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趙衡,長得很像。”
周以銘的聲音充滿了時間積累的傷感,也夾雜著發自內心的喜悅。
“您見過我的父親?”
趙毅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急迫。雖然,他已經盡量壓制住激動的心情。
將軍嘴角露出誠摯的笑容,他嘆息著點了點頭,說:“他是我見過最優秀的軍人。當然還有你的母親。”
趙毅從未見過自己的父母。那兩張本該陪伴著他渡過幼年時期的面孔,僅僅只是停留在照片上的回憶。趙衡死于S12要塞地面建筑的爭奪戰斗,尸體無法回收。至于母親張曉云則死于產后大出血,成為永遠徘徊在被輻射污染地下通道深處的幽靈。
他們沒有留下任何遺言或者遺物。因為無法返回地面的絕望,趙毅成為S12所有幸存者眼中最珍貴的存在。無論軍人還是學者,都給予這個孩子無微不至的照顧,傳授他知識和各種生活、戰斗技能。他們知道,自己將永遠埋骨于地下,所有抱負、理想、愿望,都只能交給唯一的繼承人去實現。趙毅是幸運的,他并不缺少愛與關懷。這也是他之所以覺得,陰深黑暗的地下,遠比陽光燦爛地面更加溫暖的真正原因。
趙毅努力坐直身體,這是S12幸存者反復教誡的標準軍人坐姿。雖然,他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軍人。
“我應該感謝你。”
周以銘收起笑容,表情開始變得鄭重而嚴肅:“在西部戰線,你救了很多人。我知道,沒有人對你下達諸如此類的命令,也沒有人要求或者強制你那樣做。也許你會覺得,這本來就是自己應盡的義務或者責任。但我仍然還是要說謝謝你,孩子。”
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暖,從心底最深處慢慢釋放出來。
趙毅并不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么高尚,甚至上升到足以被當做典范稱贊的程度。那個時候,他只是覺得,應該站在身穿相同制服的一方。但是不管怎么樣,能夠被肯定,總是令人感到欣慰,滿足。
他抬起頭,壓制住眼眶里想要溢出咸澀液體的沖動,迎上將軍的目光,認真地說:“能不能告訴我,那些想要殺死我的人,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顯然在周以銘意料之中。他看了看趙毅,陷入了沉默。
趙毅凝望著將軍,眼睛里絲毫沒有恐懼,也看不到憤怒或者想要報復的火焰,只有令人心悸的平靜。
“漢密爾頓家族,是中世紀歐洲金雀花王朝的一支貴族后裔。”
周以銘的雙手擺在桌面上,十指慢慢交叉互握,沉穩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存有告誡的成份:“無論在地球文明的任何歷史時期,軍力與財力相互結合,都是獲取并且控制權力的最佳途徑。我查過西部戰區報備的檔案,從第一起所謂的“幽靈”拯救事件開始,你的所有功績,都被列入第二百零六裝甲步兵師的戰斗記錄。根據那些紙面上的材料,這些拯救事件,都是該師第一特戰中隊的四名軍官所為。他們宣稱————那些被困的聯邦軍人,都是在特戰隊執行滲透或者偵查任務時被自己所救。按照軍部規定和聯邦法律,其中功績最為顯赫的兩名軍官,已經通過了參謀聯席會議的資格審查。只需要等到半個月后的軍部例會宣布裁定結果,就能晉升為準將軍銜。而這些人全部都姓漢密爾頓。”
趙毅沉默著點了點頭。目光中釋放出毫不掩飾的冰冷。
“莫維斯是個非常不錯的情報官。可是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本該成為秘密的東西,總有人能夠從非正常渠道獲知。當真相逐漸浮出水面,謊言和虛偽就必須讓出被它們占據的座位。”
周以銘用力呼出一口淤積在胸中的濁氣:“所以他們必須在一切徹底暴露以前,讓你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
說到這里,將軍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現在,你的身份已經公開獲得承認,所有冒認功績的涉案人員,都將交由軍法部門處理。漢密爾頓家族也承諾,不再進行任何類似的動作。對你而言,聯邦是真正安全的家。孩子歡迎回來。”
趙毅安靜地坐著,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對于將軍最后的這句話,他已經無法產生出與之前相同的感動。
周以銘可以察覺到趙毅身上被壓制住的怒火。他忽然覺得有些后悔,不應該在這個問題詳加解釋。很大程度上,知道得越少,往往會覺得越快樂。十八歲并不是考慮死亡與活著之類可怕問題的年齡。
“說說你今后的打算。”
將軍決定換個輕松些的話題:“作為整編八十一師唯一的幸存者,對于“未來”這兩個字,你擁有任何人都無法相比的選擇權。”
趙毅沉默著,眼眸深處的血色憤怒,正隨著大腦冷卻而漸漸消退。沒有足夠實力的情況下,所謂報復,只是愚蠢無知的表現。
他抬起頭,注視了將軍幾分鐘。緩慢,認真地說:“我想做一個普通人。”
昆明,是地球上幾個為數不多仍然沿用古老名字的城市之一。
