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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零七章 倒計時(四)

  嚴榮接到詔書,沒有拒絕,但提出一個請求,父親生病了,在京城可以照料著,一旦下了鄧州后,遠離家鄉,請朝廷準許請兩個月假期,服侍父親。這是客氣的說法,若不行,我寧肯拒職,也不去鄧州了。

  二選一,A還是B。

  韓琦一聽,不會那么巧吧,擔心鄭朗使詭計,派人查了一查,還真生了病。

  授意肯定是鄭朗授意的,很早留給嚴榮一個錦囊,說了許多東西。朝廷財政允許韓琦將它敗壞,民間的經濟基礎不能敗壞,還有這個銀行。這有一個比喻,就象樓市,都知道有泡沫,但不知道什么時候來臨,官員要吃要喝要玩要樂,既得利益要賺錢,統治者只好茍和,或者做一些微調。可這些微調又不敢于碰這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甚至還拿出百姓的納稅錢,維護著他們。于是越調越高。具體一點,這邊在調,那邊地價越賣越高,政策越來越松,銀行不肯打壓等等。泡沫越來越大,最后國家,百姓,與地方官員,以及既得利益者,統統下海。

  那早知道如此,為什么不趁早將泡沫擠出來?

  關健這個結果沒有到來,皆存著僥幸心理,民間有俗語,叫不到黃河不死心。

  然而鄭朗知道。

  他又沒有辦法,到了萬不得己的時候,他想出另一個辦法,不是替國家縮小泡沫,而是將這個泡沫索性吹大,大的速度越快,越容易爆炸。

  還是民間的那句話,叫不破不立。或者叫做長痛不如短痛,因為泡沫炸得越早,傷害越小。否則真到了全國上下全部牽連進去的時候,一旦炸開,國家什么也沒有了。

  但有一個前提,國家最主要的經濟基礎,也就是民間經濟不能讓朝廷傷害。破的目的是為了立。而不是為了破本身,立需要基礎,這個民間經濟就是立的基礎。

  因此有了這個錦囊。

  鄭朗也不知道嚴榮的父親會生病,錦囊上所寫的僅是讓嚴榮盡量拖上一兩個月,嚴榮父親生病那僅是一次巧合。

  他這幾個學生皆很爭氣,無論范家二郎。或者呂公著、司馬光、嚴榮與王安石。或者小蘇,作風都很好,生活儉樸,為人忠厚,吏治之才皆不差。相對而言,倒是大蘇差了一些,稍稍有些花,可受鄭朗影響,也比史上好得多。

  就是大蘇。對父親也十分孝順。

  韓琦確認嚴榮父親生病,無奈之下只好同意。反正打的是銀行主意,讓嚴榮下來,目標達到,再追究下去,做得太明顯。并且到今天為止。朝堂在鄭朗進諫下,依然在鬧,不得安寧。再加上政務,韓琦苦逼得,也沒有多少心思。

  嚴榮下,上的人乃是孫思恭,為宛丘令時。轉運使以水災時孫思恭卻在征舂夫,兩相爭執,孫思恭棄官回家。因精通易經與算術,吳奎推薦。加秘閣校理。趙禎晚年將趙曙當成備胎,將孫思恭調到趙曙藩邸處做為說書。趙曙即位,擢為天章閣待制。素來與歐陽修關系十分良好。

  銀行監就在三司附近,韓琦與歐陽修將孫思恭喊來,秘議一番。也沒有說其他,僅是說了西北用兵,國家多災多害,皇上繼位登基又大肆賞賜,用了一些錢帛。然外面人不懂,多責怪于中書,因此讓孫思恭將銀行的分紅挪用出來,先行解決眼下的財政危機。至于欠款,等濮儀爭事了后,再慢慢償還。

  孫思恭在趙禎朝未得重用,對趙禎也沒有多少感情。嚴榮守的是趙禎詔令,在欠款未償還清前,勿得挪用。那是趙禎的詔書,非是趙曙的詔書。況且嚴榮為了趙禎的永昭陵已挪用一回。

  這也是歐陽修的說法,孫思恭卻不知真實情況,是韓琦逼迫曾公亮,曾公亮只好央請鄭朗說服嚴榮,中間韓琦利用鄭朗對趙禎的感情,替國庫節約一批支出。

  但讓歐陽修一說,鄭朗師徒做得很不好的,先帝的永昭陵就可以挪用,現在皇上要錢用,為什么就不能挪用,難道這個錢帛不是國家的,而是你們師徒二人的?

