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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五十七章 拜

  鄭朗答道:“乃是人心,我朝所有官員百姓的內斂之心.\\”

  瞅了一眼趙禎,又道:“前幾天歐陽修問臣為何要引河入濟,臣從地理位置解釋了原因,但沒有解釋軍事原因。陛下,自春秋時,北方游牧民族就威脅著中原百姓安全。漢唐亦是如此,但真正胡人主持中華的還是十六國、南北朝時代。那不是外侵,而是內亂,漢朝將太多太多的胡人安排在邊境之上,西晉八王之亂,由是胡人得利。真正大一統王朝,胡人有沒有深入到中國內腹地區?沒有。無論匈奴或者突厥皆不能實現,即便有,也是多從道路崎嶇的河東路發起進攻。為何,河北地勢低洼,河流密布,對北方鐵騎不大適應。就包括契丹,他們兵臨澶州,為何不敢渡過黃河?說黃河是天險,錯矣,以黃河的寬度,永遠不可能成為天塹。主要因為我朝也是大一統國家,一旦渡過黃河,后方低洼的河北又會成為騎軍速度的拖累,因此不敢將兵力過于深入,除非他們有把握將我朝一舉殲滅之。想要河北路低洼之利,是臣內斂的表現之一,還有不敢占有交趾,更是臣內斂的表現。沒有將北方游牧民族一直踩于腳下的信念。”

  除非熱武器大肆出現。

  不然北方游牧民族之強悍一般人想以想像。

  翻看整個世界的史書,有人美化歐洲古代許多軍種,不是,最強大的軍種還是在東北與外蒙。

  只要他們發展到能與中原王朝相抗衡的地步,就完全可以將歐洲各個軍種踩于腳底下,因此元蒙與匈奴的一支,成了歐洲人兩次惡夢。至于高仙芝與大食一戰,兵力少,又沒有想到葛祿邏會突然叛變,否則鹿死誰手。未必可知。

  想要熱武器直接到來,這條路依然很漫長。

  鄭朗又說道:“就算我朝能將幽云十六州收復過來,也要保留河北這種低洼的地形,讓長城成為第一道防線,河東山區與河北低洼地形成為第二道防線,不然看看我朝的王都,立于開封,沒有關隘之險。河北失去河流湖泊之險,地勢又極其平坦,一旦游牧民族利用騎軍速度南下,我朝將會成為一場惡夢。”

  “是啊,穩妥一點為妙,”趙祉突然不說了。自己也這樣說,是否同樣成了內斂之心。

  鄭朗一笑,道:“不占綏州,我朝就永遠不失道義,李諒祚得父親遺傳,一旦鏟除沒藏訛龐后,長大成人,他必會走上父親的老路子。我朝不占西夏土地,西夏卻對我朝侵犯不休。那么在羞侮之下,上下才會一心,進行滅國之戰。否則一旦占有綏州,會有士大夫認為我朝不占理,將綏州交還,然后上下沮氣。一次機會失去,二次機會失去,平滅西夏也會變得遙遙無期。”

  “誰會這樣想?”狄青不解地問。

  鄭朗又是一笑,這樣想的大臣不要太多。

  “鄭卿。我朝有沒有機會收回幽云十六州?”趙禎忽然問道。

  “有。契丹開始墮落,我朝只要繼續保持上升的勢頭。就有機會。不過很難,僅是擊敗幽云十六州的契丹駐軍,現在我朝就有五成以上的機會。但想收回來,困難多多,幽云十六州占契丹四成的人口與糧食產量,是契丹經濟的根本所在,一旦丟失,必然進行兇狠的反撲,況且契丹統治很久,幽云十六州境內的奚人、契丹人,還有漢人也會進行反抗。內有百姓反抗,外有強敵反攻,即便我朝將幽云十六州拿下來,這一場戰爭最少持續五年以上時間。若國內再保持這種內斂的精神,就算西夏收復過來,沒有側翼之敵的危害,恐怕很難很難。”

  才收復幽云十六州大家會高興的,這成了所有宋人心中的夢想。一旦戰事打到鏖戰,持久戰,國家凋零,這時比拼的就是勇氣了,到時候必然會有很多士大夫退卻。

  只有一個辦法,等阿骨打崛起之時。這個牛人崛起了,還有宋朝好日子過?

