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朝人才濟濟,星光璀璨,讓后世嘆為觀止。但各人有各自的特色,例如賈昌朝,也不能說他一無是處,性格陰柔,可也想使國家好。若是一棍子將他打死,肯定是不對的。
鄭朗看輕范仲淹發生的慶歷新政,看重范仲淹的德操,略有些偏差,慶歷新政是不能將它一味夸大,可這是一次勇敢的嘗試。不改宋朝是死,改說不定還有生的機會。
但有的人很古怪,例如歐陽修。
說他是文壇大家不假,可在官場上說句不好聽的,在鄭朗心中就是一個地道的神經病。
除了一個范仲淹,所有大臣他都看不起,好朋友蔡京是媚臣,韓琦是小人,更不要說賈昌朝呂夷簡等人。然后用他的大嘴巴與筆桿子當棍,拼命地攪,攪得整個朝堂烏煙瘴氣。
因此招來許多大臣的憎恨。
比如楊日嚴。
那件事使歐陽修好幾年不能抬頭。
僅是楊日嚴還不能倒歐,隱隱在楊日嚴倒歐過程后面還站著一個人,陳執中!生性古板安靜的陳執中,根本看不起歐陽修的輕浮狂躁。于暗中隱隱地做了推動。
歐陽修不是穿越者,否則他一定會在心里說,俺們做了什么,這是在北宋,貞操觀念不嚴重,并不是后世餓者死小,失節者大的年代,大不了就與晚輩嘿咻幾下,值得這么整的么?因此聞聽陳執中府上三婢慘死一案,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
歐陽修出手。可是趙禎朝后期最強大的武器。
他的文筆無幾人能及,寫了一篇奏折,這個奏折遠勝于趙抃那篇。說“見宰臣陳執中,自執政以來,不協人望,累有過惡,招致人言;而執中遷延。尚玷宰府。”
“執中不學無識,憎愛挾情,除改差繆。取笑中外,家私穢惡,流聞道路。阿意順旨,專事逢君,此乃謅上傲下愎戾之臣也”
等等。
趙禎看到歐陽修奏折后哭笑不得。
對陳執中趙禎也隱隱有些不滿,可一直在用,有趙禎的考慮。這幾年首相變動很大,先是文彥博貶出朝堂,鄭朗因事務去了南方,接著龐籍判到延州,梁適也貶出朝堂。前后總計三年時間,僅是首相位置上。就出現四次調動,宋朝文臣升升降降很正常,可調動得密集,也就不正常了。會嚴重影響政策的延伸性。
缺少掌控大局的人,鄭朗還在潭州。龐籍在西北,誰能主持這個國家大局。難不成是歐陽修嗎?扯蛋也不是這么扯的。陳執中雖有種種不足,包括德操才能吏治等等,可多次為相,經驗可以稍稍彌補這些不足。
最后一條趙禎自己無視。雖他喜自虐,因此大臣敢于進諫。可不能所有大臣天天不辦正事,專門進諫彈劾,陳執中能處理政務,也比較聽自己的話,雖對陳執中不滿,心中也有些不舍。
于是做了一個宣判,讓歐陽修外知蔡州,賈黯知荊南。理由很簡單,奏折是奏折,比如歐陽修彈劾鄭朗的奏折嚴格說是奏折,非是彈劾文書,這個沒有什么制約。歐陽修與賈黯彈劾陳執中的已不能算是奏折,而是真正的彈劾文案。
陳執中乃是首相,只有言臣才有真正彈劾首相的權限。歐陽修是翰林學士,賈黯是知制誥,皆不是言臣。
聞聽兩人補外,趙抃停下與范鎮的爭吵了。
趙抃倒陳,范鎮不同意,認為朝廷設御史是以防讒慝,而非使其自為讒匿,如御史臺諸言臣說得是對的,那么陳執中可以誅斬。如不是,當誅御史。認為御史臺小題大作,一個勁的倒相,最終會妨礙政務。倒相倒得光彩,可最后宰相能讓御史臺倒來倒去,成為燙手的山芋,誰來擔任宰相,誰來治理國家?