  進銀行監后,查了一下賬目。

  嚴榮把關把得好,近三年下來,除了永昭陵的費用外,依然還了六千三百多萬緡欠款,也就是河工的欠款若沒有意外,今年年底縱然還不清,也不會剩下多少。

  為什么非要今年一定要還清?況且也剩得不多,孫思恭將銀行的錢帛一筆筆拿出來,遞向中書,向中書緊張的財政輸送血液。

  韓琦松了一口氣,達到目的,不去再管。

  而是選命言臣,此時僅剩下彭思永與邵必兩個言臣,按照編制,臺諫正式的言臣必須達到十六人。這也太不象話了。而且就這兩個言臣,彭思永還一直在哼哼唧唧。于是增補。不過這一回增補的人選,韓琦與歐陽修慎之又慎之,一定要心腹進去,否則沒完沒了。

  以孫昌齡為殿中侍御史,郭勸的兒子郭源明為監察御史里行,黃照為侍御史,蔣堂的兒子蔣之奇為監察御史里行,孔道輔的兒子孔宗翰為監察御史。再次大嘩,這是國家言臣機構,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專門用來與宰相做對的,但現在任命的這幾人皆是韓琦與歐陽修親信。這個臺諫還用來做什么?

  總之,韓琦與歐陽修此次破壞了N個宋朝制度。

  特別是蔣之奇,一直是歐陽修的門生,然去年與范鎮兒子范百祿以及其他幾名官員參加制科試,范百祿等人中第,蔣之奇不中,盛言贊揚歐陽修崇濮王為是也,大拍馬屁,求媚以進,此人乃是歐陽修門下第一走狗。

  看到此人進入御史臺,諸位大臣吵得更兇。

  然而這個蔣之奇到了御史臺,彭思永天天給他洗腦,以后他會很好玩。

  但著急的不是大臣,而是趙曙。

  有點兒不妙,馬上韓琦與歐陽修將宋朝化為二人轉了,于是議西府。文彥博來到西府后幾乎消失,這讓趙曙感到很不滿。因此想替西府再添一名宰相。

  他想到一個人,張方平。

  此人有文武才,有經濟才。無論在三司或者治蜀,或者在西北皆建功立業。有文學之才,有吏治之才,有軍事之長。

  然后議一出,歐陽修立即反對。

  趙曙不樂意。

  他能力不如趙禎,但簡單道理會懂的。不能讓朝堂真正成為一言堂。論君臣典范。無疑是趙禎與鄭朗為相之時,就是那時候,自己那個養父依然保留著一些鄭朗的政敵,默視臺諫與宰執的作對。為什么我僅任命一個西府二號首相就不行呢?

  韓琦也有韓琦的想法,本來國家已經亂了,這一切還不是因為你種種,若不是你做的那些事,何至于此。再讓張方平進入西府與自己對抗,鄭朗在外圍呼應。大臣們群起而攻,什么事也不要做了。

  君臣皆不能互相理解。

  最讓韓琦與歐陽修生氣的是,明明趙曙屢屢授意,讓自己幫助他替趙允讓正名皇考,可在外面,卻屢屢揚言。朕沒說哦,這乃是中書做的。

  關健的一擊到了。

  銀行一年這么多的利潤,鄭朗料定韓琦與歐陽修在經濟困難的時候,打它的主意。

  怕出意外,于錦囊里授意嚴榮做了一些安排。

  針對的還是財政。

  具體財政的敗壞,也不能說是韓琦一人的錯,實際鄭朗南下后。財政就漸漸在敗壞。鄭朗悄無聲息地改良了一些弊端,南方大開發帶來的逼加值,將這一趨勢掩蓋下去。

  經鄭朗推薦,龐籍再度為相。又做了一些改良。成就宋朝經濟第二良好的時光。龐籍下去后,富弼為相,已經在敗壞,再到韓琦為首相,再度敗壞。但河工耗資巨大,至少達到前無古人的投入,又是宋朝的最中心地帶,這次帶來的附加值更大,再度將這個敗象掩蓋下去。

  河工結束了,相關作坊運輸一起也就結束。韓琦的粗心大意,也非是算是粗心大意,能看穿這個經濟真面目的,至今在宋朝并沒有幾個人。因此用得有些大手大腳,結果導致財政迅速出現困難。才沒多久,司馬光就上書,各州府向富戶借錢度過財政難關。

  這才是真正財政趨勢的真相。

  中間一度是龐籍進入中書,否則財政更糟糕。

  發展到這種局面,就是站在公平的立場,韓琦失誤是最大的。而且能想出來這個真相的人少之又少,皆認為是韓琦執政的失誤。

  銀行有官吏,也有私人選出來的職員,偶爾聊天時,嚴榮便發出感慨,國家財政敗壞,到處在借錢,這一年倒底虧空了多少?若是過十年八年下來,又會如何?

