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從容說道:“陛下可曾想過,元昊如此殘暴,但陛下二十萬雄獅西征,元昊卻能集中各部族所有的壯士與陛下決一死戰。然陛下仁愛,可是女直人,是否全部誠服于陛下?”
契丹真正能控制的僅是熟女真人。
對于契丹來說,國力只能延伸到黑龍江與松花江交界的五國部,五國部向東還有呢,江北有完儲部,屋惹諸部,庫頁島有阿諸部,江南有里眉諸部,里眉南到后來的海參崴有東海女真諸部,海參崴南到高麗的穢(不是禾字旁,而是三點水旁)貊諸部,一是遠,二是人口稀薄,契丹鞭長莫及,另外還有外興安嶺南北的室韋諸部,契丹也無法控制。其實除這些遙遠稀薄的地帶,包括五國部在內一直到長白山處一帶女真,契丹人控制力也很弱,時叛時復。
對契丹人來說,看待女真人就象宋朝看待那些生蠻一樣,心里瞧不起,認為其族人粗魯野蠻無知落后貧窮,幾乎是所有不好名詞的代言人,可另一方面因為其野蠻,即便契丹人也感到有些畏懼。
遼興宗搖頭道:“不能。”
“為何?”
遼興宗反問道:“為何?”
“昔日松贊干布宣揚吐蕃盛威,使諸部誠服,建造了龐大的布達拉宮。”
“停,鄭卿,布達拉宮朕也聽說過,似乎是松贊干布迎娶唐朝公主而建造的。”
鄭朗苦笑,這個誤會大了海去,這是漢民族往自己臉上貼金,其實這種貼金正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一個不敢正視自己過去的民族怎能有信心呢?道:“非也,時間不對,早在松贊干布準備迎娶唐公主與尼泊爾公主之前,吐蕃就在建造此宮,兩國下嫁公主。帶來大量嫁妝,特別是唐朝,陪嫁了幾萬名工匠,一下子使吐蕃從原始社會進入文明時代。由是壯大起來,松贊干布無從表示,撒謊說此宮是為了迎娶唐公主所建,對尼泊爾人他同樣是這種說法。由是造成歷史的誤傳。”
“原來如此…”遼興宗深思。
“陛下,你勿要多想,我朝不是唐朝,唐朝皇室身有胡漢血脈。胡人對他們來說是家人,漢人對他們來說也是家人,嫁女不恥。我朝性質截然不同,若是嫁女,必然恥之,即便有嫁妝,也不會很豐。”鄭朗擔心地說。
這個皇帝對趙念奴念念不忘,好象這個小家伙越長越大。會有些麻煩。
“你說布達拉宮。”
“臣說完了,此宮建造以后,吐蕃高原萬部來朝。由是團結一心。陛下,我再說漢朝的故事,漢朝初建之時,許多功臣出身低薄,有的便是漢高祖同鄉伙伴,自幼一起長大,不知禮儀,將朝堂變成菜市場。不得不請大儒叔孫通前來制定朝儀,于是上下有序,漢高祖長嘆道。吾今才知皇帝之樂也。”
遼興宗聽到此處,不由悠然向往,不管怎么評價劉邦,真的不容易,一介小吏,居然一統天下。創下赫赫有名有的漢王朝,有幾人做得?然后說道:“我朝也有禮。”
鄭朗環顧四周,這亂蓬蓬的一團,吃笑。
遼興宗小白臉漲起羞意,說:“此乃祖宗法制。”
“陛下,也知祖宗法制?臣以為不知。”
“為何?”
鄭朗用意不在于此,主要想爭取時間,可不能讓遼興宗產生懷疑,還要達到目標,不得不化身為說客。心中感到很苦逼。一個蕭太后不夠,這個小皇帝又要折騰,好好的魚兒濼不夠玩的,又來了一個黑水濼,不然何至于傷腦筋?…,
契丹有聰明人,可論對漢人歷史的了解,恐怕沒有一個人及鄭朗,只好聽鄭朗忽悠。鄭朗徐徐說道:“陛下,之所以捺缽,本義是為了使契丹族不至于忘本,忘記祖宗乃是從馬上奪天下的,創業之難。”
不但遼興宗,就連邊上大臣一起額首點頭,說得太有理了。可鄭朗一轉,說:“為什么只是帳蓬,創業難,人君就要樸素,節約用度,使民休息,百姓安居樂業,國家才能富裕。然陛下呢,興師動眾來到魚兒濼,又要去黑水濼,是盡孝乎,還是兒戲乎?”
