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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五十一章 私心

  吵起來了。

  沉默了好一會,最先是韓琦發問:“行知,真有八分把握?”

  鄭朗點了一下頭,道:“如果再派一使,同意將河西一些地方交給吐蕃,兩邊同時出兵,成功率還會更高。”

  河西走廊鄭朗不愿意放手的,但唃廝啰一死,吐蕃什么也不是,于其說交,不如說是給其托管。并且他達到一個目的,兩個選擇題,治國還是平天下,國家是用來治的,天下是用武力來平定的,將大家的思想觀念強行矯正。命題太大了,無論鄭氏治黃河,或者平定西夏,大家皆疏忽了鄭朗說法有什么地方不對。

  得到鄭朗肯定的回答,韓琦大聲說道:“陛下,一旦平定西夏,陜西不用再駐扎那么多軍隊,僅是一年開支就會節省上千萬緡,國家財政會更加健康,治理黃河可以隨時進行,平定西夏的時機卻是眨眼而逝。”

  韓琦說得有一些道理的。

  宋庠卻遲疑地道:“行知,可有十分把握?”

  鄭朗搖頭。

  “若沒有十分把握,萬一失敗,國家數年積余化為一旦,陛下,臣以為還是先治黃河,內政上去,何懼外敵,自六塔河后,黃河年年有災害,然而人人畏之如虎,提都不敢提。既然朝廷有雄心治理黃河,為何不先治黃河。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這才是立國的萬世基業。”

  “伯庠,有西夏之逼,何提萬世基業。”

  “稚圭,自中國遠古以來,胡狄蕃蠻就沒有停止過入侵,漢朝強盛之時,匈奴方滅,又有西狄之災,唐朝強盛之時。契丹、突厥、吐蕃卻一直不能平滅。滅掉了西夏,又有回鶻人,南有吐蕃人,當真西方就無事了?”

  富弼沉思良久,忽然道:“陛下,臣也以為先治黃河,只要國家強大,西夏就不會是危害。”

  龐籍道:“彥國。也未必啊,國家何謂強大,緊一緊,皇祐年間財政就會出現積余,松一松,即便現在。再多的財政也讓冗費浪費了。開源固然重要,節流也不可忽視。”

  龐籍也不知道如何選擇,指的是國家錢帛的浪費。

  但龐籍卻將話題帶得更遠。

  在座的官員誰怕誰啊,于是更多的官員參與進去,于其說是爭執,不如說是吵架。

  看著崇政殿變得象菜市場,鄭朗很無語。

  其實龐籍說得同樣有道理,但看財政,宋朝財政在自己多方努力下。確實在轉好。然而能不能守住,沒有南方,沒有銀行,皇祐年間,一個裁減兵士,一個商稅增加,里外結合就達到了兩千多萬緡錢。過日子精打細算,提高效率,壓縮浪費。三千萬緡積余就是這樣省出來的。就是隨后去除加耗與頭子錢。一年還能省下兩千萬緡錢帛。從理論上,將皇祐的底子守住。銀行與南方多出來的錢帛,能使國家一年積余能達到五千多萬緡。不用國家以前的錢帛,就是這個錢帛,分四年進行,足以支撐起黃河工程。

  如果效率雍腫,大肆浪費,這些錢帛也就沒有了。若再來個災害,就是有南方,有銀行,國家也休想有積余,更不要說黃河。還有,鄭朗一直不明白,趙頊登基那年,國家是怎么一年將兩億多緡錢用掉的。

  這是一個不確定因素。

  拋開這個不確定因素,鄭朗內心還是想以治黃河為主,想對付西夏,以后還有機會,他還想等神臂弓,等火炮技術完善。不過看著龍椅上趙禎清瘦的身影,心中又不由地將視線向西方觀注。

  趙禎…沒幾年好活了。

  這是他的私心,不能說出的私心。

  爭了大半天,根本就沒有一個結果。休要小看了韓琦,他力量小,可強橫無比,龐籍應付起來都感到頭痛萬分,更不要提富弼。

  “散吧,”趙禎看了看天色,吵了大半天,午飯都沒有吃,他餓得眼睛發昏,可大臣們越吵越有勁,耳朵里嗡嗡作響,只好宣布散朝。

  走出崇政殿,韓琦與歐陽修同時追上來。

  韓琦是首相,歐陽修先站在邊上,韓琦問:“行知,依你看,吐蕃可懼乎?”

