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城中因為大火亂掉了,加上士氣低落,很快宋軍進入邕州城。天明,戰斗結束,狄青帶著親兵入城,此戰獲黃金數萬兩,珠寶無數,不僅是從各州庫里擄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儂智高從各地大戶身上搶劫過來的,雜畜數千頭,一些投降的叛軍擇其輕重,除了一些首惡之徒外,派使送返回家。
但出現一個麻煩,儂智高不知去向。有人從死尸里扒出一個身穿金龍皇衣的死尸,諸人皆以為此人就是儂智高。狄青說道:“安知其非詐?寧失得智高功,也不能誣朝廷以貪功。”
于是這成了一個歷史謎團,因為鄭朗,這個謎團還會存在下去。
狄青將情況向鄭朗稟報,特別是這具死尸,產生了很大爭議。鄭朗這才姍姍來遲,帶著一百名手下來到邕州城。
因為叛亂,昔日繁榮的邕州到處是一片斷垣殘壁,鄭朗徑直來到那具死尸前,盯著它看。史上多有傳聞說其未死,宋朝于是派軍征討特磨寨,抓到阿儂與其他的親人,還是沒有得到儂智高。有人說他又逃到大理去了,宋朝又逼大理交人,大理段思廉剛經過一系列王室的明爭暗斗即位,國內重臣楊升賢又發動了內亂,看到宋朝軍隊在南方折騰數年時間,段思廉無奈之下,送來一顆人頭。段思廉打發宋朝做的妥協之舉,卻越發地使儂智高死因撲朔迷離。
鄭朗呆在這具死尸面前看,心中卻在想著兩種可能。一種是詐死。讓宋軍不注意,以后好生存下去,其后阿儂等人依然在反對宋朝時。儂智高為什么神龍見首不見尾?只說他在領導,但沒有一個人看到。倒是自殺很有可能,這些人皆是梟雄人物。例如項羽自刎于烏法畔也是如此。即便能從宋軍重重包圍中平安地逃出去,交趾不容,宋朝不容,兩國壓迫,大理會不會相容?不如趁著最風光的時候,穿著金龍衣,居住著修葺豪華的殿宇,將這一切一把火燒掉。帶到地獄里依然還能享受人間富貴。
想到這里,鄭朗說了一句:“死又如何,活又如何?即便活著,誰敢收留?”
似乎是鄭朗在大勝之下說的狂話,然而狄青眼睛亮了起來。
不能直接聽,要間接地聽,儂智高生死未卜。未必是壞事,此次南下也不僅是儂智高,諸多不服朝廷管轄的生蠻都要先游說,后動手。但不能胡亂地打,出師必有正名。若按一個收留儂智高的罪名呢?手中兵力足夠強大,用這條罪名討伐大理與交趾都可以了。
鄭朗忽然低聲問道:“狄將軍,你可知道諸將為何非要你說此具尸體是儂智高尸體?”
“爭功。”
“狄將軍,你如今是樞密副使,不愁衣食供給,但這些兵士呢?當初太宗平滅后漢,諸將想請太宗皇帝賞其功,太宗一心想經營幽云十六州,且說二功并賞,于是不賞其功,率軍東上,結果呢?”
“我明白了,”狄青頓悟,微微欠身說道,立即回去修改奏折,花花轎子大家抬,大家的功勞,那么不管儂智高有沒有死,朝廷都會有厚賞下來,三軍士氣也就有了,而不象現在這樣,為一具死尸爭執不休。
鄭朗這才將余靖與孫沔以及諸將,周邊各地知州一起召集開會,首先說了一件事:“立傳我的命令,兩廣各州縣急將各大寨峒的寨主、峒主一起召集,于二月十五前往桂州會談。”…,
孫沔皺了皺眉頭,說:“行知,我怕時間趕不及,有的寨峒多在深山大水之外,例如瓊州諸州,有的離桂州路程遠,例如潮梅數州。”
鄭朗額首,徐徐說道:“元規兄,我也知道,瓊州就不必通知了,那個可以放在后面。潮梅數州雖離桂州遙遠,但多是漢蠻雜居,落后的情況不那么觸目驚心。這樣吧,惠潮梅循可以于三月三上巳節前來桂州面見。其他諸州,不得超過二月十五,否則會耽擱春耕生產。”
幕后有許多故事,孫沔是不知道的。
鄭朗于桂州接到狄青大捷的消息后,立寫一封奏折給了朝廷。儂智高不平,什么治也休想。平滅了,治理就要放在首位。先寫了他一路所看到的情況,廣南東路未去,然看到廣南西路一些州縣情況。第一個不好的便是奴隸制,各峒峒主統稱為主戶,但與宋朝內陸的主戶不同,對隸屬他們的提陀有著絕對的統治權,可以對其分配土地,可以隨意踐踏提陀的子女,這種提陀還不及唐朝的部曲自由度,為了提高財富,對奴隸需要大,往往擄客省來往百姓為奴隸,過份者往往將他們販到交趾為奴,以謀取更大的差價。包括儂智高,他返回邕州城后,不僅帶回大量擄獲的財富,也包括大批奴隸。
鄭朗沒有說奴隸制不好,想讓這些生蠻一下子全部變得開化起來,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一步步來,所以請朝廷下一道詔書,禁止各部擄掠奴隸,特別不得傷害過往行商。
你搶過來,他搶過去,商旅不興,一個地區的經濟如何發展?
