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南下,帶著月兒。
看似很兇險,比二十年后交趾的入侵并不好到哪里。但實際不是,邕州更非二十年后蘇緘孤城鏖戰的邕州。自己將寵妾帶上,就是向廣南西路百姓做出的表態,以及信心。
隨行的還有三十幾名蕃騎。
其他的蕃騎自冬天起就調出去了,如今兩廣看到好處,各部配合,除非一些深山老林里的生蠻,實際許多生蠻也不是當真什么都不懂,有的蠻部已派出代表向官員咨詢。非是儂智高作亂之時,也不需要一百蕃騎形影不離。
鄭朗讓幾十名蕃騎離開身邊,配合張亢組建訓練一支輕騎兵,又被交趾稱為偽騎兵。
共四千人,經過一冬的拉練,在廣南西路各州縣一邊行軍一邊訓練,騎術,騎射,馬上交戰,隊型,相互配合。但復雜的雨林氣候,不得不半訓練馬上的技巧,半訓練山林下馬作戰。無奈之舉,廣南西路,或者未來的夔峽,梅山蠻,適合大規模騎兵作戰的地形很少很少。或者還指望敵人主動地來到類似歸仁鋪這種地形區,讓宋朝騎兵痛宰?
不過也合乎情理。
騎兵未必能發揮多少作用,可有一樣,雖是南馬,速度卻能跟上。兩廣兵力少,地方又廣大,有了這四千騎兵,就能迅速將幾千軍隊調往出事的地點,將叛亂鎮壓下去。
交趾注意到這支騎軍。
也僅是注意,四千草草組織起來的騎軍又能起多少作用?況且還是南馬。無論速度、沖撞力、兵士的戰斗力與兇悍,或者其他,遠不及狄青手中那些蕃騎。
說到底。只能說是一支速度快的步軍。所以交趾人稱他們是偽騎兵。象這樣的騎兵,儂智高手中也有,少。交趾也有。不多,也未看重,派不上用場!
但是很多的安排,就是這些看似的“合理”“正常”,最終聯在一起,改變了戰爭走向。例如交趾的斥候輕易地打聽到循虔道戰斗的真相。沒有高明的指揮者,讓鄭朗從容來到那片開闊地。武器懸差巨大,人員冗亂。對情報不重視,等等,才讓生蠻與私鹽販子大敗的。非是鄭朗指揮水平多高明,乃是敵人太弱。這才是循虔道大捷“合理”的解釋。
月兒騎在馬上問:“官人,為什么我們宋朝周圍有那么多敵人?”
想不明白,宋朝以和為貴,對待周邊地區各國皆善待之。可就沒有一個國家是安份的。不能說吐蕃安份,吐蕃若沒有西夏人之逼,也不安份。
鄭朗答道:“月兒,若十幾只狼餓了,敢不敢撲向猛虎。想以老虎為食物?”
“不敢。”
“若這些狼遇到一匹駱駝呢?”
“那必然敢了。”月兒忽然捂起嘴說:“官人,你是說…”
“我們宋朝不是駱駝…”鄭朗搖頭,說宋朝是駱駝不對的,例如好水川、三川口雖敗,但宋軍表現出來的血性,還有與契丹交戰時,多次全軍覆沒,無一人投降,血戰到底,非是兵士不勇敢。那怕就是羸弱的南宋,許多兵將表現依然出色。宋朝不是駱駝,當然不是猛虎,也不是睡獅,更不是騰空萬里的長龍,僅是一頭大熊貓。有力量,可太乖了,太可愛了,所以什么國家都想來吃上一口。難怪大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啊…
一行人繼續南下。
鄭朗在路上開始源源不斷地接到前線的情報。
讓他最感僥幸的是交趾軍隊來到安遠城后,當天晚上沒有進攻。
欽州是他察看的重點對象,安遠城他也去過。城中僅有七百余戶,四千來人,整個若大的欽州還不足一萬戶,豈能指望一個下屬的縣城能有多少人。移民到來,卻主要集中在安遠縣。地形決定,四洪江與欽江在入海口處形成大片的沖積平原。不開發便是沼澤,還生長著一些毒物,鱷魚,當然也成了臭名昭著的瘴癘區。實際這片土地都是最好的良田。
