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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九章 昔年徐家如今北涼

  虎頭城的突然失陷,使得北莽大軍得以在龍眼兒平原的南端,鋪展出極為舒服的進攻態勢,導致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全線告急,值此危難之際,北涼步軍副帥顧大祖力排眾議,沒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線,而是在懷陽關后方的重冢軍鎮一帶集結,與騎軍副帥周康攏起的那支大型邊關騎軍緊急匯合,如此一來,作為北涼都護府駐地所在的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無形中就接替成為了第二座虎頭城,但是因為北涼名義上的邊軍第一把手,褚祿山執意要親自鎮守懷陽關,顧大祖這種有見死不救嫌疑的行徑,就把這位舊南唐出身的外來戶老將推到了風口浪尖,不光是騎軍將領,便是邊軍步軍體系內部,也對顧大祖頗多怨言,尤其是在同為步軍副統領的陳云垂臨時從幽州帶兵馳援涼州后,官帽子分量相當的兩位北涼步軍大將,也產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錦鷓鴣周康本身便是北涼軍中典型充滿進攻性的統帥,顧大祖一時間在重冢軍鎮內眾叛親離,而在騎軍中不論威望還是資歷都比周康高出一線的老將何仲忽,在這個時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涼州關外,可謂內憂外患,整個北涼形勢變得岌岌可危。

  在重冢軍鎮臨時設置的將軍府議事堂內,又爆發了一場幾乎徹底撕破臉皮的爭執,那些相對官職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時重冢與虎頭城身后的那條懷陽關防線已經完全失去聯系,在此之前,已經有不下百名精銳游弩手在傳遞軍情途中戰死,事實上懷陽關和柳芽茯苓兩鎮都已經算是孤懸關外,淹沒在北莽大軍的鐵騎洪流之中。大堂內,原先擺放了十來把椅子,顧大祖,周康,遠道而來的陳云垂,六千鐵浮屠鐵騎的主將齊當國,白羽衛統領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周康當著顧大祖的面憤而起身,一腳踢爛椅子離開議事堂,在之后的議事中這些原本象征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擺設。

  今天周康又跟顧大祖對于接下來重冢軍鎮的定位,出現了不可磨合的爭議,這位有錦鷓鴣美譽的騎軍大將站在擱有沙盤的桌案一側,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著另一側顧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曉得一味龜縮防守?你顧大祖就這么點本事?真不知道當初王爺把你從中原請來我們北涼邊軍有什么用!要不是你寫出過一本《灰燼集》,不是大將軍和李先生當年也對你的形勢論也贊不絕口,本將都要懷疑你是不是北莽蠻子的諜子了!”

  此話一出,別說鐵浮屠副將寧峨眉這些相比老將只能屬于后起之秀的青壯派將領,感到了一陣膽戰心驚,就是沉默寡言的陳云垂也聽得眼皮子一顫,周康這番話顯然是過了,陳云垂眼角余光瞥了眼顧大祖,后者依然是無動于衷的神色,而周康絲毫沒有要嘴下留情的跡象,變本加厲地用手指點了點顧大祖,“連虎頭城都守不住,懷陽關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騎軍靈活機動性來主動尋找戰機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顧大祖是步軍統領,可本將是北涼騎軍副統領,見不得柳芽茯苓兩鎮里的過萬騎軍因為你一己之見,就只能下馬步戰,最終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頭之上!更見不得本將麾下那數萬騎軍每天只能擁擠在這重冢附近,眼睜睜看著前線每天都有袍澤戰死,卻求戰不得!”

  說到最后,周康幾乎雙眼冒火,斥責道:“你顧大祖怕死也就罷了,你們步軍喜歡當孫子我管不著,但你憑什么要我們騎軍也要在這里等死?!”

  顧大祖淡然道:“因為沒有周統領的騎軍支撐,重冢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沒有騎軍的外圍牽制,天底下就沒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沒有穩固城池的配合,騎軍就是無源之水,打幾場勝仗不難,但贏下整場戰役,是不現實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們步軍就乖乖在重冢軍鎮內待著,只要配合我們的騎軍就夠了,看著我們殺敵便是,這個要求不過分吧?現在董卓的大軍還未真正站穩腳跟,但我們的騎軍卻是閉著眼睛都能逛完自家這條防線地帶,別說奔襲沖殺,哪怕是夜戰,我們也能打得干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勢,可以由我方對地理形勢的熟悉來彌補。顧大祖,你口口聲聲說要等流州青蒼城和幽州霞光城兩處戰場的消息,最好是拖到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建,但是你好歹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豈會不知沙場戰機稍縱即逝的道理?怎么,該不會是想著等到褚都護死在懷陽關,你姓顧的好去那座新城當你的下任都護大人吧?”

  顧大祖面不改色,只是凝視著這個口無遮攔的北涼騎軍三把手,緩緩道:“周康,軍中無戲言,有些話我能忍,但有些話不是當作放個屁就完事的。”

  周康瞇眼陰沉笑道:“終于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將的北涼右軍三萬騎,你還敢在重冢殺我不成?”