  趙禎默默不言。

  以前宋太宗收復幽云十六州最大的失誤,就是以為其境內漢人會舉旗歡迎,里外配合,一舉就將幽云十六州拿下了。結果呢,就是因為漢人在韓德讓的率領下,進行了英勇的反擊,拖成持久戰,契丹軍隊到來,高梁河慘敗。

  不但契丹,西夏也有呢。

  西夏有,還不少,盡管西夏人將漢人當成了炮灰在使用,然而無論趙禎或者鄭朗,都沒有指望歸化這些漢人。

  鄭朗問道:“陛下,為何不問臣,為什么國家與百姓越來越內斂?”

  “朕知道,重文黜武,矯枉過正矣。”趙禎無力答道,可他有什么辦法?鄭朗苦笑起來,居然讓皇上都沒有辦法,只能搖頭了。

  趙禎說道:“你們談吧,談好了寫一個札子給朕。”

  “喏。”

  狄青這一呆就是三天。

  至于與鄭朗談了些什么,外人一概不知。

  于是朝會上,御史臺與知諫院聯手彈劾,韓絳因為曾做過鄭朗下屬,鄭朗一度也對他與呂公弼悉心教導,韓絳未直接出面彈劾,不大好意思,怕人說他忘恩負義。御史臺就用這四個字彈劾富弼的。明知道鄭朗對他的提攜之恩,卻導致小公主出家出走,以及狄青。總之,翻過來是一種說法,調過去又是另外一種說法。

  鄭朗也被吵得無輒,他也不怕事,怕吵就別要進入朝堂。

  如今不但言臣可以隨意指責,居然連兩制官員也有隨意指責的趨向。

  鄭朗便站出來道:“范知諫,朝廷已決定治河為當務之急。不過西夏大相亂政之失,乃我朝一個大好的時機也,因此我不想放過去。可因治河需大量錢帛,又不欲使戰事擴大。于是與狄青商議如何以巧計擴大戰果,以便能以最小的代價帶給我朝邊境安寧。何謂巧,也就是兵法中的詭道。孫子說兵法之道,正詭相輔。詭就是出其不意。西夏密探都能進入會溪城將我綁架,可見西夏在我朝分布了多少密探。若事事張揚,何詭而言?”

  “此乃軍事。為何狄青不與樞密院商議?”

  制度如此,可是狄青到樞密院商議,有幾人真正懂得軍事?

  還有這一商議,六名密探怎么辦?必然全部張揚出去。鄭朗道:“是如此,不過乃是一些小的安排,商議好后,我會寫札子遞給陛下,以及西府。”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鄭朗是治河,非是昔日權掌兩府的首相,有進諫權,但沒有參事權,更沒有商議權。鄭朗心中一聲嘆息,也不想再爭了。反正三天下來,也商議得差不多,于是默不作聲。

  但聽到鄭朗說是一些小的安排,以為僅是一些斥候的事,言臣也沒有繼續追究。也不純是想找麻煩,治河一開,得花這么多錢帛下去,認為不應在西方生事。

  狄青一看事情不妙,連忙騎馬回延州了。

  鄭朗抗不住。自己更抗不住。

  兩封札子遞上去,但兩封札子的內容不大相同,遞給西府的札子隱瞞了許多真相。

  就是這個札子,決定了宋朝對西夏使者的態度。

  使者到來,趙禎親自會見,然后開始一系列的指責。數落沒藏訛龐的負恩忘義,宋朝對他這么好,反過來侵耕宋朝土地,又數番入侵宋朝。不臣之心比元昊更烈。

  又數落他名位不正。沒藏氏死得不明不白。狼子野心。

  欲宋朝再開榷場,重新賜于歲賜。請還政于諒祚。

  說得大氣凜然,連帶著一群大臣搖頭晃腦。因為迂腐,許多大臣看不到沒藏訛龐亂政所帶來的好處,相反,皆痛恨沒藏訛龐這種不臣行為。然而許多大臣仍然上書,認為朝廷做法太過強硬,沒有必要在這時惹惱沒藏訛龐。沒藏訛龐主動前來認錯,應給予他一個改邪歸正的機會。