圍起堤圍,甚至因為北部灣地區以后還要向外擴展,只需在少數地方修建堅固的海堤外,大多地區都不必修筑海堤,直接讓過去。然后砍來枯草與樹枝,進行薰燒,將一些毒物逼出來捕殺,再組織人手將少數的鱷魚殺死,這里便會成為最佳的耕地。
移民多了,不得不擴充安遠縣城。可因為勞力不足的緣故,僅是加固了城墻,城外的護城河卻因缺少勞力,不能挖深控闊。
又是一次的“合理”。
此時安遠城中已有了一千余戶,近萬名百姓。
但是周邊地區百姓達到一萬余戶,除了部分百姓涌向四洪江畔的如洪寨邊,其他百姓必須全部用安遠縣城來容納。也許給了足夠的撤退時間,可一萬戶百姓涌入一千幾百戶的縣城里,那幾個小時的混亂可想而知。
若是交趾大軍到達后,立即發起進攻,形勢就兇險了。
至于廉州鄭朗倒不是很害怕,畢竟是一個州城,面積大,城墻高大堅固。又有了一些準備,交趾人想攻打不容易的。
得知交趾當晚沒有攻打安遠城,鄭朗視線便不在看向欽廉二州,而是轉移到南方。哪里,才是真正的主戰場。
實際開始,安遠城情況仍然很不妙。
這一夜的時間贏得很可貴。
而且趙珣居然在縣庫里發現大批火藥,二十幾抬投石機,糧食與布帛,一些大檑木,還有許多大木頭,一看到木頭趙珣就知道用來做什么的了。喜出望外。
趙珣一顆心也安定下來。
但讓他感到奇怪的是為什么鄭朗事前未與他們商議,這不象是鄭朗的作風。以前西北在鄭朗手下作戰。鄭朗多召諸將商議,完善計劃,如今連趙珣都保持著這一傳統。喜歡詢問手下。利用大家想法補漏拾遺,將自己制訂的計劃完善。
他想得有些錯了。
鄭朗詢問了,但問得巧妙。趙珣未注意。也商議了,主要是與張亢商議。沒有辦法,計劃是這樣的。要贏得緩沖時間,拖上一拖,交趾人想進攻兩廣,必派斥候刺探消息,拖得越久,打探到的消息就會越多。因此知道計劃的人越少越好。為了載培周沆,鄭朗倒是讓周沆知道一部分,可他是文官,想不出來。
至于余靖,天哪,能指望余靖…
心安定了,周沆與趙珣二人還耐心地再次安排進城的百姓。帶著張知縣挨家挨戶地勸說。讓城中百姓收留進城的百姓,讓他們搭地鋪,大家擠一下。南方雨天太多了,不能讓他們留在室外。又將財物牲畜登記在冊,打上記號。集中起來看管。這個在西北趙珣就有了經驗,再次將它帶到安遠城。城中的擁擠超出小小安遠城的負載,可是秩序卻變得井然。
趙珣還抽空將民兵再次訓練一下。
他沒有后方那樣奢侈,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只要敢上城保衛城池,那怕是獨子,也歡迎之。
又將他們以相互居住的地域劃分起來,編制成隊,還進行一些草草的配合訓練,例如用倉庫里的藤盾保護身后的民兵,身后的民兵要不斷放箭,擲矛。
時間太短,都是雛,大戰來臨,這種臨時抱佛腳式的草草訓練未必起多大作用。但練了比不練好。
第二天很快到來。
交趾人準備武器與攻城器械,以及一些草包,有一條護城河,不得不用草包灌泥填上。但護城河太小了,交趾人根本不以為意。
這是一次合理的準備。
雖小,未必不起作用。若沒有這條護城河,交趾兵力多,可以順著城墻到處發起猛攻,情況更惡劣。就是有一條又深又闊的護城河,那怕象江寧城那樣以秦淮河做護城河,難道攻不破?