  以前各朝各代皆有困難的時候,但縱觀整個宋朝,財政也沒有象現在這么奇怪。不能說敗壞,至少韓琦與歐陽修并沒有想傷害到百姓的主體利益,但收支失衡,乃是宋朝從未有過之事。

  發展下去,無論韓琦與歐陽修不想傷害百姓,實際必然會傷害。這個與嚴榮沒有關系,要等未來鄭朗來收拾。當時放出這句話時,百姓還沒有察覺到這種變化。

  然而能擠入銀行監中樞的私人職員,個個都是精英人士,國家前后財政反差這么大,怎能沒有察覺。韓琦未統計過,也不敢統計,倒是人口增加,為了表政績,統計了戶數變化與增漲。

  現在朝廷虧空多少,無一人能知道,但看各地官員的舉措,不會少。又不知道皇上命不久矣,現在趙曙才三十幾歲,怎么著也能活上一個十年二十年,那么韓琦就能做十年八年的首相。

  嚴榮也未說什么,但給了許多人猜測與遐想空間,象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最后怎么辦?一個個就想到銀行,與平安監不同,平安監股契已滿,銀行才是三十成股契。莫要說鄭朗認的制度,連祖宗家法都敢強行矯正,先帝的名份都敢改變,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隨后就是平安監。

  這些年貨幣一直緊缺,得到的金屬多用來鑄幣。但鑄幣需要成本的,甚至往往貨幣不及本身金屬價值,這才導致許多人將銅幣融化,重新鑄為器。為了讓財政緩解,平安監停止了鑄幣。可就是這樣。最終平安監并沒有產生更高的利潤,到了去年,利潤在下降。無他,塞了更多的官吏進去,薪酬進一步提高,效率下降。等等因素。即便是公私合營的單位。也影響利潤,導致去年沒有鑄幣,實際收益反而下降了部分。事實平安監規模在擴大,又沒有鑄幣,為何收益下降?

  一個個議論,嚴榮稍稍做了講解,似乎沒有惡意,他是銀行使,又是鄭朗學生。談一談國家的弊端,有什么不對的?

  然而讓銀行各個股契們也擔心了。

  嚴榮接到詔書后,還要交接的,交接那兩天偶爾又與同僚們聊天,憂心仲仲,執政不力。國家經濟敗壞,必然會打銀行的主意。有可能第一步將銀行分紅不顧先帝詔書,不用于還債,而挪用到中書,填補國家的黑窟窿。但就是挪用,這個分紅放在股契手中,是巨大的數字。但放在國家當中,又算什么?最終必然侵奪各個股東的利益。想要侵奪,花樣很多的,比如稀釋股契。本來朝廷十五成,私人十五成,現在詔書一下,朝廷變成三十成,五十成,私人的不動,就象當初平安監那樣,朝廷一直是持著五十萬股契,那么私人的分紅也就隨之下降。或者直接找借口查沒。或者強行挪用,既然能向私人借那么多錢帛,為什么不能強行將私人分紅用借的名義挪用到中書?

  借也要還的。

  但借得太多,一年五千萬緡,十年五億緡,朝廷用什么來償還?主要宋朝自立國以來,沒有近幾年虧空之重,甚至超過了慶歷戰爭年間。那時不是虧空,并沒有多少虧空,只是重苛了百姓。

  整個北宋也未有過類似的嚴重虧空現象,倒是明朝后來將韓歐陽二人的做法借鑒過來。

  這便給了嚴榮維護銀行最好的契機。

  擔心地說了幾句,嚴榮也就走了。

  也不能算是杞人憂天。

  以前數次中書向銀行討要分紅,皆被嚴榮拒絕,這卻是不可抹殺的事實。

  孫思恭在替銀行的錢幣搬家,后面股東們擔心更重。有的職員提出抗議,現在未到分紅之日,為何挪用?孫思恭精通算術,但不代表著精通經濟,甚至對銀行的運轉模式根本就不懂。銀行用什么來賺錢,資本越大,錢賺得才越多。因為不懂,答得很強橫,說這是朝廷的利潤,為什么不能挪用?甚至因為嚴榮擔任多年銀行使,認為這些私人代表是來找茬的,態度更加不友好。