  鄭朗無語,指望西夏改邪歸正?

  吵吵鬧鬧之時,狄青重新回到延州。

  沒藏訛龐現在稍稍服軟,一時國家經濟所逼,二也是這些猛將的坐鎮,讓他不敢再大肆寇邊,不寇邊就不能危脅宋朝。

  鄭朗與狄青商議三天,給西夏做了一個分析。

  第一就是西夏的經濟,以己之長對彼之短,不僅是可以用在兵法上了,各個方面都可以用到,商場上的敵人,官場上的敵人,甚至后來的競技比賽當中。

  西夏的短板就是經濟,經濟不可謂不重要,老百姓是人,要吃喝穿住。西夏本身經濟很弱,以前多靠外來財源支撐。

  首先就是河西走廊的商稅,因為宋朝引導,以及西夏人的重征暴斂,許多西域商人改從吐蕃道而行,導致青唐城商業繁榮,成為青海高原上的明珠城市。

  若宋朝再通過關卡封鎖,西域商人會有九成以上改從吐蕃道,西夏這一重要經濟來源就會漸漸失去。

  第二個就是互市,不僅有宋朝的,還有吐蕃的,回鶻的與契丹的。但后者占的比例極小,而且西夏也與這三個國家交惡。主要還是宋朝,宋朝以前需要牲畜、皮毛與青鹽。

  如今在前幾年大肆購買下,北方牲畜遠不及史上那么急需。因為棉花出現,對皮毛也沒有史上渴望。若宋朝用強制性的政策封鎖,會使得成交量萎縮八成以上。剩下來的就是青鹽,薛向去了西北,已經用解鹽抵抗青鹽的侵襲。

  不可能完全杜絕,但若有心,能杜絕七成以上的交易量。

  最后便是歲賜,這些年金銀價漸漸飽和,雖得到大量金銀,因為要鑄幣,還有百姓也需要許多金銀,因此交易價一直很穩定。不過不漲,最終結果便會下跌。

  金銀價未漲,絹價卻在漸漸穩中有升,也就等于給西夏與契丹兩國歲賜歲貢成本在無形中提高。

  不能小看了宋朝歲賜,對西夏來說,同樣是一筆重要的收入。西夏經濟收入不大好算,但一年稅收頂多幾百萬緡。扣去宋朝這個大頭,會產生多大的影響。

  這是經濟的分析,還有將士的分析。經濟乃是國家的根本,民生的所在,也是戰爭的支撐。將士卻是戰爭直接的表現。

  西夏兵士個體戰斗力不亞于契丹人,也強于宋兵。而且他們多是騎兵。有速度與沖擊力。

  但有許多弱點,武器稍稍低下,盡管這些年西夏重視武器開發。不過宋朝因為貪污腐敗,有許多劣制武器,相互比較,大約持平。弱不是弱在武器上,而是軍紀。西夏軍隊來自各族,軍紀遠沒有宋軍嚴整。導致整體戰斗力并不高。與契丹勝,也不過抑仗著沙漠地形,去了北阻卜,契丹軍隊一到,節節敗退,同樣可以證明這一觀點。

  然后是戰斗次數與士氣關系的分析。

  久戰之兵肯定比生兵更熟悉戰斗。不過久戰將士必產生厭戰心理。特別是西夏軍隊來自各部族,他們也不想看到部族大量青壯年死去,使部族實力下降。除非戰必勝,必有所得,或者衛國戰爭不得不戰。