  然后周康笑著故作環顧四周狀,“演義小說里都有那擲杯為號的有趣段子,說是只要丟了酒杯,就會有幾百刀斧手殺出來把人剁成肉泥,只不過你顧大祖手里也無酒杯,屋內這些將領校尉,似乎也未必聽你的發號施令吧?”

  顧大祖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冢軍鎮,你周統領軟禁我還差不多,在座諸將,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顧大祖都不太順眼。”

  生怕火上澆油所以一直不怎么插話的老將陳云垂嘆息一聲,怎么事情就鬧到這一步了?如果褚祿山在場就好了,要不然換成燕文鸞或者袁左宗任意一個也行啊,這便是群龍無首的結果,若不是眾人面對的這種足以影響北涼走勢、乃至于整個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內的顧大祖也好,周康也罷,甚至是齊當國寧峨眉這些北涼軍伍的年輕翹楚,也都能獨當一面,足夠決定一州戰事的勝負,根本不會如此棘手頭疼。陳云垂想到這里,突然有些傷感,記起了自己曾經年輕時的那段戎馬歲月,那時候也是這般猛將如云謀士如雨濟濟一堂,李義山,趙長陵,燕文鸞,吳用,徐璞,尉鐵山,劉元季,鐘洪武,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只是那個時候,最終都會有個人一錘定音,絕對不會出現這種近乎內訌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爺要親自趕赴流州救火。

  而死守懷陽關的邊軍第一號人物褚祿山也不知為何,對身后勢力復雜的重冢軍務并未做出任何預判決策。

  陳云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議事堂說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雖然陳云垂心底更傾向于周康的主動出擊,但是畢竟顧大祖是步軍一系在涼州的頭面人物,對于錦鷓鴣肆無忌憚的侮辱打壓,陳云垂難免也有些心有戚戚,歸根結底,這不是什么周顧之爭,而是北涼騎軍和步軍之間長久以往的天然分歧,這個矛盾哪怕是燕文鸞也無法更改,北涼步軍數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戰爭中,主角從來都是北涼騎軍,最后決定勝負的也是騎軍,就像先前北涼新舊交替時,龍象軍和大雪龍騎的各自奔襲北莽,大放異彩,以及之后號稱北涼步軍大本營的幽州,真正名動天下的,也是年輕將領郁鸞刀所率領的那支萬人幽騎。

  陳云垂靠近桌子幾步,雙手輕輕按在桌面上,輕聲道:“涼州戰局不利,流州也一樣,連王爺都不得不親自去那邊直面柳珪大軍,說不定還會對上那個拓拔菩薩。咱們就別給王爺添亂了,有話好好說,氣話少說…”

  陳云垂停頓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對峙的周康和顧大祖,“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這里是規格僅次于北涼都護府的邊軍議事堂,這里也不是文官動動嘴武官跑斷腿的離陽廟堂,咱們更不是那幫置身事外美其名曰運籌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帶兵打仗的,說不定明天誰就要親自奔赴戰場,也許…也許今天就是我陳云垂跟你們最后一次見面。我相信顧將軍的謹慎,也相信周將軍的果敢,重冢騎軍是戰是守,目前看來,有利有弊,顧將軍和周將軍已經說了很多,現在懷陽關聯系不上,袁統領又不在涼州,王爺也去了戰況緊急的流州,那我們退而求其次,重冢能不能商量出一個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備?比如顧將軍認為周將軍麾下的左軍三萬騎,和齊將軍的六千鐵浮屠以及袁將軍的白羽衛,一股腦傾巢出動,尋求在一場大型戰役中取得殺敵十萬以上的巨大戰功,太過激進,那么…”

  顧大祖猶豫了一下,仍是語氣堅定道:“陳統領,實不相瞞,重冢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為北涼留下足夠多的騎軍有生力量,這根本不是激進還是保守的問題,而是一開始就不能打這場仗,退一步說,就算騎軍殺敵過十萬,但哪怕己方損傷三萬以上,導致整支左騎軍在一年之內無法形成絕對戰力,那么我們北涼其實就已經輸了。再者,面對有備而來的董卓大軍,面對董卓手下那些養精蓄銳已久的騎軍,三萬左騎軍和齊將軍袁將軍麾下的兩支精銳騎軍,果真能夠保證就一定不傷元氣地大獲全勝?”

  顧大祖拿起那桿特制竹竿在重冢以南和涼州邊境以北劃出一個大圈,“何仲忽的四萬右騎軍,為何到此時依舊還按兵不動?沒有聽到虎頭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冢?道理很簡單,那座耗費我北涼一半家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決定著北涼能否再度戰于關外,在這個前提之下,懷陽關可以丟,甚至我們所在的重冢都可以丟,但是我們必須在破城之前,盡可能把北莽大軍的腳步阻擋在新城以北,時間越久越好!我北涼邊軍在此期間殺敵多少,軍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褚都護死不死,我顧大祖死不死,你陳云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樣不重要!”