“盡孝也。”
“臣以為不孝,圣宗先帝賢名遠揚我朝,但陛下不顧兵士辛苦,不顧一路冰雪未融,群山道路艱難,不顧車馬勞頓,不顧用費,來魚兒濼沒有十幾天,便去黑水濼。若想去看一看先帝陵墓,完全可以用黑水當作夏捺缽地點。那時候春雪融化,道路易走,不傷兵士,不勞車馬,不浪費錢帛糧草。然陛下這一舉,春捺缽縱橫東西兩地,夏捺缽又于何處?是遵守祖宗法制,還是自己想游興作樂?”
遼興宗被他忽修得差一點不認識東西南北,站起來鄭重拱手說道:“鄭卿良言也。”
郭逵站在末席,先是愕然,后是瞠目結舌,然后想樹大拇指,高,太高了,比昆侖山還要高。
鄭朗又說道:“陛下,可否賜臣筆墨紙硯,讓臣出去一會,畫幾幅圖紙,獻給陛下。”
“準。”
侍衛拿來筆墨紙硯,鄭朗走到自己帳蓬,畫了幾張宮殿的草圖,再度返回大帳,將草圖遞到遼興宗手中,說道:“這是臣畫的宮殿圖樣,此地木材多,山上多石,僅需一些工匠與鐵釘,修建用費不大。于湖畔修建這座宮殿,明禮儀,排尊貴,按高低順序,禮儀一分,王化分明,女真歸心矣。”
這是鄭朗參考前后世一些宮殿式樣畫的草圖,簡潔大氣明了,若真修建,是用不了多少錢帛。看了四下嘈雜的場面,又說道:“若想王化,再也不能這樣。”
遼興宗將這幾幅草圖遞給諸位大臣。
下面看后傳出一些嗡嗡議論聲,沒有認為鄭朗是歹意,因為宮殿雖大氣,可簡潔的式樣用費不高,對于契丹來說,修建這樣的宮殿,并不吃力,若是有歹心。那宮殿必然奢侈。關健這樣做對不對?
鄭朗又說道:“捺缽是遵祖宗法度,不忘根本,宮殿拜見,是明禮儀尊卑一統。陛下。三思。”
說完不再說。
遼興宗與諸位大臣商議大半天,最后憋出一句話:“不修則罷,一修過簡。”
“…”鄭朗愕然半天才說:“它的作用是名份,非是華麗壯觀,那么有可能陛下因此會走上另一條岐路,最后浪費國家財政,百姓困苦。國家危矣。所以不能奢侈華麗。”
說得多好啊。
真的不奢侈,宮殿分成四個部分,前后殿,前殿讓遼興宗接見各部酋長拜見,后殿宴請各部酋長所在,一左一右兩個類似縮小版天壇的建筑物,左是文治殿,右是武功殿。兩層,沒有其他,只是在四周墻壁上繪上契丹歷代皇帝文治武功的故事。讓各部酋長觀摩。而這恰恰撓到契丹君臣的心處。
至于睡在何處?還是乖乖回到帳蓬里,兼顧捺缽四時而居的傳統,可這一點卻是最妙。
因此用費不是很高,就是鄭朗家的資產,也能輕松地將它造好,所以群臣議論一會,再想想其中的妙處,特別那兩個文治武功殿,讓所有大臣心里癢癢的,居然同意了。…,
第二天遼興宗便下令開始修建。
郭逵看著兵士們在砍伐樹木。一顆心安定下來,說:“鄭相公,這一回契丹皇帝恐怕不會去黑水濼。”
鄭朗一笑,都這樣了,遼興宗怎么可能去黑水濼?