  吐蕃沉默了許多年,直到去年才突然發飆,讓宋朝君臣意識到它的強大。

  鄭朗答道:“要看,去年吐蕃屢屢大捷,一乃是西夏輕敵,二是交戰地點多在吐蕃境內,或在蘭州境內,蘭州乃是六谷部吐蕃人,占據了部分天時地利人和。因此西夏屢戰屢敗。不可小視,也不用高估。這一切乃是唃廝啰活在人世產生的影響,他一死,三子分家,上下缺少凝聚力,吐蕃再也不會象以前那樣強橫。”

  “我知道了,歐陽永叔,你說吧。”

  “行知,若治黃河,是走北流,還是走東流?”

  “必須走東流?”

  “為何?”

  “倚據地勢,河北地平,水往低處流,它喜走北流。不過我在河北到處察看過,黃河雖喜走北流,若沒有太行山諸水而來,倒也罷了。因為太行山有數條河流而下。黃河加寬加深,水小時水勢平坦,河沙沉淀得快,黃河遲早會成為一條超長的大懸河,花這么多錢下去,治出一條危險萬分的懸河,行嗎?況且治河主要就是束水沖沙,要求河道不能太闊。若將河水約束起來,水大時,太行山諸水水勢浩大,水不得泄,又會出現危險。走北流是倚據了水性,可無法治理。必須強行將它束于東流。”

  “然東流地勢高。”

  “故我提議挖一條運河,從下流將諸水挑起來,能泄能蓄,水大時能利用運河,通過下游諸水迅速將河水排向大海。水勢小的時候,關上陡門,讓黃河束水將河沙向大海沖刷,減少懸河的危害。不然象以前種種治法,除了浪費國家錢帛,一點意義也沒有。”

  “我怕勞民哪,”富弼冷不丁地在后面說道。

  “彥國,得看怎么做?國家用免費的力役來役民夫。那就是勞民。若雇傭民夫,愿意來的人動援他們來,不愿意來的人不能強迫,那么國家只要治一項大工程,就是一項給百姓生機的機會。彥國,南方雖不及黃河重要,可我在南方實施了許多工程,它們遠不及黃河規模大。然加在一起,工程也不算小了。可見我勞過民?”

  基建啊,大好的增加國家gdp的機會。關健看怎么做了。

  “全部雇民得花多少錢?”

  “就是多花了錢,也是花在貧困百姓身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國家要錢來做什么的?不用在貧困百姓身上,難道讓一個知縣養七十二個小妾家妓?”

  “那個知縣養了七十二個小妾?”龐籍好奇地問。

  鄭朗悶哼一聲不答。不要說知縣,后來還有一個相當于縣尉主薄的局長,包養七十二個小老婆呢。

  “我就怕國家財政不足。”

  “國家財政不足?先帝末年國家耕地在冊的有五百余萬頃,這些年農田水利法,江東圩,加上南方諸路新增加的五十多萬頃耕地,最少帶來一百萬頃,加上原先的隱田。國家耕地面積可能接近八百萬頃,然而戶部冊上不足四百萬頃。其中近三百萬頃在南方。難道若大的北方僅有一百萬頃耕地?慶歷末為了休生養息,減免商稅,因為休生養息帶來商業繁榮,在皇祐時商稅一度達到一千五百多萬緡錢。這一過就是六七年時間,銀行的刺激,平安監規模擴大,各地作坊數量激增了兩倍,商稅呢。去年商稅僅有一千七百萬緡。這些稅錢呢。這些耕地呢?”

  幾人在交談,邊上圍上來許多官員旁聽。鄭朗幾個責問,無任何官員敢回答。

  “郭諮看到耕地兼并隱田嚴重,地籍混亂,富者田產益重而田賦未增,貧者田益少而稅未減,甚至有私田數百畝者,只納四畝田的稅,于是首倡均稅法,為何醇之派方員外郎孫琳、都宮員外郎林之純、屯田員外郎席汝言、虞部員外郎李鳳、秘書丞高本分往諸路均田,人還沒離開京城,反對聲音一片?天下,精英的天下,可也要兼顧貧困百姓。不要拿著君王的俸祿,卻將國家的利益往少數人口袋里裝。貧富不均嚴重,最終你我子孫無存矣!”

