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方平心里說,早就到召回的時候。
鄭朗前去河北,安撫的任務是次之,主要任務還是平賊。王則已經平了數月之久,鄭朗依然留在恩州,朝廷一聲不吭,奇怪來哉。
鄭朗在恩州沒有那么焦急。
自己殺的人沒有史上的多,但高繼隆能力有限,正好拖一拖,拖到夏收到來,今年不是太平年,可夏收之前全國還算是太平的。真實的吏治之能,自己未必勝過呂夷簡,可自己就是不開金手指,勝在有心,比吏治之能,宋朝有官員勝過自己,然不會很多。正好借著這個時間段,他在做一件事,重寫仁義。
儒家并不是僅只有中庸、仁義、三分,還有圣智、禮樂等等,才能構成一個完整的儒家學術系統工程。但圣智、禮樂,特別是禮與樂更麻煩,重中之重便是禮。
這是一項浩大無比的工程,其實也不能說它是夫子的儒學,但恢復到春秋時真正的儒學,結合后人的思想觀,與自漢以來的董仲舒儒學走上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此事并無人知。
張方平也不知,問道:“授何職?”
不能就這樣莫明其妙的召回來,算什么?
趙禎卻皺起了眉,不是不給鄭朗首相,去年就給了,但鄭朗未必授之。再想到朝堂上為了幾個相公位子產生的混亂,一些大臣使的小手段,啞然失笑。想了一會,說道:“草詔給事中參知政事宋庠加檢校太傅。行工部侍郎充樞密使,左諫議大夫為參知政事,富弼行禮部侍郎樞密副使。”
張方平愕然。
富弼此次也有功勞。
當初王則叛變。在明鎬攻擊下,王則雖然將貝州保住,但搖搖欲墜。這才產生后悔,不僅派人通知深州信徒龐旦起事,除了深州,還有其他地方,齊州禁兵馬達與張青也是他的信徒,另外還有一個游民張握。王則讓他們起兵叛變屠城以應,策應貝州。
張握的女婿楊俊聽到這件事,這是謀反。不顧張握是他的岳父了。想了想,不能告訴齊州知州,無能,怕誤事,于是逃到青州,通報富弼。他的運氣好,碰到的人不是賈昌朝。富弼聽聞后高度重視。
將楊俊留下,好生招待。但有一個問題,齊州不是富弼管轄范圍,正好內侍張從訓奉命來青州公干,富弼乃讓張從訓為使。付事于從訓,使馳到齊州,諭守臣發兵取之,無得脫者,將一場危機悄然化解。
不過這件事做得不大對,終是違制之舉,上書自己彈劾自己擅派中使之罪。趙禎嘉之,乃以資政殿學士給事知青州富弼為禮部侍郎,等于再結一銜。富弼辭不受。
而且富弼與鄭朗關系一直很好。
在杭州富弼也做過鄭朗的下屬,樊樓宴,富弼乃是五位大臣之一,盡管張方平與富弼很不感冒,但也知道富弼出任西府副相,對鄭朗有利。
可是,可是…
陳執中為東府首相,大宋為西府首相,鄭朗回來怎么安排?
略略一遲疑,不敢猶豫太長的時間,會讓趙禎以為他有私心的。
也用不如此,是人都有私心,其實此時趙禎智慧十分成熟,對大臣之間這種正常的關系,能理解,并不會責怪。
張方平說道:“喏。”
詔書下,洗牌開始。
來了一個大變臉,東府變成陳執中、龐籍、文彥博,西府成了宋庠、王貽永與富弼。…,
當然,得看富弼受不受,若是富弼堅決不受,趙禎也無可奈何。
但許多人產生與張方平一樣的疑問,鄭朗何去何從?
大片大片的小麥開始收割。
河北不是北方最好的地方,要看。整個河北西高東低,傾斜嚴重,特別是在北方,宋遼軍事對峙,設置一些國營牧監,修建了大量塘泊,比海平面低,部分海水倒灌,形成許多鹽鹵地,利于放牧,也有著豐富的森林資源,但不利于種植。不過河北路東南方向卻是全國農業最發達的地區。特別是桑麻與紡織業。河北的絹被稱為精絹,正反兩面皆是光滑一致,其他地方所產的絹很難做到這一點,不說南方的粗絹,即便是山東精美的絲絹,也比河北之絹每匹相差兩到三百文。與技術因素無關,而是土質,這里的土質造桑葉營養成份不同,桑葉又造就蠶絲質量不同,蠶絲的不同又造就了絹的質量不同。
貝州也是其中最好的地區之一。
所以鄭朗說這些老百姓是吃飽了飯撐著,除了大災之年,何必要反?
主要死的人太多,心靈的創傷難以撫平。
但經過治理,貝州,也就是現在的恩州城漸漸走上正常軌道。
來到城外,看著農民在收割麥子,鄭朗親切地問著一個農民:“翁翁,今年收成如何?”