由于地理位置的緣故,這里海拔高度遠遠超過舊時代人口密集的平原。戰爭時期肆無忌憚使用熱核武器的愚蠢行為,導致溫室效應在短短二十年間,足足攀升了十六倍的可怕效果。海水淹沒了所有大陸邊緣。邁阿密、圣馬力諾、上海、威尼斯、亞歷山大原本人口密集的繁華都市,如今只是浸泡在海水當中的歷史。那些鱗比節次的高樓大廈,像紀念碑一樣深深矗立在淡藍色的洋面上,默默記錄著死亡和衰敗,無奈與悲哀。
這里已經成為人類的禁地。每當有飛機從海水淹沒的城市上空掠過,平靜的水面,立刻會鉆出無數翻滾激涌的“人群”。它們已經不是真正的人類,泛起白膩泡沫的海水下面,是一條條與身體腰肢相連的魚形尾鰭。
第三次世界大戰幾乎毀滅了整個地球。為了贏得戰爭,被視作重點目標的繁華城市,不約而同遭到核彈與生化武器的攻擊。輻射,加上高濃度的化學試劑,徹底破壞的殘余幸存者的生理機能。畸形、皮膚大面積潰爛、思維能力急劇退化加上食物短缺,當時的交戰區域內,同類相食這種事情并不少見。誰也沒有興趣對他們給予憐憫————紅十字會已經變成單獨為軍方服務的醫療系統,自然保護聯盟被定性為非法機構,聯合國少年基金會淪為販嬰與人體器官實驗的材料提供源頭沒有人過問那些在城市廢墟里茍延殘喘的幸存者。他們被徹底拋棄。遠征太空的移民飛船,也沒有為他們留出絲毫空間。唯一剩下的,只有腳下越來越深的海水,身邊同類森冷猙獰的牙齒,被饑餓刺激得血紅腫脹的眼睛。
沒有確切數據表明,在那個時候究竟有多少人出現了變異。這種完全因為環境和激素導致的劇變,遠遠超過地球歷史上任何一種生物所需的進化時間。尾鰭,只是他們在海洋中游動的必須進化代表。他們仍然擁有雙腿,而這種從骨盆兩側凸伸出來,無論長度或者力量均弱于常人的畸形多肢,只能勉強維持緩慢的爬行速度。它們是真正的兩棲生存者,卻無法深入陸地。海洋,已經變成了它們的新家。
這不是安徒生童話故事里存在美人魚的夢幻國度,擁有智慧的變異人魚貪婪而野蠻,幾乎所有生物都是它們的獵殺目標。再也沒有舊時代旅游畫報上陽光燦爛的沙灘,大堡礁與紅樹林的休閑度假相當于自殺。甚至早在上個世紀,地球聯邦就不再建造任何傳統型的海洋戰艦。那只會給變異人魚增加更多的玩具,而人類的目光,已經從近乎荒蕪的地球,開始投向宇宙深處。
與上個世紀相比,昆明城的范圍整整擴大了六倍。嚴格來說,這其實已經不是一座城市,而是自然高度尚未被海洋威脅到的人類聚居區。當然,與遠在北美洲的首都一樣,只有少數老人記得“昆明”這個名字。在聯邦的地圖上,則被標注為“亞洲第三定居點”。
遠在太空的很多移民星球,它們每一顆都擁有多達十億以上的人口。事實上,殘留在地球上的居民,整體數量還不到三千萬。可是,作為聯邦軍總部和科學院最重要的培訓場所,地球仍然有著其它移民星無法替代的價值。
巨大的階梯教室足可以容納五百人,沿著兩條通道梯次傾斜的座位層次底部平臺上,擺著一張款式簡單的柚木講臺。一名頭發半禿的中年男性講師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筆疾書下一條條重要的算式。除了筆尖與紙面快速接觸發出的“沙沙”聲,整個教室里沒有額外的嘈雜音調。
聯邦國立大學,是一個非常籠統的名字。
它實際上是斯坦福、哈佛、劍橋、麻省理工學院、清華、耶魯等等舊時代所有著名大學的集合體。從地球政治格局分裂為聯邦與泛聯合兩大集團開始,所有學院均被集中,由軍方注資,形成半軍事化管理模式。當然,其它移民星球同樣也存在著聯邦大學的分校。但就具體人文環境和歷史而言,地球總校仍然有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以插班生的身份進入大學,這在任何學院都很常見。包括院方高層,沒人會對一個繳足學費的年輕人抱有興趣。至于檔案趙毅的所有個人資料,都記錄在聯邦軍總部的中央電腦信息庫里。除非有周以銘上將的批注,任何人不得擅自調閱。
趙毅原本可以成為一個英雄————整編八十一師的唯一幸存者,這個無形冠冕可以幫助他平步青云,成為地球聯邦無數軍人和民眾最矚目的鮮活偶像。可是,S12基地里幾乎所有幸存者都一再告誡他:“默默無聞,是最好的選擇。”
他們沒有在趙毅腦海中反復灌輸“仇恨”這個詞。地球聯邦與泛聯合軍之間的戰爭,已經整整延續了近兩個世紀。正義與邪惡無法劃分兩者之間的區別概念,也很少有人去追尋被歷史淹沒的戰爭起源。他們只希望趙毅能夠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就像看穿生死命運的父輩,只將恨怒與悲痛留給自己,而不是讓這些東西交給年輕后輩繼承下去。
這是一種對至親血裔的疼愛,也是S12所有幸存者能夠為趙毅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趙毅需要盡快融入社會。幸存者們傳授的知識和技能,與外界整整相差了十八年。他并不缺乏基礎,也熟知那些尚未被驗證,或者正處于推斷狀態的理論。他不知道現實世界當中,有多少東西已經從文字變成物質?從數據成為可供使用的具體存在物?就如同歷史上富蘭克林發現了電流,卻沒有發明電視、點燈、電話等等一系列后期產物。與世隔絕的情況下,存活在S12基地里的聯邦科學院士們,同樣不可能給予趙毅更多的實物指導。
他必須自己補上這個缺失的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