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駛入中遠船務的新廠區,首先見到的是一片紅領巾的海洋。至少有五六百名小學生,穿著嶄新的衣服,晃動著小小的旗幟,列隊等待在停車場。
小學生的前面,還有十多名身著靚麗校服的中學女生,她們長襪上套著格子短裙,有點像是民國女學生的風范,雖然沒有露出肌膚,但也點亮了環境。
這一次,不用蘇城再說什么,幾個年輕的老外都嗷嗷的跑到了門邊,等著下去觀景。
詹森在中國久了,急忙道:“都記得你們到中國前的培訓,要尊重中國的文化傳統和信仰,下車以后,不要做多余的動作,這里是中國,沒地方請律師的!”
只有最后一句的威懾力才足夠,門前的工程師笑著說:““我們知道,就看看。”
蘇城深吸了一口氣,等車門打開,搶先下去了。
“蘇廠長。”賀雨薇稍早抵達,看到蘇城還愣了一下。
賀成鈞的道行就比她高多了,臉上沒有絲毫變化,用眼神和蘇城打了個招呼,表面上只是握手套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人并不相識。
這也是一種技巧,要是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熟悉,工作反而不好開展。
蘇城微笑著繼續往下走。中遠船務和天津市zhèngfu的領導排成了一條長龍,要一個個握手下去。
于是,蘇城先和市長握手,再和副總經理握手,再與副市長握手,再和第二副總經理握手,再與第二副市長握手…一步步的走過去,足足握手了二三十次才算結束。
隨后,各級領導按照早已設計好的順序,分別接待專家。賀雨薇陪著蘇城,賀成鈞等人就全部到了外國專家身邊去了。會英語的cāo著半生不熟的英語說,不會英語的就通過翻譯說,各種問候和恭維,簡直像是上級領導來參觀似的。
這些工程師哪曾經歷過這樣的待遇,一牽線木偶似的任人支使,好半天才說話順溜了。不過,人學享受還是很快的,尤其是久經訓練的馬屁功夫,雖然用英語來拍,變的有些串味,但串味的馬屁仍然是馬屁,一會的功夫,就把11位工程師的毛給捋順了。
蘇城看的一陣無語,也有些佩服。同樣是控制人,蘇城在大巴車上用的是威逼的法子,外國工程師雖然屈服了,心里估計是不舒服的。此刻,中遠船務用拍馬屁的方式,雖然需要一點心理建設,成本卻是極低廉的,外國工程師一樣的屈服,心里還舒服著…這種法門,蘇城想是能想到的,做卻是做不出來的。
唯一讓他有些不爽的,也就是中小學生的歡迎隊伍了。蘇城看到,有的孩子已經站困了,不由低聲對賀雨薇道:“讓這些學校的孩子都回去,怪難看的。”
賀雨薇一看就知他的想法,辯解道:“這可不是我們中遠船務要的,是人家市zhèngfu送來的,呶,當地教育局的領導都在那里。為了拉我們中遠船務這個合資項目,人家市zhèngfu也是傾巢出動,這也算是常規的歡迎方式。”
蘇城“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么。其實,包括市長在內,這些正廳級、副廳級的官員,哪有一個是愿意低頭的。為了工廠伺候外國專家,總比為了官位伺候的上級領導好看一點,讓小學生列隊歡迎,只能說是弊規。
賀雨薇聽命而去,她也不好強行命令,又得用各種解釋,蘇城懶得理會,回頭再看,外國專家也全都上車了。
清一色的奧迪100,兩位專家上一輛車,寬松的讓人吃驚。在1989年,這種排場比華晨寶馬漂亮體面的多,困難自然也是多多。蘇城用下巴想也知道,剛剛開始建新廠的中遠船務沒可能購買一溜的奧迪,只能是zhèngfu挪借的…“都不容易啊!”蘇城想到90年代后期的招商政策,同情的看了看市zhèngfu的官員們,他們還要再熬20年,才能看到公務員的曙光。現在的市zhèngfu官員,不僅財富比不上個體會,社會地位也比不上國企,工作強度和工作壓力自然更大。
賀成鈞的秘書跑來將蘇城叫上了最后一輛奧迪100,然后跑上副駕駛座,示意開車。其他中遠船務的官員和zhèngfu人員就沒有這樣的待遇了,桑塔納、沃爾沃一類的車型已經超過了中檔車的范疇,大量的東歐車和60年代進口車才是主流。
隨著車隊的啟動,小學生和中學生的歡迎團才陸續撤離,蘇城隔著窗戶輕輕的吁了一口氣,他無力改變這種情況,只能盡可能的影響身邊的人。
“看不慣?”賀成鈞忽然開口,他是個很有眼力價的人,30年的國企生涯,抹掉了他的技術細胞,鍛煉了他的政治眼光。
蘇城簡單的道:“只是覺得沒必要而已,幾個美國的工程師,雖然值錢,但也沒這么值錢。”
“在蘇董眼里,這些外國工程師也許是小人物。但我們中遠船務,對海上石油裝備是一抹兩眼黑,合資廠能不能做成,技術能不能的得到,最后不全要看這些工程師的。”賀成鈞說著,似真似假的嘆了口氣,道:“聽說長寧基建和i本的伊藤商社簽訂了合約。要不是蘇廠長幫忙,我們中遠船務這一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還沒有正式簽約,尚有機會。”
“還要請蘇董繼續費心。”賀成鈞在車內彎腰行禮。
蘇城趕忙用手把他托住,說道:“我們大華實業和中遠船務,是伙伴關系,一榮俱榮。中遠船務的工程水平提高,對我們也有極大的好處,所以,道謝就不必了。”
“不能光是道謝。我答應的事,一定會完成的。海上鉆井平臺的大會戰,我們回去就搞起來,埕島油田的海上鉆井平臺,也是我們優先完成的工作。”賀成鈞說到這里,才舒緩了一下語氣,道:“昨天看到電報,說是12個工程師,剛才好像只看到11個啊。”
其實,他只是隨口一問。
蘇城也沒當回事,輕描淡寫的道:“嗯,有一個被我給辭退了。”
然而,這句話落在賀成鈞耳中,簡直如同雷鳴一般,他立刻坐直了身體,難以置信的道:“什么!辭退了!”