“相公,還好吧,僥幸風調雨順,會有兩石。”
“兩石啊…”鄭朗低聲道:“若是收成不好呢?”
“收成不好就好說了,有時候顆粒無收,有時候僅能收一石麥子。”
“那納稅怎么辦?”
按照宋朝制度,一畝地取十收一制,也就是一斗到兩斗糧稅,實際不止的,兩稅始重,有的地區一畝地的稅務能征到三斗多,外加兩百文夏稅錢,兩百文若是買麥子,都能買到六斗多,買米,也能買到三四斗。還有呢,各種各樣附加稅。
“靠天收啊。”
“相公,可不是,若是災荒到來,我們生活便無了著落。”
鄭朗無言以對,在封建時代,論農民最好的時光,不是在唐漢。不是在明清,而是在北宋,北宋最好的辰光是在趙禎朝。
凄苦如此。
嘆息一聲。其實還有辦法解決的,降低兩稅,取消各種附加稅。百姓就能松一口氣。但面對宋朝這種沉重的支出,比例占到百分三十多的兩稅,誰敢取消?
老農也盯著鄭朗,略有些好奇。
宋朝官員沒有想像的那么好,但作為親民,歷朝歷代的官員皆不及宋朝。
即便是一個農民,也能與宰相拉家常。
老農看出鄭朗眼中悲天憫人的情緒,嚅嚅道:“鄭相公是一個好官。”
“翁翁。我一年薪俸補貼,能接近三萬貫,象你們這樣的家庭,最少四五千戶才養活我一人,敢不做一個好官嗎?”
老農聽得有些發呆,第一次聽到這種言論。
鄭朗又走向下一家。
微熱的夏風吹來,忽然這個老農民想哭。
轉了轉。向城中返回。
藍元震的圣旨到達。
鄭朗還是很客氣的招待。
對太監鄭朗不是很排斥,有時候看到這些太監,鄭朗時常想到崇禎皇帝,殺了魏忠賢,將各地監司太監召回。壓縮東西兩廠權利,所有文官集團歡呼雀躍。
但做錯了!
甚至這個為后來無數人謳歌的政績,成了明朝滅亡最重要的因素。…,
比小冰河,比沒有重視推廣雜糧占的比例更大。
無他,明朝之所以在中后期出現太監專權,不是皇帝昏庸,而是形勢需要,文人集團肆無忌憚,不僅壓縮著皇帝的權利,他們也利用手中的權利侵吞著國家的利益。有了太監,可以形成掣肘,使皇帝能夠操縱國家大政。有了太監為各監司,他們不可能從普通百姓身上斂財,必拿大戶下手,替國家將財富從豪強文人集團手中搶回到國庫當中。
崇禎殺了魏忠賢,將權利無限下放給評議人集團,明君了,錯。幾年下來,國庫漸空,再加上積弊嚴重,數次遼東大戰,國庫不但空了,而是負債運轉。
陜西大旱起來,國庫空空如也,不能及時救災。注意,這里有一個及時救災,不及時真能餓死人,老百姓能不反嗎?若不是如此,國庫里那怕有一半賑災的糧食錢帛,給陜西百姓半溫半飽的生活,會不會出現李自成張獻忠這些王八羔子。
這個道理,是他許久后才領悟的。
不但對藍元震,對其他太監,只要不過份作惡,他皆不是很排斥。
先接旨。
鄭朗說了一聲:“謝主隆恩。”
并沒有詢問趙禎最后的安排,環兒沏茶,兩人聊天,也沒有聊回京后安排的事。
藍元震站了起來,說道:“鄭相公,動身吧。”
“好,”鄭朗吩咐崔嫻與環兒收拾行李。
也不需交接,恩州城本來就有知州高繼隆,實際后期鄭朗也不需行使安撫使之職權。不但恩州,整個河北漸漸恢復正常。開始出發,出忽鄭朗預料,聽到他離開恩州城返京,涌來許多百姓送行。
在他想法中,死了太多的人,能不恨自己就算不錯了,根本就不指望老百姓會產生感激。
沖大家不停地拱手,出了城門,又與高繼隆以及恩州相關的官員辭別,上了馬車。初夏的天氣不算太熱,倒是城外大片大片成熟的麥子,以及青色的桑林,將大地染成一塊漂亮的油畫。在馬車上,崔嫻小聲地問:“官人,你打算怎么做?”
崔嫻根本就不考慮首相,而是現在就接手首相,對丈夫有沒有利?
鄭朗說道:“難。”
這時接手首相時機成熟,而且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正好夏收豐收,糧價下跌,馬上就要籌備糧食。但這就會產生新的問題,王安石變法,也不能說一無是處,正好大旱到來,讓王安石怎么辦?鄭俠畫了一幅畫,王安石悲催了。自己為首相,黃河出現有史以來的大決堤,對自己會產生什么影響?
不要說與自己沒有關系,在這時代,十有就能牽扯到自己頭上!
還沒想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