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城里不太平,馮煦上任之后可謂殫精竭慮。一面要安撫地方,一面要編練新軍,安慶是省會不假,奈何地方貧瘠,省財政能力有限,最后暫編一個三十一混成協。7月份,恩銘被刺,馮煦才得以來接這個巡撫。
好不容易地方上基本平靜下來,馮煦得以忙里偷閑,午后在家休息一番。馮煦寫的一手好書法,平日得閑也都是練字,別的愛好不多。
門子手捧拜帖和書信進來,懷里揣著十個大洋的賞錢,這一路跑的好不輕快。在門口的時候,門子叫幕僚李師爺給攔下,一問什么事情,接過書信和拜帖進來書房。
“東翁,衙門外頭來了一個叫方劍雄的年輕人,帶著兩個洋人跟班,托了門子送一封信來。”李師爺進來說話,他是馮煦最信任的幕僚。
“慕言,看看這個字如何?”馮煦對寫好的一副字很滿意,搖頭晃腦的沒聽太在意。等到反應過來后才急問:“洋人?”聽到洋人,馮煦臉色一驚。
“嗯,東翁看看便知。”書信和拜帖遞上,馮煦飛快的先看了拜帖,名字很陌生。再看看書信,這才笑道:“信里說孫寶琦在德國收的學生,說是在德國軍界有一定的影響力。這話我看不免言過其實,既然是故人之友,不妨請他進來。”
馮煦自持身份,自然不會像朱繡封那樣出門去迎接,好歹相當于省委書記,能抽空見一下就算很給孫寶琦面子了,至于用不用這個人,還得見了再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安徽新軍的這個混成協,也確實缺得力的人手。
咔咔咔!很整齊的腳步聲傳進耳朵,馮煦不免暗暗稱奇,下意識的走到門口看了一眼。但見三位英武的軍人,一前兩后,行進之間步調一致,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控制他們保持一致。在看這三人的裝束,并不是當下新軍的裝束,但這一身軍裝是很明顯的,想來是德軍的。
軍裝筆挺,皮鞋锃亮,一股濃烈的軍人英武之氣迎面撲來。尤其是這三人行走時那種一往無前的氣勢,看著只有三個人,氣勢卻是驚人的很。
馮煦雖然不懂軍伍,但是眼力不差的。兩個洋人也就算了,前面這個年輕人沒留辮子,臉上的那種特別自信的表情,真是難得一見。“人才啊!”馮煦在心里暗暗贊了一聲!
“立定!敬禮!”方劍雄在前,啪的一個敬禮,兩個洋鬼子幾乎同時舉手。
馮煦直接就看呆了,安徽新軍那些人,見了撫臺大人,哪一個不是拱手彎腰的?這個年輕人,那腰桿子挺的叫一個直!
“方劍雄,見過撫臺大人!”
嘖嘖嘖,心里一番暗暗稱奇,馮煦任巡撫之后,對新軍很看重,沒少去軍中轉悠。原本以為安徽新軍也就是比北洋和武昌的新軍差點,現在一看這三位走出來的氣勢,安徽新軍那些軍官就是稀松的樣子貨啊!這才是世界第一流強軍的樣子吧?
“這兩位是?”馮煦看看兩個洋鬼子,往那一站跟木樁似的,雙手背后交叉,似乎對方劍雄很是恭敬,不免問了一句。
“報告撫臺大人,這兩位是在下于德軍中實習時的下屬,退役的德國軍官,跟著來看看。”
馮煦一直注意方劍雄的表情,發現不像在說假話,便笑道:“讓他們退出去吧,站這別嚇著后院的端茶來的丫鬟。”其實這里是公事房,后宅的丫鬟除非有要緊事情,不然不會來這。
“簡森,你們到院子門口等著!”方劍雄隨口吩咐,就跟在軍中一樣。
“是!長官!”德國人這個心眼不是一般死啊,到現在都改不過來口。馮煦雖然聽不懂說啥,但是一看這兩位啪的立正,然后整齊的轉身,并排而出。心中陡然一驚,看來這兩人確實是這個少年的下屬。有的東西,那是騙不了人的。
“慕韓兄在德國可好?”馮煦轉身進門,方劍雄跟進來后,也不讓座,自己坐下說話。
方劍雄習慣性的一個立正,挺胸道:“老師在德國很好。”
“唔,扶國啊,慕韓兄在心中大力推薦你來安慶新軍,不過這安慶新軍里頭暫時沒位置了,只要陸軍小學還缺幾個教員,不知可愿屈就?”馮煦不緊不慢的說話,方劍雄又是一個立正,大聲回話道:“回大人,在下有孝在身,來安慶是老師的意思,不能不來。見過撫臺大人后,在下要回家守孝七七四十九天,然后才能上任。”
唔?馮煦聽出點意思來了,這年輕人沒有拒絕,守孝是一個因素,別的因素嘛,怕不是孫寶琦準備了好多手吧?孫寶琦和袁項城,那是換帖兄弟。方劍雄能先來安慶,估計跟家里的情況有關?想著這個,才注意到方劍雄的袖口,繡著一塊黑布。看來所言不虛。
“坐吧,扶國!”馮煦這才開口讓座,剛才的一番試探,真是煞費苦心。
“慕韓兄信上說,你在德國留學六年,又在德軍之中的精銳第七軍實習了半年?”