這種壞習慣還會產生一種不好的現象,各部族仇殺,或者吞并,例如儂智高父子正是因為大肆吞并,最后才走上野心勃勃的道路。若是這樣一個部族出現在五嶺核心地區,可能直接動搖整個富庶的江南地帶。
然后又寫到耕作的落后。
鄭朗沒有用其他地方作比喻,而是用廣南西路最發達的桂州做比喻,廣西的第一大州,許多百姓見多識廣,知道那種燒山式的刀耕火種要不得,有少數百姓也知道用犁。可鄭朗細細看去,這種犁讓他哭笑不得。又小又薄,既不能深耕,也不能將耕過的泥巴翻過來。即便是這種犁。在廣西最先進的桂州,也頗為少見。大多數是一種踏犁,五六日還不及牛耕一日。并且不及牛耕的那種深度。形勢很類似春秋時的耒,也就是說,桂州與中原相比較,整整落后了一千五百年!
其他各州就更不用說了。
第三個便是瘴氣的情況,對瘴氣這個問題后人因為看不到,故多產生懷疑,鄭朗也產生懷疑,但各地奏報送上來表述得多。鄭朗也變得忽信忽疑起來,有可能有。畢竟現在地廣人稀,經常能看到見血封喉的箭毒木樹,許多蠻人還用它來做毒藥涂在箭矢上。許多封閉的地區生活著大量毒物,甚至能時常看到碗口粗的黃鱔,又處在特殊的亞熱帶氣候區里,這些有毒動植物交相生長、繁殖、代謝。必然對環境產生一些影響。又有大量的動值物死尸,會氣生尸氨。不會象傳言那樣悚人聽聞,但碰到這種不好的空氣,也會讓人產生疾病。
然而兩廣未免太多了些,幾乎一半區域都在瘴氣區內。對此鄭朗不相信的。即便治理,也不會如此大規橫的治理,得多少錢哪?龐籍肉痛,他更肉痛,這些錢大多是他一點一點積攢下來的。…,
原因大約因為百姓生活越來越落后,不知道嶺南在唐朝時是什么樣子,但在宋朝絕對沒有改善。于是以訛傳訛,一旦有的地方產生不能明白的自然現象,或者其他突然遇發因素,便誤以為這里有瘴氣,多遷移之。甚至將瘧疾與瘴氣混為一談,多是百姓因蚊子的傳播得了瘧疾,而非是瘴氣。使得大片地區成為無人居住的瘴氣地帶。
正好正月,
陽朔的大藤峽瘴氣不會發作,鄭朗進去看了看,實際許多地域是肥沃地帶,水資源也很豐富,適合種植。
所以務必要一一辨別請楚。
最后鄭朗還寫了一個情況,過了五嶺,居然看到兩群野生象群在奔跑,可見當地情況有多落后。
故鄭朗提了一個請求,讓朝廷從江南東西兩路與福建路調來一千戶百姓,這些百姓必須善長耕作,或者善長種植棉花、甘蔗,家中有婦人機織手藝佳為上,但家庭情況必須是五等戶以下。
將他們調到兩廣來,不一定要他們教,而讓他們自己勞作,讓兩廣當地的百姓觀看。時間為兩年,若回去,勞動所得皆歸自己,朝廷再付其來回費用以及給其一百到兩百緡錢的賞金。若不回去,在嶺南安居樂業者,多賜其美田。安全由朝廷來保障,此外又向朝廷討要了一千頭牛,以及江東犁等其他物資。
時間十分緊張。鄭朗也沒有必要一一細說,若讓他挑選,他寧肯小心眼重的余靖留下,也不愿孫沔留在嶺南,此人雖精通軍事,但太貪了。繼續說道:“順便給各位介紹一個人。”
指著邊上一個黑瘦的大漢說道:“他就是結峒酋長黃守陵。”
狄青大捷,黃守陵心叫僥幸,前來拜謁鄭朗,順便舉報了一個情報,就是儂智高曾對他說過的進退兩策,進準備奪荊湖南路與江西南路,退便是讓母親阿儂前往特磨寨,重金賄賂特磨寨主儂夏誠。狄青大軍未至賓州,阿儂帶著儂智高的弟弟儂智光與兩個兒子儂繼封、儂繼明前去特磨寨整兵備戰,打算進配合儂智高,退可以一直退到大理。