因此,不需將護城河挖得又深又闊,那樣,交趾必認為宋軍有備,今年也不會發起這次大規模的入侵。
敵人接近。
交趾主將乃是交趾前文明殿大學士裴嘉佑的兒子裴慶成。
漢人,其實越李朝從君王到重臣,多數皆是正宗的漢人。不過這時候也沒有所謂民族之分,鄭朗能明白,但頗有些想不開。
裴慶成看著城頭,略有些詫異,據情報顯示,安遠城兵力并不多,就是包括土兵,也不會超過一千兵士。然而此時城頭上卻擠滿了黑壓壓的兵士,全副武裝,哪里錯了。
細細地觀察,不能指望他能有張亢趙珣郭逵的軍事修養,不經歷過西北戰場的薰染,又談何軍事修養?交趾有戰爭,大理有戰爭,那都只能算是烏合之眾對烏合之眾的戰役。就看誰烏得更徹底一點。
也不能說他不懂,肯定比周沆與余靖要好。看得仔細,一會兒就看出一些名堂。弩不多,盔甲盾牌多是用古藤做的,制式武器不多。立即明白了,是民兵,并且他還看到一些女子。
心下乃定。
大笑一聲,喝令進攻,聽到他的命令,交趾軍隊徐徐向安遠城下進發。
是女子,這是趙珣想出來的餿主意。
這是守城戰,亂箭齊發,天知道是誰射死的兵士。若賞罰不明,民兵沒有積極性,大事去矣。因此先讓各村各寨子弟就近編制成隊,相互熟悉,利于編制管理,相互監督真實的戰功。再者,便是重賞一些少婦,越漂亮越好,不是讓她們作戰,而是舉著盾牌保護自己,看著各隊將士,讓她們記著將士的功勞。
不僅僅是作為旁觀者記功,一旦戰斗開始,場面十分血腥,估計這些少女不暈倒就是好事了。但有美麗的少婦站在背后,這些子弟好意思懦弱么?
周沆大半天沒有作聲。
然而大敵當前,不得不為。有侮斯文,卻比城破所有人遭到交趾人的屠殺要強。
有交趾兵在擲泥包。
趙珣站在城頭上還沒有發出放箭的命令。
黃小虎也在城頭上,不能當真讓民兵自己組隊作戰。那會很亂的。抽調一批火長作為臨時的隊長,指揮這些臨時民兵。黃小虎也抽調出來,率領一百名百姓。昨晚教習百姓,今天登上城頭作戰。
忽然他眼睛看向不遠處,喊道:“寧二娃子。你也上來了?”
寧老漢的二兒子。
但他不是黃小虎的編隊里。
寧老漢的小兒子點點頭。
“害不害怕?”
“不害怕,”但說話時寧二娃子牙齒打著顫兒。
“不用怕,鄭相公早安排好了,否則倉庫里不會有那么多武器。”黃小虎安慰道。
“是,”就是黃小虎安慰,寧二娃子還是繃著臉,也不知道倉庫里的武器與安排有什么關系。
“待會兒放箭時要瞄準一點,不要緊張。就當這些交趾人是一頭羊,一只兔子。”
“是,黃叔。”
看到城上沒有放箭,更多的敵人來到護城河邊丟泥包。一共十幾組,妄圖待會兒多面攻擊安遠城。
見敵人在護城河邊越來越多,城頭上久不放箭,一些敵人松懈。盾牌保護不力,趙珣才狠狠一揮手說道:“放箭。”
一支支箭矢飛出去,幾十名交趾兵倒了下去,余下的一轟而散。趙珣忽然想起鄭朗對交趾軍隊的評價,不可輕視。有一定的戰斗力,水陸二軍都形成一些規模,若沒有宋朝,交趾在南方乃是最強大的國家,無論大理或者占城與真臘,皆不是交趾對手。但因為缺少與最強國家的交戰經驗,盲目自大,軍弛松散。這是交趾軍隊最致命的缺點。
果然軍紀很松啊。
趙珣又松了一口氣,雖然危險繼續存在,不過守下安遠城的希望又增加一份。
忽然傳出稀疏的歡呼聲。
剛才一批箭放得亂,亂得讓趙珣直皺眉頭。有的民兵因為緊張,弦還沒有拉滿,箭便放了出去,結果連護城河都沒有過,落了下來。
還是有一些人用箭射死了敵兵。
一名敵兵代表著什么?布帛兩匹,錢幣五緡,糧食五石。僅這個糧食就夠一個人吃上一年了,兩匹布帛能讓全家人穿上新衣服,還有的射斃敵人后在算五緡錢能買多少東西。
接著又有一些膽大的少婦在后面鶯鶯燕燕地夸獎,這些兵士歡呼聲更大了,惹來同伴強烈的嫉妒。
