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郡城,成都城外。
郡尉周校此刻文袍換做武裝,胯下一匹高頭大馬,身后數百護軍跟隨,十幾個家人仆役在馬車之上。聲勢倒是浩浩蕩蕩,威儀四方。
車隊蜿蜒而行,后方卻奔來一匹快馬,煙塵揚起,周校身旁的侍衛長也不敢阻攔,因為快馬的身份標識顯示分明是軍情傳遞。秦人好戰,當然知曉戰事之重要。
周校撥馬回轉,盯著那一騎快馬而來。
快馬奔行到周校身前,戰馬昂起急停,馬上騎士自持騎術高明,長身而起,稍待,翻身下馬道:“稟校尉,小人冀縣蕭大夫帳下偵騎,有前線軍情急來相報。”
周校神色肅然,對左右吩咐一陣,對來人道:“人多眼雜,你隨我去馬車內。”
馬車外,衣甲鮮明,身形彪悍的親衛騎士將馬車外拉出一個三十步的空間。只余下幾個親衛跟隨周校左右。
周校神色凝重聽著來人聲淚俱下地敘說著冀縣的戰情:“房梁都被拆了,青石地板轉都因為檑木用盡扒了。傷兵營里,一眼望去,一窩窩起碼兩千的傷員啊。就是輕傷員,也要上陣了。城內實在是沒兵了,蕭大夫和孔縣令都親自帶兵上城守衛了。就是程縣尉也被投石機砸死在了城頭啊!”
來人衣衫襤褸,面色蒼白無血色,胯下戰馬被疾馳而來已是體力透支,停下來便倒了下去。而冀縣的這使者一見了周校更是聲淚俱下,說道痛心處,更是令一眾人無言心悸。
周校神情凝重,喃喃自語道:“冀縣,竟這般危急了!”
這名騎士是冀縣求援分撥十數路中的一路,魚家叛軍也有精騎,四處撒出去,截殺信使。這騎士身上創口無數,顯然也是一番苦戰中逃出來的悍卒。
騎士強忍著失血過多的眩暈感將冀縣的戰情一一稟報,臨了,仍舊神情懇切萬分地對周校道:“請校尉速速救援冀縣,憐惜冀縣三萬戶百姓啊。”
說完,倒頭便暈厥在了地上。
揮手讓人好生將這騎士安頓下去,周校卻忍不住一拳錘在車轅之上。恨恨道:“奸賊誤國啊!”
今年四十有九的周校被貶到蜀郡任職郡尉同時領京師衛戍軍一部,此番剿隴西叛賊,朝中能速用兵馬不多。而蜀郡這一部衛戍軍是為數不多中的一部,因此,文職序列上,周校從蜀郡郡尉之職升任到了漢中郡郡守,節制漢中軍政大權,從東南出兵入隴西剿匪。
然而行軍之事,豈是兒戲?朝中圣旨下到蜀郡,費了數匹好馬才趕在三天內到了蜀郡。而詔令中所言七天將兵馬救援到隴西更是不可能之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蜀郡好在還是富庶,可糧草準備,兵戈分發諸事繁多七日能整軍出發已然勉強。更何況,自古蜀道難行,數千上萬兵馬過棧道入漢中,道路難行,而西北去隴西的道路更是難行。期間再行七日都十分困難,如何談得從成都縣七日兵發隴西救援?
就算京師衛戍軍是天下強兵,可十四天內就算能趕到隴西還能留下幾分戰力?
冀縣守住七日容易,可冀縣城小兵寡,守住半月或許勉強可為,但守住一月只能看老天造化了。
這名信使來時距離冀縣攻城戰已然到了七日之期,蜀郡可兵馬只怕還沒到劍門。周校心中暗嘆一聲,高喝對侍衛長道:“爾等速速傳令到我部京師兵去,十日之內,必須趕到冀縣。
又喚來一隊騎士:“你們分作十隊,將消息傳到冀縣,請蕭大夫務必堅守半月之期!”