特磨寨在特磨道上,出自夷語,特為拉,磨為牛,道即回轉,到了這里,拉牛回去吧,前面走不通了。位于宋朝與大理交際的地方,山更大,林更稠,水更險。也能算是邕州管轄,不過與七源州等羈縻州一樣,很難說清楚它歸大理管,還是宋朝管。宋朝不感興趣,大理對這里也不大感興趣。
黃守陵將情況大約說了一遍。
鄭朗說道:“這樣,先讓一將率荊湖南路與江南西路的各州縣兵士回去,馬上就要春耕生產了,不能再耽擱農事。屬于兩廣的兵士繼續留下,此外,五千蕃騎也要送回去。”
看了狄青一眼,征詢狄青的意見。
南下主要就是防止水土不服與瘧疾,瘴氣有沒有,鄭朗不敢做試驗,那怕邕州城中關押著死囚,他也不敢于做試驗,傳出去言臣會鬧翻天的。況且那么多瘴氣區域,各個情況不等,也沒有辦法用活人做試驗一一證明。但現在環境肯定比后世惡劣,多未破壞,林間多事物或者毒物,蚊蟲又喜歡生長在這些潮濕陰暗的地方,身上帶的病毒會更多,傳染瘧疾可能性極大,嶺南百姓好巫不好醫,生病了多用巫術而不是用醫術治療,故造成許多傳言。人越多,瘧疾的危害越大,鄭朗防治瘧疾的第一步便是防治蚊子。用一些東西薰,緊扣衣領,夜晚來臨必須攜帶蚊帳,隔絕蚊蟲的叮咬。馬亦是如此,蕃騎所帶來的馬非是南方,全是西北馬,必須也要用一些隔絕措施。天熱了,蕃子也適應不了這里的天氣。…,
也要看狄青是怎么想的。
狄青思付一下,鄭朗意思很分明了,下一步就要去攻打特磨寨,這不僅是一個寨子,附從著許多小寨子,有不少人,雖不及儂智高巔峰時力量,但有天時地利人和的因素,自己可動用的人馬,也就是兩廣這一萬幾千名土兵,要么趙珣帶來的一萬名禁兵。禁兵的力量他還沒有見識,但從海外回來的,吃過辛苦,想來不會比京城一些貴公子兵與南方兵更差,這些土兵是當地征召過來的,甚至有的主戶強迫他們提陀參加軍隊,抗擊儂智高的侵犯。這些兵士有一門好處,負擔少,但戰斗力很差。
眼睛轉了轉,看了看諸人,在座的還有一些可用的將領,例如張玉、趙珣、楊廣文與種諤、賈逵,他遲疑地說道:“留下一千人吧。”
“行,你自己挑選,若有其他的需要,盡管開口,此外務必多攜帶一些青蒿等防瘧疾的藥材,”鄭朗說道。也未提要狄青多少天完成任務,這個鄭朗不喜,繼續給狄青最大的空間自由發揮。
黃守陵心中卻是戚戚,狄青一戰,威震邕州,這個殺人魔王去特磨寨,儂夏誠悲催了。幸好幸好,自己見機得快,否則也將落得與儂夏誠一樣的下場。
說戰就戰,狄青帶著數將以及兩萬多人馬,提著家伙向西方殺去。
鄭朗一直將狄青送出邕州城,南方一行,狄青將會很辛苦,其實省得他回去受文人的侮辱,未必非要狄青,多少有些用宰牛刀割雞的味道,但鄭朗心中還有些過意不去,說道:“狄青,此去謹記一句,多加保重。”
“謝過鄭相公,”對鄭朗,狄青肯定不會排斥的。
鄭朗還是送了幾步路,看著狄青上了戰船,這些戰船多是儂智高修建,準備二伐廣州,正好被派上用場,載著宋軍溯流而上,前去橫山寨、武籠州,從武籠州下船,步行六七百里路便是特磨寨了。
過了嶺南,沒有春冬之分,北方冰雪也許還沒有融化,而郁水江岸邊卻岸芷青青,長著無數的野花與小草。船只越行越遠,鄭朗正準備返回去,忽然眼睛盯著路邊的幾株小草,然后大步走上去,仔細的辨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