趙珣馬上發現這種情況,抿嘴一樂,這正是他所需要的。
裴慶成怒不可遏,下令執法隊射死兩名逃回來的兵士,才讓兵士停了下來。
然后又下達一系列的命令。
這一回隊型更齊整,前面盾牌兵保護,后面兵士丟泥袋。
趙珣再次坐視,一令不發。
一會兒十幾條河壩出現在護城河上。
裴慶成發起總攻的命令,八千余交趾兵士蜂擁而來,踏過河壩,來到城墻下,準備搭攻城梯。
趙珣這才下了反擊命令,箭矢與短矛就象雨點一樣落下。
城大有城大的好處,城小也有城小的好處,只要兵士充足,城小反而易于堅守。其實經過一夜組織,城頭上的兵士不少了,數量達到三千余人。只要能克服內心的恐懼,城中還有近萬名男子可以做預備隊。當然,那要到最后關頭萬不得己之時,才能動員,甚至強行征兵。若是三千余正規兵士守衛,憑借交趾這些兵士,根本對安遠城不會產生危脅。民兵戰斗力明顯弱了許多,不過若沒有這些民兵,安遠城則必失無疑。
很亂,射下來的箭不少,擲下來的短矛也不少,不過殺傷力有限。并沒有給交趾人致命的打擊,有的交趾兵士居然成功地將攻城梯搭上,向城頭攀援。
但趙珣看到交趾軍隊一個弱點,同樣很亂,看似盾牌兵在作小區域性的保護,不過整體沒有一個嚴格的陣型。
火候到了。
他舉起手中的小旗,一面黑色小旗。
這時,幾百名正規兵士才正式參戰,指揮著民兵,將投石機搬到城墻下面,又指揮著兵士將火藥包、滾石檑木搬上城頭,可或者放在投石機旁。
已有一些交趾兵士登上城頭,民兵初次出現傷亡。
趙珣手中的小旗落了下去。
投石機上的火藥包飛了出去,先行截住后方。
巨大的爆炸聲使得交趾軍隊皆停了下來。
但對于民兵來說,習以為常。這幾個月來一直在建設,許多地方都用到這種火藥包。實際交趾人也有了準備,因此分成十幾批發起進攻,將兵士疏散,就是怕火藥包的傷害。但兵士們不知道,因此在爆炸聲中略有些失神。
接著城頭上將火藥包與滾木檑石往城下砸去。
見到不妙,裴慶成讓屬下吹響撤退的號角。
第一次進攻被打退,宋軍傷亡數十人,不過交趾人損失更慘重,三百多具尸體丟在護城河兩邊。
城頭上響起一片歡呼聲,可也響起一些哭泣聲,那是犧牲民兵家屬的哭泣聲。周沆暗暗嘆了一口氣,這才是一個開始呢。派了官吏前去安慰,并表示戰后會給予很重的撫恤,平撫他們內心的創傷。
太陽到了正午。
周沆不忍,裴慶成同樣不能忍受,不要說傷亡比例懸殊巨大,就是一比一換,也不值得的。
坐在帳蓬里思考,然后下了兩道命令,先是派手下乘快船前去廉州,詢問廉州那邊的情況,然后派出十幾支小隊,前往城郊鄉下,準備擄獲百姓,用宋朝百姓做炮灰,頂在最前面。
但讓他們失望的是所有村寨全部空蕩蕩的,有的村寨連糧食都沒有留下一粒糧食。各個小隊氣憤之下,一把火所將軍房屋燒了。
裴慶成十分失望。
他沒有想到就不當放這把火的,大約以前多次入侵宋朝燒殺擄掠養成的習慣,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宋朝無備,村寨里有百姓。現在全部集中到城里面,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建設起來的家園化為灰燼,如何作想?一個房屋建起來,對于一個貧困家庭來說,容易么?
趙珣看著遠方不時濃煙滾滾,嘴角暗露出笑意。不過也頭痛,戰后又要花不少錢帛。
到了傍晚,消息帶來,廉州那邊的情況差不多,遇到了宋朝民兵的強烈反抗,同樣也折損了數百兵士。不過那邊卻想出一條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