  說完,鄭朗大步回家。

  剛到家不久,忽然外面門房來稟報:“陛下來了。”

  鄭朗立即命人將中門大開,皇上來了,什么門都得開,最高禮儀歡迎。

  明白趙禎用意,無論黃河,或者西夏,自己得負起主要職責,這些年自己一直未再度進入兩府,會讓人產生誤會,誤會就會輕視,輕視政令就沒有威信。

  因此高調地來訪,給自己威信。

  將趙禎迎到府上。

  坐下,趙禎說道:“朕還是第一次來你家。”

  皇上到某一個親信大臣家中坐客,頗為正常,不過以前讓鄭朗不遭人嫉妒,趙禎卻一次也沒有來鄭家做客。

  趙禎又說道:“你家的宅子也是我去過大臣家最寒酸的宅子。”

  “陛下,不能住得太委屈,不能吃得太委屈,也不能穿得太委屈,然也不能奢侈無度,知足常樂。”

  “知足常樂啊,說起來簡單,可幾人做到,對了,你那兩個學生呢?”

  “陛下,他們不是臣的學生,互相交流。在學習呢,準備參加制科考試。”

  “那還早。”

  “也要準備。”

  “對了,剛才朕聽聞你在崇政殿外與幾位宰執發生爭執。”

  “也不算是爭執,僅是看到一些弊端,忍不住想說,既然陛下說到此事,能否將幾位宰執一道喊來做客,剛才崇政殿臣工太多,臣心中有些想法,說都說不清。”

  “朕是來做客的。”趙禎打趣道,不過還是聽從鄭朗建議,派太監前去傳諸相過來。

  崔嫻親自上茶,趙禎說道:“你們都下去,我與鄭卿說幾句話。”

  等崔嫻與幾位下人太監退下,趙禎說道:“奴奴在宮中想見你一面,讓朕勸阻了。”

  鄭朗很尷尬,道:“陛下,能否選一個好的郎君,殿下不能一輩子呆在深宮。”

  “朕勸過啊。但她不聽,朕又怕出現意外。”

  “這個…”鄭朗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不關心你的兒子?”

  鄭朗差一點滴汗,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實際問過,在宮中還好。就算宮中能發生什么勾心斗角的事,趙念奴的兒子也不能參與嫡位之爭,倒沒有什么危險。

  “陪朕上你家樓上看一看。”

  “喏。”鄭朗將趙禎帶到自家二樓上,站在書房前,趙禎眺望著遠方。道:“朕心中有一個想法,過幾年事件淡化下去,奴奴心里面還有執念,就在你家附近建一座道觀,讓奴奴出家。”

  “這個,”鄭朗真的滴汗了。

  “那樣一來。你更難進入兩府。”

  “進不進兩府對臣來說一樣,不過,”鄭朗不知道怎么說,從私情角度來分析,這是最穩妥的辦法。鄭家周圍非富即貴,但皇家想建一個小道觀還是不難的。以女道士身份偶爾來走動,只要做得不過份,別人會說閑話,但不要緊。可終是一顆定時炸彈。想說,自己做的孽,也無話可說。

  趙禎卻岔開話題,就算有這個想法,也必須等治河或者平夏過后,這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出亂子,眺望著遠方說道:“鄭卿,你幾乎踏遍了我宋朝大多數地方。百姓過得如何?”

  “陛下。好的確實好起來了,還是有許多人衣食困難。”

  “朕很想看一看真實的百姓生活。”這個要求似乎不難,實際真的很難,想一想皇上出行,玉輅載著,周圍侍衛開道,也出宮,甚至出城,但那有什么機會能真正看到老百姓的生活。

  鄭朗搖頭。

  不過趙禎一生悲情,他活動的范圍真的很小,自幼生長在宮中,成長起來后,要么皇宮,要么偶爾南天祭出宮一次。但就是這樣的皇帝,卻是最知道民間疾苦的皇帝。

  低聲道:“陛下,臣能碰到陛下這樣的人君,也是臣之福氣。”

  “朕遇到你這樣的臣子,也是朕的福氣,有時候朕想,你一生無子,朕一生無子,可你為朕做了這么多,朕卻不知道怎么回報,也許奴奴那件事,也是上天的旨意,一飲一啄,豈能錯乎?”

  “這個,”鄭朗又不知道怎么說了。

  趙禎接著轉開話題,道:“鄭卿,朕在宮中聽聞內侍說這幾年百姓生活比以前過得好。”

  “倒也不假,比以前過得好了。其實百姓要求并不高,有一口飯吃,有衣服保暖,有一處遮風蔽雨所在,他們就心滿意足。若偶爾能食肉,偶爾能穿一兩件新衣服,就會夸贊陛下英明了。”

  “就如此?”