  以前與宋朝作戰,戰戰停停,戰過了不論輸贏,皆能從宋朝得到大量好處,歲賜。互市,青鹽的交易,正好戰上一段時間,用宋朝的財富休生養息一段時間,還能分配這個財富,使各部得到好處,減少怨言,提高戰斗的積極性。戰士本身又得到實戰的錘煉。

  最壞的就是這個結果。

  因此不能讓他們得到休生養息的時機,必須一直戰下去。既不讓他們得到好處。也不能讓他們有休息時機,那么從各部族到各將士都會產生濃濃的厭戰情緒。產生這個情緒。士氣低落,西夏人再也不可怕了。

  正是這個分析,讓趙禎不顧許多士大夫的反對,果斷地拒絕了沒藏訛龐求和。

  但僅是一個分析,能落實,還需要許多布置,就象諸葛亮降中對一樣,是這么回事,最終實現卻是在好幾年后。

  也不是鄭朗所說的,僅是一些小的安排。

  狄青回到延州后,開始著手布置。

  遠方傳出嘹亮的歌喉,是羌人唱的牧歌。

  天上白云悠悠,六人抬頭看了看藍天,看了看遠方青青草原,此時,都有了一份想家的心思。

  但沒有一個人愿意接近他們,身為沒藏訛龐身邊六條猖虎,幾乎有大半西夏人對他們憎恨萬分。

  真實的身份卻沒有一個西夏人知道了。

  周淵將紙條遞給其他五人看。

  看完五個人都有些失望,周淵道:“沒有辦法,聽說鄭相公要治河,而且規模很大,要花上兩億緡錢,朝廷是沒有這個財力另外支撐一場龐大戰役了。”

  馮高道:“就不知道我們還要等多久。”

  周淵道:“也不大好說,若是黃河治理好了,我朝會更加富裕,有了足夠經濟支撐,更有把握消滅西夏。不過我們就苦啦。”

  其他四人皆有些苦笑。

  呂毅道:“說老實話,我真有點想家了,不知道兒子有沒有我高。”

  幾人同時沉默,這一拖,又不知得拖多少年,那時候說不定他們五十多歲了,甚至六十多歲,回去后兒子能不能認出來,都是兩回事。六個人,人人都有點想家。

  周淵說道:“朝廷等咱們不薄。”

  “是鄭相公…”衛陽道,但不敢多說。

  “不要想那么多,我們辦正事,首先決定兩個先投靠諒祚的人選。”

  幾人眼光同時集中在衛陽與呂毅身上,六人當中,他兩人最沒有得到沒藏訛龐的重用,不過其他四人皆不大好意思說。因為決定了這個人選,就少了回家的機會。

  “不要看了,我們同意了,”呂毅答道。

  “好,那么決定另一個人選。”周淵說完,其他四人眼光又集中在周淵與馮高身上,只有他兩人最得沒藏訛龐看重,都賜其沒藏姓了。

  周淵說道:“馮高,你回去吧。”

  “不,我只有一個兒子,還有兄長在家照應,你有兩個兒子,又比我大了兩歲,還是你回去吧。況且這個回國之路也不是好走的。”

  兩人再三推辭,最終周淵拗不過馮高,接受了這個安排。

  然后周淵深深地拜了下去。

  現在不能回國,有可能是半年后,有可能是一年后,回國道路同樣十分艱難。不過比留下來的好,至少能回去合家團圓了。而留下來的人,隨時有被發現的危險,還要等,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少年。

  回去的人將與楊歸國接替年高的王勇王嵩主持特務營事務,并且還有候爵可賞。當然留下來的人以后若能有機會回去,國公之爵也不是沒有可能。以一個小小的兵士能得賜予國公的機會,是何等榮幸。但那要過多少年,又要擔負著多大的危險,天知道那時自己還能不能活在世上。

  因此,周淵深深地拜了下去。

  這一拜中,西夏整個走向將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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