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一大海下去,現在酒勁上來,葉知秋有些醉了,正所謂借酒澆愁愁更愁,想起自己苦讀七年醫術,穿越來到古代,本可大展抱負,可是卻無端遇到這場大劫難,指日間便要淪為悲催的官奴,任人呼來喝去,跟牛馬一般驅使,心中悲苦,想起賀鑄的那首“行路難”來,當即起身,走到欄桿處,朗聲悲歌,吟哦道:
縛虎手,懸河口,
車如雞棲馬如狗。
白綸巾,撲黃塵,
不知我輩可是蓬蒿人?
衰蘭送客咸陽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作雷顛,不論錢,
誰問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為壽,
青鬢長青古無有。
笑嫣然,舞翩然,
當壚秦女十五語如弦。
遺音能記秋風曲,
事去千年猶恨促。
攬流光,系扶桑,
爭奈愁來一日卻為長。
這首詞本來是賀鑄失意無聊,縱酒放歌,感嘆時光流逝的,葉知秋用來舒發心懷,倒也貼切,自問有手能暴虎,口如懸河的能耐,羽扇綸巾的秀才,卻要過上牛馬的日子。真想把陽光牽住,系在扶桑樹上,不要讓那一刻到來。可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早死早超生,倒愁苦一天的日子太長了,暴風雨要來,就趕緊來吧。
這首詞朗誦完畢,他手扶欄桿,心中悲催,只覺得人世間苦悶,無非如此了。
可馨聽得芳心一振,這首詞表達出的那種悲憤和無奈,讓人怦然心動,她是詩詞行家里手,葉知秋詞中引用的若干典故,還有裁化前人詩詞的來處,都是了然于心的,聽他這首詞,化用前人詩句,舒發不得志的心懷,詞句抑揚頓挫,如訴如歌。這詞雖好,她卻忘了贊嘆,卻只為葉知秋的悲情所震撼。
半晌,可馨才款步走到失魂落魄的葉知秋身旁,低聲道:“四少,有何不開心之處,說來我們聽聽,一起出出主意,卻也強過苦悶心頭啊。”
葉知秋回轉身瞧著她,苦笑道:“沒事,說了也無濟于事,何必要你們一起跟著牽腸掛肚呢。”
龐安時道:“你這話就不像話了,一個人的苦悶三個人分,不就可以減輕很多嗎!”
“那你們不也跟著一起苦悶了嗎?”
“那有何妨,自家兄弟,還說這些見外的話。”雖然才相識兩天,這龐安時卻已經好象跟葉知秋是從小長大的鐵哥們一般。
葉知秋不想說,雖然一旦皇帝定罪,全城都會知道這件事的,隱瞞也沒有用,但寧可讓他們從別人嘴里知道這件事,也不想自己說出來,苦笑搖頭:“沒什么。”說罷,走回軟榻坐了下來。
龐安時也走回來,道:“你這人就沒勁了,有什么說出來呀,我要是有什么事,你問我肯定說。”
葉知秋道:“算了,還是喝酒聽歌吧,說那些煩人的事情做什么。”
“那行,你不說就算了,但是不許愁眉苦臉的,咱們今日是來行樂的。得開心才行!”
“好!我不愁眉苦臉就是。”
可馨道:“要不,咱們來行酒令吧?”
龐安時笑道:“這個好!不過,咱們到底不是柳永那種酸秀才,咱們是行醫的大夫,還是行醫令為妙。”
可馨大眼睛眨了眨:“醫令?怎么個行法?”
“你去找一本書來,隨便什么書。”
可馨眼轉一轉,笑道:“正好,前日里柳永把他的詞給我瞧過,讓我謄抄了一份。便用來入令,如何?”
“好!”
可馨吩咐丫鬟到自己臥室拿來柳永的詞的手抄本,道:“書拿來了,如何行令?”
“你負責翻書,先說幾頁第幾行第幾個字,然后把這字告訴我們,我和知秋兄弟根據這個字,——可以是諧音!背一段醫書,或者說一個方子,說方子須得說出出處。背醫書至少六句以上!如果我們倆都說出來了,你這司酒就得喝一杯,要是我們有一個說不出來,兩人都的喝,說不上來的那個,喝兩杯,如何?”
“我又不懂醫,我怎么知道你們說的對不對。”
“你放心,我跟知秋還不至于賴酒。”
“那不行,你們醫術高明,背書沒問題,我吃虧!”
葉知秋道:“要不這樣吧,你翻出一首詞,便彈唱出來,便可不喝,要是唱不出,便要喝一杯,怎么樣?”
龐安時道:“你這純粹是幫著她說話,她是花魁,哪有詞牌唱不出來的?”
可馨笑道:“那你說怎么才公平?”
龐安時眼珠一轉,道:“你也以這個字背一首詞。里面須得有這個字的,也以十聲為限,說不出,便罰酒。”
“這倒有些難度,罷了,就依你!”可馨道,拿過柳永詞集,想了想,道:“第十六頁第三行第六字!”
翻開一看,笑道:“有了,是個‘胡’字——‘孤城暮角,引胡笳怨。’”
龐安時道:“這個字容易,知秋,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你請!”
