還怎么力壓群臣啊,于是他叫了身邊的總管太監和他一起去抱走了這個孩子,說是送到別家養,做個富貴閑人,于是長公主無奈之下才寫了這個生辰八字,她是想著孩子就此偷偷的活著,卻不知皇上已起了殺心,孩子一抱出去就下令找個地方弄死埋了。總管太監縱然知道是孽種,卻不舍得殺,為難之際想到了交情最好的安國侯,同他私下說了這事,安國侯爺便言,這到底是一條人命,我幫你私下送了人好了,好歹這也是皇室血脈,于是他接手了我,將我偷偷的抱進了侯府,打算第二日上打聽個穩當的去處,豈料事有湊巧,他回到府上才知道,就在那天中午他好不容易才得的獨女因為臍風去世了。”
“于是,你成了侯府的獨女?”
“沒錯,自己的女兒死了,他還要送出去一個,侯爺夫人又身子弱,實難有孕,故而侯爺將實情告訴了侯爺夫人,最后兩人決定把我當作自己的女兒將養起來,便把包我的包裹燒了,只剩下這個錦囊收在侯爺夫人的床頭匣子里,于是我才成了安國侯爺的獨女。”
“可是既然如此,當年為什么安國侯爺還要把你當王妃將養?”林熙不解。
“謊言罷了…”葉嬤嬤苦笑:“他們對我很好,疼愛有加,教我禮儀也是當作侯門貴女教養而已,他們只是做了為人父母該做的而已,至于后來下了諸多的血本,也不過是太疼愛我而已,因為我乃未來之人,心高氣傲,與人相比,就想得個頭籌,結果誰都道我伶俐聰慧,他們也愛護有佳,而我更想日后覓個好夫婿,好錦繡芳華一場,豈料,最后名聲大了,就傳成了那般,而那時…你不知道當時我爹有多緊張,嚇得不過三日便頭發見了白,結果皇上聞聽此言,竟叫人帶我入宮瞧看,這一看就出了事,他看著我一言不發,而后直接擺手就叫我離開,之后的事你也知道了,奪嫡黨爭,我爹莫名其妙的被搜出證據參雜在其中,而后我就便成了罪奴,收進了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