  雙方迅速發生沖突。

  但這些代表背后的人物,非是各州各縣借錢的普通富戶,他們皆是各地的豪強大戶,甚至還有許多權貴宗室外戚,例如象李家,高家以及曹家,還有沒移家族等等。

  朝堂的事他們不管,也不想管,可是切管到自身利益,能不急嗎?史上王安石與趙頊多強橫哪,韓琦與歐陽修的組合在他們面前也是毛毛雨,最終發生了什么?失敗!

  況且韓琦與歐陽修現在四面楚歌之時。

  又不象王安石,王安石改革雖操之過急,也取得許多成效,韓琦的成效在哪里?有,皇考!

  鄭朗說天下乃是精英的天下,此次修書改了,還是不敢輕視天下的精英。

  韓琦退讓一步,同意趙曙以邵亢為知諫院,吳申、呂景等人為御史,趙曙也答應讓邵必進入兩制,一系列的平衡交易過來,然而韓琦還是不答應讓張方平為樞密使,說西府久不用武臣,當稍復故事。趙曙一聽也對,鄭朗寫的儒學他也在看,也要深思。

  據傳說,自己那個養父就是經常看鄭朗的儒學,這才成為一代明君。

  鄭氏儒學中就說過一些文武大臣的用法,國家還是以士大夫為主,武將為輔,士大夫是治,武將是保家衛國,是平天下,雖武將是次是輔,但也不能過于忽視。

  狄青就是一例,前面去世,后來西夏就數次侵犯陜西。

  一個名將就當抵萬里長城。

  想了想,就說道:“那么以李端愿為樞密使吧。”

  李端愿乃是李遵勖的兒子,還是不錯的,趙曙在即政之初,刻意裝病喊退,李端愿進諫道:“陛下當躬攬權綱,以系人心,不宜退托,失天下望。”

  算是李曙的心腹大臣。

  張方平不行,要用武將,李端愿算是可以吧。

  韓琦無法回拒,但心中不樂意,想了半天后答道:“臣以為另外一人最好。”

  “誰?”

  “郭逵。”

  “郭逵?”趙曙知道,鄭朗的心腹愛將,不知道韓琦為什么發神經病,居然推薦了郭逵,想也沒有想說道:“不錯,是一個很佳的人選。”

  韓琦微笑,真的不錯。一個郭逵安了皇上的心,也塞了天下大臣的嘴巴,看看我用為不避親仇的,實際郭逵到了西府能起什么作用?狄青都玩成傻子,小小的郭逵還不得乖乖做一個傀儡?

  韓琦舉賢不避親仇,讓郭逵進入西府,同時一面又讓親信邵必草詞,言郭逵武力之士,不可置廟堂。韓琦于是“勸解”邵必,兩相退讓,創造了一個新名詞,同簽書樞密院事。

  郭逵也不知道,作為武將,升遷很難的,傻呼呼地跳了進去。前面一跳,那個古怪的頭銜戴上,士大夫們開始上書了,說曹彬父子、馬知節、王德用、狄青,動勞為天下所稱則可,逵黠佞小人,豈堪大用?

  狄青可以,為什么當初那樣對狄青?

  士大夫劣根性再次發作。

  韓琦再三袒護,各個士大夫上奏皆不報。當然,他也實現了自己目標,這種情況下,郭逵還敢學富弼?找死不成。

  而且士大夫為了郭逵分心,也讓他緩解了壓力。

  但他不知道最大的危機來臨了。

  銀行在搬錢,韓琦卻在不知不覺得得罪了一股力量。這股力量乃是鄭朗頭痛萬分的,將王安石與趙頊擊敗的,唐朝中舉四大名相姚宋二張不敢碰的,宋朝最成功的改革家宋孝宗最后也妥協的。

  這股力量乃是真正的天下!

  鄭朗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君子,即將修圣智,不排斥用陰謀詭計,但這個陰謀詭計若是為了國家之故,那便是智。若是為了個人榮華富貴,那便是邪!有了這個前提,他設計設得理所當然。

  提前數年就挖了一個坑等著韓琦往下跳。

  沒想到韓琦跳得這么晚,但這時候跳效果更佳。

  好大好深的坑!

無線電子書    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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