方劍雄正要坐下,聽他一說話,立刻站起立正道:“回大人,實習期只有三個月,我是在德國從陸軍中學讀起,后來進了慕尼黑士官學校。”
馮煦還是頭一回見到方劍雄這樣的作風,看著人很秀氣,可一舉一動那個有勁,真是一個軍中的青年俊杰。心里頭對這個年輕人,不禁生出了喜歡,便笑道:“坐下說話吧,不用每次說話都站起來,也不嫌累的慌。來人啊,上茶!”
幕僚李師爺,這才邁步進門,不緊不慢的走到馮煦身邊,笑著拱手道:“恭喜東翁,得一虎將!”李師爺這么說是有原因的,他跟著兩個德國鬼子出了院子,結果那兩個鬼子道了院子門口,啪的立正轉身,背對著院子門背手站立,一動不動的,不管誰來了,都當著沒看見。要知道,這兩鬼子是聽那個姓方的招呼。能把洋鬼子調教成這個水準,那得多大的本事?
馮煦對李師爺絕對信任,聽他這么一說,心里更是喜歡。
“撫臺大人,在下適才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二。”方劍雄突然開口,馮煦聽了心里不解道:“哦,何事不解?”
“是這樣的,剛才來的路上…。不知為何,有人叫了一聲革命黨來了,整個街面全炸了。革命黨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何懼之有?故,在下身為不解。”方劍雄說罷路上發生的事情,提到革命黨時很是不屑。
馮煦一聽這個話,也是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一路上來時還有這么一檔子事情。這事情,方劍雄沒必要撒謊,不然是真的。
“扶國有所不知,今年七月,你還在德國的時候,巡撫恩銘為革命黨作亂所害,本官是來接任者。沒想到,慕韓兄身在德國,與國內的聯系來往的倒是密切,消息靈通。”馮煦這話,倒是有感而發。如今的安慶城,并不算太平。
方劍雄歷史不行,自然不知道徐錫麟起義之舉,更無從知曉明年的熊成基新軍起義。方劍雄沒打算留在安慶,來這拜見馮煦,求的是留在蕪湖,最不濟要拿下巡防營的統領。
“原來是杯弓蛇影,在德國就聽說過亂黨不斷生事,沒想到安慶也不能幸免。”
正說著話呢,門子又來了:“方大人,門口來了一個后生,說是你大哥,給你送行李來的。”方劍雄笑道:“不錯!下船的時已經是三點,怕耽誤了見大人,就讓大哥帶著行李在后面。老師還托我給撫臺大人帶了點禮物,我去去就來。”
方劍雄起身出去,李師爺立刻上前道:“大人,此子目光純凈,不像是奸邪之輩。”
馮煦搖頭苦笑道:“慕言,怕是留他不住咯,人家自有去處,來此不過是代師送禮。孫寶琦在德國的日子不長了,回來放一個巡撫不難,到時候一封信,這人就得去投奔老師。”
話音剛落,方劍雄的腳步已經傳來,手里拿著一副卷軸和一個方盒子進來。
“這是老師在德國搜羅到的一幅字畫,說是什么董其昌的真跡。在下一介武夫,不懂風雅之道,只好挑了一塊最新出產的瑞士金表孝敬撫臺大人。”
什么瑞士金表,在馮煦眼里怎么能跟董其昌的真跡相比,二話不說就拿過卷軸,展開桌子上仔細的看起來。好一會才長出一口氣道:“不錯,是真跡,上面還有圣祖康熙爺的印鑒。怕是庚子年拳變時流出宮外,被洋人帶去了德國。”
這幅字畫,確實是孫寶琦所贈,讓他帶給馮煦的禮物。孫寶琦也知道馮煦喜好這個,算是投其所好。
方劍雄見狀,笑著立正敬禮道:“禮物送到,在下告辭了。”
馮煦心中一驚,本能的抬手道:“且慢,扶國沒看過慕韓先生寫的信?”
方劍雄道:“沒看,老師的信怎么好隨便看的?我這還有兩封信,一封是給袁世凱大人,一封是給張人駿大人。不過,沒有禮物,我打算讓人代為送去,自己留下在母親跟前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