進諫重要,處理政務才是國家最終目標,這個輕重要把握住。
真相是不是這樣,誰也猜不透范鎮的內心世界。
因此知諫院與御史臺發生第三次嚴重的對掐。兩大言臣機構掐來掐去,反而將陳執中這個當事人遺忘。
聽到朝廷處分歐陽修與賈黯,孫抃又想起正事,進諫道:“竊見近日以來,一些正人賢士,紛紛引去,呂溱知徐州,蔡襄知泉州,吳奎黜知壽州,韓絳知河陽。此皆眾所共惜也,又聞歐陽修知蔡州,賈黯知荊南府,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堅欲請郡者,非它,蓋因不能奉權要,萬一有緩急事,陛下何從詢訪,何從質正,還望陛下勿使修等去職,留為羽翼,以自輔助。”
趙禎同意。
這是趙禎性格決定的,雖然歐陽修倒來倒去,倒得所有人測目而視,同樣也倒得一些牛鬼蛇神不敢膽大妄為。這是為政的唯妙唯肖之處。
但歐陽修這件事再度提醒趙抃。
還是正事要緊,陳執中一日不倒,國家一日不得太平,不與范鎮爭辨了,只論陳執中,上奏數道奏章,看到趙禎還是無動于衷,使出剎手锏,陛下,不同意罷黜陳執中,請將俺也補外吧,以避陳執中。
聽到這件事,鄭朗忽然想到后世,明朝,東林黨。
皇上,你庭杖俺吧,打得越厲害越好,俺馬上就能揚名天下。外放大州比挨庭杖可輕松得多…
中間是有許多清直大臣,可無形中在走向一條更戾氣的道路。
趙抃等大臣一起相逼,趙禎投降了,出陳執中判亳州。
倒陳大戲落幕,以文彥博為吏部尚書同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宣微南院使,富弼為戶部侍郎同平章事。
然而趙禎讓言臣弄得心中戚戚,特別是文彥博。幾年前是帶著爭議下去的,為了文彥博,包拯與王舉正同樣掐得死去活來。想了想,喊來小黃門,到外面看士大夫的反應。
小黃門回來稟報:“陛下,士大夫皆相慶朝廷得人。”
“那就好,那就好。”趙禎撫胸道。心中也納悶,這些大臣難道這么容易忘事,這么快就忘記文彥博是如何貶出朝堂的?但他還是不放心。正好歐陽修奏事殿上,趙禎將此事語與歐陽修,說道:“古之求相者。或得于夢卜,今朕用二相,人情如此,豈不賢于夢卜哉?”
別的大臣能放心,唯獨就怕歐陽修反對,憎恨歐陽修的人有多,可因為他的文章風滿天下,和者同樣有之,一旦歐陽修帶頭鬧事,反對文彥博。馬上宋朝就會出現最尷尬的一幕,無人可為首相!
還好,歐陽修頓首稱賀。
以張昇代趙抃為御史中丞。趙抃雖好,可讓趙抃折騰得趙禎寒心了,國家不能當真一個又一個首相地倒下去。索性將御史丞換了人選。
又以龐籍代富弼判并州。龐籍入京敘職時,入對,上下齊心皆夸二相之美,趙禎心中也有些自得,就問龐籍:“朕用二相何如?”
龐籍說:“二臣皆朝廷高選,陛下撥之。甚副天下望。”
趙禎又道:“誠如卿言,文彥博猶多私心重也,略有不足,倒是富弼,萬口一詞,皆曰賢相也。”
龐籍搖頭苦笑,答道:“文彥博與臣在兩府相處時久,臣知其所為,實無所私,只是惡之者抵毀之語。況且前者被謗,今當更加小心謹慎。至于富弼曾為樞密副使,卻未執大政,故朝中士大夫未與之有怨,所以交口稱贊,翼其進用而己,是有所圖也。如果富弼以陛下爵祿樹私德,則非忠臣,何足稱賢。若一以公議概之,則向之譽而傾化為毀者,陛下宜所察。且陛下既知二臣之賢而用之,則當信之堅,任之久,然后可以責其成功。若是一人言進之,示幾又以一人言穎之,臣恐太平之功未易卒至。”
這幾句話包含著許多道理,只是龐籍多牽涉其中,不好直接了當地說出來,說得有些隱晦。
富弼好是好,可他沒有做首相,一旦做了首相,要做事,就必然得罪人。要么就鼓勵陛下你用爵祿來收買大臣。
不是大臣不好,朝中好大臣不少,可得堅持住。動不動就罷廢了,看看這幾年,首相副相換了多少人,天大的本領,也不能短短一年,或者幾個月就將國家大治。
即便鄭朗治理兩廣,花了七千萬緡,朝廷竭盡全力去支持,人才,物力,要什么有什么,接近三年時間了,至今還是一個半成品。為怕誤事,與政策的延續,鄭朗強諫朝廷留下周沆田瑜等干吏,還不知得那一年,才能真正看到成效。