“嗯,工作時間酗酒,我不光辭退了他,還要求哈利伯頓辭退他。”
“這…這…這個…”賀成鈞的眉毛顫動起來。要不是蘇城,他現在就要開始罵人了。
蘇城于是從頭解釋了一遍。
即使這樣,賀成鈞也不滿意,恨鐵不成鋼似的,道:“他要喝酒,就讓他喝嘛,酒后吐真言,對不對?我們又不讓他做工人,他就是坐在辦公室里,一天灌一箱的茅臺,只要能給我寫出一本子的實驗參數,我自掏工資也給他買。蘇董,您想想,咱們和哈利伯頓談技術,多難啊。人家要錢,要專利,要技術分成,還要咱們讓市場,讓他們付美元…但是,咱們只要把這些外國專家伺候好了,這些功夫不是都省下了。”
“外國專家也不可能什么都說吧,一些專利技術什么的,哈利伯頓來之前,肯定要明確的。”蘇城勉強辯解了一句。
賀成鈞再次搖頭,苦口婆心的道:“他們有紀律,沒關系,總有不守紀律的時候吧。我給你說,當年我們和蘇聯搞技術,伺候的那叫一個好,蘇修的紀律比美帝好多了,兩瓶二鍋頭灌下去,總能換來兩句話吧…”
蘇城無話可說,低頭道:“我錯了,我這就把那個酒鬼要回來。”
“不用了,免得打草驚蛇。”賀成鈞是真當作打仗了,認真的道:“你剛才不是說,有兩個外國專家在喝酒嗎?你把另一個給我指出來,我們重點突破。”
蘇城給他說了,又道:“fpso其實沒什么復雜的東西,難點都在工程方面,你們用不著太寵著他們。哈利伯頓投了一半的錢,要是不出成績,哈利伯頓也會著急的。”
“能偷學一點是一點。”賀成鈞一下子露出了自己的小農面目。
兩人相視一笑。
說了幾句閑話,看著車要到新廠區了,賀成鈞才輕聲道:“我們打問了一些人,知道伊藤商社為什么能和長寧基建合資建廠了。”
“為什么?”
“伊藤商社正在國內的長征廠搞合資空調廠,長寧基建逼著長征廠讓步,光是股權就讓了10,年產15萬件空調的生產線,等于讓了一萬五千件的利潤,而且是一年一年的下來…”賀成鈞說著搖頭,道:“我說的人都臉紅。”
“爆到媒體上怎么樣?”
“這么大的事,沒證據怎么說。人家報紙不會刊登的。”
蘇城眼前晃過蘇東元和蘇振國的面孔。這件事由蘇刑主導,以他的能量肯定不足以完成這么大的交易,但是,蘇振國參與的可能xing也不大,畢竟是他兒子的親家。
蘇城繼續深想下去,暗忖:攻擊合資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容易牽連到中遠船務。攻擊伊藤商社也不合適,直接違反國家政策。暗箱交易沒有證據…那么,就只能間接xing的下手了…想到這里,蘇城輕聲問:“長征廠,有沒有不合適的地方?”
賀成鈞一驚,道:“咱們可不興內斗。”
“不要搞那么厲害,只要一些影響合資的細節xing問題,耽擱他們一段時間就行了。比如人員的安置和分流,品牌之類的所有權,我們在報紙上討論,給伊藤商社的合并制造一些麻煩就行了。”
賀成鈞遲疑的道:“耽擱一兩個月,又有什么用?”
“到時候再想辦法也好。”蘇城這次就不說實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