“好!小柴胡湯啊!傷寒論有云:‘傷寒五六日,中風,往來寒熱,胸脅苦滿,嘿嘿不欲飲食,心煩喜嘔,或胸中煩而不嘔,或渴,或腹中痛,或脅下痞硬,或心下悸、小便不利,或不渴、身有微熱,或咳者,小柴胡湯主之。”
葉知秋笑道:“你都說了小柴胡湯,那我就更簡單了,我說大柴胡湯!”
“不行不行,你賴皮!”
“嘿嘿,不說大柴胡湯,那我說柴胡桂枝湯行了吧!”
“這個可以。”
“‘傷寒六七日,發熱,微惡寒,支節煩疼,微嘔,心下支結,外證未去者,柴胡桂枝湯主之。’——我也背出來了。”
兩人一起望向可馨,可馨道:“我啊?有‘胡’字的詞太多了,我背柳永的行不?”
“不行!”兩人異口同聲道。
“那好!‘胡’字,可以諧音,那就用酒壺的壺吧。”可馨微微一笑,信手拈來,道:“寇準寇大人有一首詞便是!”:
春早。
柳絲無力,
低拂青門道。
暖日籠啼鳥。
初坼桃花小。
遙望碧天凈如掃。
曳一縷、輕煙縹緲。
堪惜流年謝芳草。
任玉壺傾倒。
三人相視而笑,都答了出來。都不喝。龐安時道:“再來,得找個難一點的字才有酒喝嘛。”
可馨含笑點頭,仰頭想了想,又說了,翻開柳永詞,笑道:“哎喲,這個字只怕好說,我都知道有個方子,這是個‘麻’字。——‘昨夜麻姑陪宴。又話蓬萊清淺。’”
龐安時笑道:“你知道,那你說說。”
“麻黃湯啊。——對吧四少?”可馨瞧著葉知秋。
葉知秋點頭道:“沒錯,你知道這湯藥是治什么的嗎?”
“好像是外感風寒。如果發怕發熱,吃了發一身汗就好了,我說的沒錯吧?”
葉知秋沒有回答,定定地望著她,自言自語道:“發一身汗就好了,對啊,既然是風寒表證,為什么吃了麻黃湯不見好,反倒突然惡化到這種地步?”
可馨奇道:“什么惡化到這種地步?四少,你在說什么呢?”
葉知秋充耳不聞,腦海里滿是疑惑,想著的卻是爺爺孫用和治療二皇子的那個案子,二皇子就醫之初,是外感風寒表證,爺爺用了麻黃湯,可是湯藥剛吃下不久,二皇子病情突然惡化,出現高熱神迷譫語的危癥。按理說,麻黃湯治療外感風寒表實證,就算效果不好,也絕對不會出現這樣的危癥的!
難道,當初辯證就辯錯了,不是麻黃湯證?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證?
他記得很清楚,爺爺給自己看的二皇子病例上記載的初就診時的病癥是發熱惡寒,無汗,頭痛,這些都是麻黃湯證的病癥,不過,別的病也可能會出現這樣的病癥,比如風溫!
風溫!
葉知秋眼睛一亮,對啊,風溫的邪襲肺衛證,不也是發熱惡寒,無汗,頭痛嗎?還有口微渴,苔薄白,舌邊尖紅…
舌邊尖紅?!
他全身一震,立即想起來,當時病例上的確寫的有舌邊尖紅這句話!只是自己所有的注意力當時都放在了后面那類似陽明腑實證上了,一直在思索那壞證到底是什么證,在想如何能說服別人相信爺爺用的藥是經驗方,是行之有效的。卻忽視了前面最初的這個風寒表證!
而所有的問題,都是從最初這個風寒表證開始的,爺爺用麻黃湯治療這個風寒表證,卻立即出現了壞證,病情急轉直下,所以,這個風寒表證很可能辯證錯了!不是風寒表證,而是風溫!
風溫是一種溫病,是感受風熱病邪引起的肺衛病癥,他跟風寒表證有一些癥狀相同,所以很容易混淆,但是如果細心,兩者的區別還是比較明顯的,風寒表證惡寒重,正所謂“有一份寒則有一份表”,而風溫則是只有輕微的惡寒,風寒表證不會口渴,而風溫因為開始傷津液,所以會出現口微渴。
最明顯的區別在于舌象和脈象。風寒表證舌質不紅,而風溫肯定會出現紅舌,剛開始的時候,只是舌邊尖紅,后面會發展為全舌紅最后發展為紫舌。
舌苔上,風寒表證是薄白苔,而風溫最初也是薄白苔,但是很快就會變成黃苔甚至黃膩苔。脈象上,風寒表證脈浮但不數,因為數脈主熱證,熱迫血妄行而出現數脈,所以風溫在浮脈基礎上會出現數脈!
這些區別說起來簡單,但關鍵是,溫病學是在明清才興起的一門學科,盡管溫病在黃帝內經時代就認識到了,但對其重視和研究遠遠不夠,只是把它當成傷寒的一種來看待,治療方法上也是采用的治療傷寒的方子,這就麻煩了,因為溫病是熱證,而傷寒本質上是寒證,病性完全不同!治療方法也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