  顧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們騎軍與他主動一戰,互換兵力,他這個南院大王高興得很!說句難聽的,他們北莽蠻子的西京和北庭,只會在意他董卓殺了多少北涼邊軍,而不會太過計較死了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東線葫蘆口,那個叫種檀的年輕武將,逼死了多少北莽攻城步軍?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臥弓城和鸞鶴城,不一樣被那慕容老婦人加官進爵,一躍成為新任北莽夏捺缽?我不妨在這里斷言,只要左騎軍出動,即便是戰死萬余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著的那張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給我們打得搖搖晃晃,立馬就可以再穩固個半年!”

  顧大祖低頭看著沙盤,嗓音沙啞,“我知道,屋子里恐怕除了我顧大祖,所有人都覺得重冢既然有這么多兵力,卻選擇避而不戰,對不住幽州葫蘆口戰死的北涼邊軍,更對不住虎頭城和劉寄奴…”

  就在此時,議事堂大門口傳來一個略顯冷漠的嗓音,“夠了。”

  不但是顧大祖猛然抬頭,連同周康陳云垂在內所有將領都快速轉頭望向那個修長身影。

  年輕人風塵仆仆,但是偏偏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這個人,正是獨自從天井牧場趕到重冢軍鎮的徐鳳年,為了以最快速度趕到懷陽關一線,也為了給重掌大權的涼州將軍石符帶往流州更多兵力,徐鳳年連一名白馬義從都沒有帶。不計后果的趕路,體內原本已經壓制下的那些祁嘉節種下的劍氣又蠢蠢欲動,這才讓身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臉色并不好看,但是真正讓徐鳳年感到憤怒的還是議事堂這場暗流涌動的風波。涼州虎頭城失陷,劉寄奴戰死,流州極有可能是龍象軍全軍覆沒的惡劣形勢,幽州葫蘆口能否將楊元贊大軍包餃子還兩說,涼州邊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無巨城可依無險隘可靠的涼州關外,就已經不得不面對長驅直入的董卓中線大軍,而涼州騎軍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鳳年自己暫時又無法參戰,可想而知,徐鳳年此時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過大步跨入議事堂的年輕藩王依舊竭力隱忍不發,但即便如此,徐鳳年沒有流露出對任何人興師問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騎軍副帥周康也是瞬間氣焰全無,破天荒有些心虛。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蒼城外,逮著拓拔菩薩往死里揍一頓,最好是連柳珪也一并宰了,但是一來我如今做不到,再者涼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來這里,嗯,然后站在門外聽你們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鐘。可惜沒能看到顧統領和周統領大打出手,有些遺憾。”

  臉色尷尬的周康咳嗽了幾聲。

  一些個年輕的校尉看到這一幕,強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鳳年沒有繼續挖苦幾位老將,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兩派武將都自然而然屏氣凝神,肅然而立。

  徐鳳年說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爺們的拿手好戲,我們北涼不興這一套,北莽蠻子要南下,那我們就戰而勝之,打得他們連回北莽都回不了。”

  “戰而勝之,這一向是我們北涼或者說徐家鐵騎的自信,不是自負,但就算是徐驍,也從來不覺得打一場順順當當的勝仗,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奠定我們北涼邊軍在春秋戰事中第一軍伍地位的戰役是哪一場?是徐驍親口對我說過他那輩子打得最苦、最慘烈、死人最多、以至于好幾次他連希望都看不到、差點想要放棄的那場西壘壁戰役!那么現在我們北涼就要面對第二場西壘壁戰役,徐驍不在了,而且李義山,趙長陵,陳芝豹,吳起,徐璞,鐘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現在我身邊,還有當時在場的你陳云垂、周康、袁南亭、齊當國、寧峨眉,還有新入北涼的顧大祖,往北一點,懷陽關還有褚祿山,往東,幽州有燕文鸞的步軍和郁鸞刀的騎軍,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蘆口內更有我北涼由袁左宗親自領銜的兩支重騎軍,往西,有徐龍象李陌藩王靈寶的龍象軍,有楊光斗和陳錫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說北涼本土的文武官員,連外地士子都有好幾千人!”

  “已經退伍的尉鐵山劉元季等眾人,其中還有老卒林斗房,都已經明確表態要復出,重返北涼邊軍。”

  徐鳳年突然笑道:“以后史書上有沒有這么一段有關北涼以一地戰一國的故事,那是離陽文官的事情,咱們管不著,他們愛怎么寫怎么寫,但是起碼我覺得過些年,在座各位,爭取都活下來,跟自己的子孫晚輩嘮叨嘮叨當年的戎馬生涯,總是好的。”

  “大概就像徐驍那些年跟我嘮叨的一樣。”

  “如果萬一在座誰戰死了,沒這份跟年輕人顯擺炫耀的福氣了。”

  徐鳳年說到這里,望向周康,“比如你周康戰死了,相信以后會有個姓顧的老頭子,若是遇上了姓周的年輕人,可能會坐下來隨口聊幾句,喝著酒,說當年你們家那個叫周康的老頭子,說話總是不好聽,但…是個愿意為北涼慷慨赴死的英雄。”

  徐鳳年的神色出現片刻恍惚,然后笑道:“如果我戰死了,而你們當中又有誰活了下去,那就請告訴你們的子孫,北涼是死戰而敗,不是不戰而輸。”

  (梨樹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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