眾人離去,馬車內又來了一名青衫文人。來人頜下三尺長須,頗多文華清貴之氣。見了周校,開口便問道:“此去漢中,哪里有能直去隴西之路?漢中與隴西看似頗近,可莽莽群山,如何過去?到時候太守到了漢中,還是要轉道咸陽西去隴西罷了。從蜀中調兵至漢中,根本是徒勞無益!如此,何不京中援兵先至,而后郡守再將兵馬補上便是了。”
周校苦笑搖頭:“若是事情真如這般一加一減簡單就好了。且不說山東之地六國遺族蠢蠢欲動,就是咸陽中,有多少能巴望著扶蘇公子好的?而今冀縣危機,京中救援的人馬未必比的九原的援兵先一步入隴西。”
青衣文士一聽,頻頻搖頭,道:“國事艱難,京中卻仍舊黨同伐異,耗費時機。”
周校更是無奈搖頭:“京師空虛,還不是錢糧短缺。我此去,當是濟巴蜀漢中之錢糧入秦隴。人早些到漢中,總能為冀縣做一些事情的。”
青衣文士聽了,默然不語。
秦隴巴蜀之地,相隔一個秦嶺,期間隔絕南北,難以溝通。從蜀地入漢中道路已經難行,從漢中直線到隴西更是不可能之事。蜀郡的兵馬除非用飛天之能,不然根本不可能繞過群山峻嶺從漢中直接去隴西。必須要轉到內史地區再去隴西。這般徒勞耗費,東南路的援軍甚至比起更遠處九原的援軍還要遲緩入隴西。隴西有長城勾連,九原的長城軍團還能通過直道馳道迅速開拔,可蜀道難行,蜀中兵馬難以濟事。扶蘇手下徒勞斷了一臂,隴西之事,真是難以解開了。
周校抬頭看向北方,不知另一路援軍,上官牟那又是如何個情況。
固原,北路軍營地。
刀光森冷,營地寂靜。篝火燃著營帳邊通明一片。上官牟召集眾將議事,正是此時。
在三關口外一次大捷使得上官牟在北方軍團中聲勢大漲,成為蒙恬手下第一悍將。此次唯一能為冀縣危局解開的便是此刻急行七日到達固原的上官牟所部。
上官牟而今身為副將,是蒙恬手下第一親信,北方軍團聲勢直逼王離等寥寥兩三人。此番被緊急從三關口外調集兩部兵馬,其中大半都是步卒,騎軍也不過一個曲,一千五百騎罷了。車兵則是一個都沒帶,雖說隴西到河套的地區有秦馳道中的西方道通聯,可車兵對道路要求極高,在急行軍中容易損壞,戰車又造價高昂,故而并未帶上。
而騎軍只有一千五百騎同樣是限于后勤。糧草轉運艱難,大軍移動時糧草耗費更是倍于以往。軍馬食用頗巨,一匹馬所需要的草料,豆料配給的食物足夠兩到四名士兵所需要的食物。而高強度的行軍同樣對戰馬要求極高,在沒有高橋鞍出世的今天,騎士駕戰馬進行高強度行進后果基本上都是大腿內側被一層層磨破。人的事情還容易克服,而此時沒有馬蹄鐵出世的今天戰馬奔行極容易將腿腳崴掉,而戰馬馬蹄一旦損壞,一匹難得的戰馬便宣告失去軍用價值,只能養好以后做走馬,或者駑馬。
此番上官牟軍議便是討論能否繼續強行軍到達冀縣。
上官牟掃視一眼帳內諸將,開口道:“前日,冀縣的求援已經到了大軍營內。想必,冀縣戰情爾等已經知曉了。冀縣情形危急,各部,能否如期到達隴西?”
上官牟剛一說完,負責的軍需官岑丹立馬便起身反對了:“上官將軍。屬下有言要說。”
上官牟掃了一眼這個身材肥碩,滿腦肥腸的岑丹,心中對這出身治粟內史的軍需官不甚喜歡,可看在其韓嘗門下,又不算太貪婪,也便忍下。可頭一個反對的便是此人,想了想。心中一跳,盯著岑丹細小的眼珠子,道:“岑軍侯但有所想,直言無妨。”
說著,上官牟的眼眸卻徒然銳利了起來。
說來也怪,原本只知往軍需糧米,金銀里伸爪子的岑丹此刻卻渾然不畏懼上官牟銳利的目光。紅光滿面的岑丹此刻精神爍爍,對不甚了解的軍務也侃侃而談起來:“下官既然身為朝廷命官,食朝廷祿米,自當盡忠職事。而今,七日來奔行四百里。已然人馬疲敝,士卒唉聲載道。請將軍體恤士卒,修養士卒于固原。”
岑丹說完,也不等上官牟回話,笑呵呵坐下,渾然不顧上官牟帳下親信噬人的目光。
從車兵校尉被調到步卒校尉的墨楓一聽此言,原本文華有靜氣人,頓時爆發了。白皙的臉上勃然怒顏,雙頰化作血紅一片,道:“而今隴西深陷賊寇毒手,百姓離亂,不堪戰亂之苦。日夜北望,期王師克敵,怎能如此畏手畏腳,裹足于固原?”
墨楓本身就是冀縣人,出身于冀縣平民之家。而且年幼多受而今縣尉程匡安相助。眼下恩主被賊寇砲石擊殺在城頭之上,以性命忠國事,身負重恩,父母妻子俱在冀縣的墨楓怎能坐視不理?
一番話讓原本平和的話卻讓激動的墨楓說得是血氣翻涌,殺氣逼人。
岑丹卻無視怒氣翻騰的墨楓,仍舊笑呵呵的模樣,只不過眼光瞥見墨楓之時多了一份暗恨的目光。
上官牟心中的陰霾頓時重了起來,一軍之中掌管軍需所用本當是主將親信之人。身為三十萬大軍主帥蒙恬的帳下第一親信,上官牟的權勢自然不小。可這等軍需要職卻突然被從京中空降下來一人擔任。初見之時,上官牟就懷疑黨爭波及到了軍務之中。不過岑丹連續三月的安穩暫且打消了上官牟的懷疑。
卻不想,此刻這等重要的時刻,竟讓岑丹一擊中了腹心!上官牟心中大恨,目視左右,正要索性讓心腹之人帶頭一起請戰,一定乾坤。
卻不想,此時一名軍需吏目遞上一卷賬冊道:“上官將軍,北地郡糧米匱乏,難以供足南下所需糧米。”
岑丹佯裝大怒,喝道:“放肆,北地郡竟敢如此欺壓。”此言說完,轉眼卻對官牟道:“將軍,糧米軍需不足,這行軍,得需暫緩吶!”
上官牟雙手支住桌案,直欲將案上令箭盡數潑到岑丹臉上。
岑丹暗笑的目光下,上官牟牙齒咬的嘎吱作響,卻不得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