對于歐陽修等人的做法,龐籍更加反對,昔日自己也曾做過言臣,多對事不對人,然而現在呢,整換了性質,專門對人發起攻擊。但與鄭朗一樣,面對這個群體,龐籍不想得罪。
龐籍還有兩條未想到。
文彥博初為首相,不知輕重,才能有了,固能盡心盡責,然而倒臺后再度為相,心態不一樣了。至于富弼雖賢,可是此時的富弼,還沒有能力總控朝局。這說得有些玄乎,也就是富弼有擔任副相之能了,做副相不錯,可做首相能力欠缺了一些。
二人為首相,也不比陳執中好到哪里。
半斤對八兩,彼此彼此。
真正能擔任首相的,趙禎心中有些忌憚,能詢問卻不想用,正坐在趙禎對面。
趙禎聽了沉默大半天,說道:“卿之言,善也。”
龐籍還沒有想到另外一件事。
張貴妃死后,趙禎心情低落,導致身體每況愈下,掌控能力大不如昔,腦袋清醒時很不錯,腦袋不清醒時,就容易受到一些大臣的蠱惑。有一個比喻,段譽的六脈神劍。
總的來說,這一結果,皆大歡喜,包括陳執中本人,一度時間里,他閉門思過,關在家中待罪,都不敢自去中書處理政務。早走早好,省得京城里繼續被這些大臣反復地噴。
龐籍也離開京城,心中同樣慶幸,若不是鄭朗指撥,自己同樣必落得象陳執中這樣的下場。
還有一件很高興地的事。
李日尊到了京城。
他今年三十多歲,自青年時代起,就多帶著將士前去前線殺敵,開疆拓土。本來不需這么急趕路的,聞聽自己的老頭子在升龍城遭到此打擊,身體不行了,重病在床,他擔心李德政會出事,國內會有變,于是匆匆忙忙一路北上,騎馬急行,六月初便來到京城。
觀者如山。
李日尊感很很羞侮,他未想過是自取的羞侮,聽著京城百姓的奚落聲,心中反而更加仇恨。不過他頭腦很清醒,交趾完了,沒幾十年光景,是休想恢復了。
于是忍辱負重,不但臉上沒有什么表露,反而在驛館對接待的宋朝官員小心地奉誠著。
然后他就發現一件事…
笨拙。
許多宋朝官員根本不象那個南方的宰相,表現笨拙,反應遲鈍,甚至不分內外,對交趾百姓的下場表示同情之心。但大臣們表態不作數的,關健的是宋朝的皇上。于是他出了驛館,暗中打聽了一下趙禎為人。各種消息迅速反饋回來,讓他隱約產生一些莫明的幻想。
趙禎接待。
依然表現出一位仁君的風范,并沒因為他是戰俘而輕視,和顏悅色安慰。馬上女兒也要出嫁了,索性破例,再度封李日尊為交趾郡王,這也是宋王朝對李德政的封賞。
李日尊心中幻想更濃重了,他做了一件事,當著宋朝君臣的面,號淘大哭。
趙禎有些傻眼,問:“李卿,為何要哭?”
“陛下,臣等有罪,蒙陛下恩賜,饒恕臣等犯下的重罪,可是,可是…”
“說,可是什么?”
“天朝大軍南下,將三城物資洗掠一空,連廟宇殿堂寺院都拆了,城中也未留下一點糧食布帛。”
趙禎心中想樂,此次鄭朗擄得太狠了,硬是讓越李三座最大的城池變成三座鬼城。無奈,兩廣花費太大,可這一戰花費也不小,浪費的物資武器,以及撫恤賞賜,皆是一筆不菲的錢帛。于是鄭朗縱兵大掠,得到大量物資糧帛,作價近七百萬緡,還有部分香料等未出售,有可能收入會更多。維持這場戰爭還是不夠的,但在這筆收入之下,朝廷縱然津貼也不用多少錢帛了。
于是說道:“李卿,你返回交趾之時,朕會撥十萬兩銀子,二十萬匹絹給你帶回大羅城,秋后再讓兩廣調撥五十萬石糧食,援助你們交趾百姓。”
從節度使再度封為郡王,重新給了李日尊大義,又返退這么多物資錢帛,不可謂不仁義。
然而李日尊心中幻想更厲害了,他說道:“謝過陛下,可是,可是…”
接著繼續號淘大哭。
“還有什么要求?”趙禎臉色終于陰冷下來。
李日尊伏在地上,未抬頭,并沒有看到趙禎臉色的轉變,一邊哭一邊說道:“可是陛下,天朝大軍懲戒倒也罷了,然后卷走無數軍民,如今交趾十萬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陛下能否饒恕他們,將他們從兩廣釋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