  “還能如此,這是他們碰到陛下這樣的明君,國家大治,否則更凄慘,”鄭朗無奈地說。這是生產力決定的,在這時代能讓百姓吃飽而非吃好,穿暖而非穿好,能寄居之所,而非是別墅,難度要求不亞于后世人人有寶馬,家家住別墅。

  忽然靈機一動,道:“陛下,你想不想看一看老百姓真正的生活?”

  “想啊,”趙禎答道,但他嘴角露出笑意,這是不可能的。自己一行,帶著幾百名侍衛,就是往哪兒一站,也看不成老百姓的生活情況。可惜他不是穿越者,或者鄭朗有本事讓他看康熙微服私訪記,否則一定痛罵,這些編劇怎么瞎扯到這種地步。

  但肯定想的,這叫圍城心理,或者叫河對岸心理。城里面的想殺出來,城外的想進城。看到河對岸,總認為河對岸那邊會有美麗的風景。最妙的是無論國家怎么大治,趙禎從來不提封禪,也沒有任何大臣提封禪。上有所好,下有所投,不提,提了是自找沒趣的。

  因此鄭朗靈機一動,大的心愿不能滿足,小的心愿卻有一些小主意的。正好等會兒幾個宰相過來,大家一起看一看。道:“陛下,臣今天能讓陛下看到。不過待會兒臣說什么話,陛下不用反駁。”

  “好啊。”趙禎眼中閃過一份喜悅。

  兩人下樓,暮色蒼茫,幾個宰執到來。東府富弼、龐籍、韓琦、曾公亮,西府宋庠、田況、程戡、張昇。確實,若沒有趙念奴一事,無一人資歷能及鄭朗,盡管他在數人當中歲數最小。

  坐了下來,鄭朗說道:“諸位宰執,剛才我與陛下說了一些話,陛下想看一看百姓真正的生活。”

  “不可啊,”大宋驚叫起來。

  怎么看,沒辦法看。

  “我也以為不可,可也不是真正不可,若陛下不乘玉輅出行,侍衛遠處警戒,再挑幾十名武藝強干的侍衛貼身保護,倒是可以看一看的。”

  “也不妥,”富弼道:“若真的這樣做了,明天我們會讓言臣罵死。”

  “彥國,位居宰執,那個沒有被言臣罵過,未罵過還稱為宰執嗎?”鄭朗一句憊懶的話讓大家一起囧了。鄭朗又道:“陛下剛才也說過,只聽到諸位臣工稟報,但他從未親眼看過,心中沒有底。你們想一想,陛下未封禪,未出行,甚至其他數京也從未去過,產生這樣想法并不奇怪。”

  頓了頓道:“臣還有一個用意。”

  “是什么用意?”韓琦問。

  “看了就知。”

  幾個宰相還是拼命地反對。

  趙禎道:“就這樣吧。”

  說著帶頭往外走。

  張昇想拉趙禎的袖子,趙禎低喝一道:“你們為什么不讓朕看,難道有什么不能看的?”

  不是這個理兒,但張昇不知道怎么回答。趙禎已經興沖沖地走到門口,幾個宰相只好跟上,鄭朗在崔嫻耳邊低語了幾句,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來,張昇在路上抱怨地說道:“行知,你也太胡…”

  鬧字不便說出。

  侍衛仍然在開道,只是與往日不同,趙禎不是乘玉輅的。這是難免的事,就是康熙拋開民族角度,對百姓還是可以的,最怕憂民,所到之處還帶了三百名扈從。趙禎更怕憂民,到鄭朗家做客,也帶了一百多名侍衛,前面一進鄭家,后面侍衛散開警戒。

  就是這樣,走了一會兒,韓琦也抱怨道:“行知,你做得不對。”

  這時候街上行人少了,不過乃是最繁華的場所,去鄭家沒有事,就這樣讓趙禎走在大街上,一百多名侍衛護衛,同樣感到吃力。

  鄭朗道:“明天讓人彈劾我吧,以便下不為例。”

  幾個宰相一起翻眼睛,知道下不為例,并且你自己還吃過苦頭的,為什么要這樣做?

  鄭朗不作聲了,這是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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