“鄭相公,阻止得及時。不然再過幾天,契丹人準備完畢,縱然再諫,也無法阻止如黑水濼一行。”
鄭朗也略松一口氣,然后凝視著東方,說道:“仲通,你暗中授意,讓兵士偶爾與女真人發生數起小沖突。”
“這主意不錯。”
“但也不能做得太明顯,適度即可。”
“喏。”
“若我離開,這群兵士安危就交給你了,不能義氣用事。”
“鄭相公,放心,輕重我知道的,”郭逵說道。但眼睛放出光芒,這一行鄭朗選自己來,遠不是保護那么簡單,而是讓自己看契丹的種種情況,這是為了未來…
別人不好說,但鄭朗年當益壯之時,最少能執政三十年以前的時間,自己怎能不懂?踱了幾步,說:“鄭相公,這幾座宮殿做好,會不會幫助契丹人?”
“難,女真人不會因為幾座宮殿,便會對契丹誠服,不過迎合了契丹狂妄自大,好大喜功的心理。”
郭逵竊笑。
“鄭相公,”耶律洪基轉了轉,跑過來。
“見過梁王。”
“鄭相公,勿必多禮,要行禮的是我。”然后看著忙碌的工匠問道:“鄭相公,這座宮殿什么時間能修好?”
“殿下,雖以簡樸為主,也要修出氣勢,還有繪畫,短時間是修不好的,不過明年殿下來就能看到它。”
“明年鄭相公會不會來?”
“不知道,最好不要來。”
耶律洪基笑了一笑,說:“我還是希望鄭相公最好能來。”
“殿下,你成很快啊,今年遠比去年更明白事理。”
“我還要謝鄭相公指教,若沒有鄭相公教我那么多做人的道理,哪里能明白這些。”
“唉,我已失足,雖說兩國是友好之邦,兄弟之邦,我做了許多失去宋朝臣子的事…”
耶律洪基卻很開心。
郭逵心中同樣在開心,對鄭朗教育自己兒子,遼興宗一直不大放心,每每過問,今天這番談話必然會傳出遼國皇帝耳朵,警戒心會下降。聽著鄭朗與耶律洪基胡侃,郭逵看著東方。東方白雪茫茫,可似乎在清洌的空氣里聞到春天的氣息。也許京城的桃花不久就要開了吧。離家這么久,郭逵也有點思鄉了。
天一天天地暖和。
契丹營帳已經從魚兒濼撤到長春洲,不鉤魚,開始打獵。即便不打獵,魚兒濼上也不敢再呆,冰層漸薄,呆上去會出事的。
幾座宮殿開始鋪地基。
鄭朗為逃跑出了一個餿主意,但契丹人很鄭重。
當然,遼興宗不放過這個機會,派人到邊境上揚言,說張元吳昊替元昊出主意,立正統,樹名份,鄭朗也在契丹做類似的事,替契丹樹名份大義。借商人嘴巴宣傳的。
春天以來,兩國在邊境進行了一回暗戰。
宋朝在契丹那邊安排一些小暗探,契丹在宋朝這邊也派了一些奸細,可作用皆不大,兩國也沒有做好。宋朝還不及契丹。做得最好的是元昊,但對鄭朗的事,元昊是樂觀其成。鄭朗幫助契丹,比幫助宋朝危害更大,可那樣的話,兩國必然交惡,對西夏同樣有利。鄭朗能逃回來,嫉惡契丹,以鄭朗對宋朝皇帝的影響,也會交惡。…,
不過他想錯了,也遠遠低估趙禎與鄭朗智慧。
總之,這件事他絕對不打算參與,而是坐山觀虎斗。
隨后春天兩國間一系列動作,讓他笑開了懷。先是契丹掃蕩宋朝奸細,先是宋朝掃蕩契丹奸細。其中有一些僅是走私的商人,也當成奸細抓起來。契丹沒有作聲,而宋朝民情鼎沸,一致要求宋朝皇帝強硬。
這對他來說,是最好不過的好消息。兩虎相爭,他這頭猛虎才能喘息,才能有機會。
契丹散發的謠傳,或多或少又產生了一些影響,包括契丹百姓,都認為鄭朗態度很曖昧。先是曖昧,后便能轉變,就能成為契丹真正的大臣。連蕭孝 友聽到此事,在中京頗為開心。錢不錢不重要,關健元昊數敗于此子之手。河曲之戰,蕭孝友引以為恥,想報仇,倒是此子軍事才能頗能用上。想到這里,派人將同樣安置在中京的王嗣行、楊洗喊來。給了二人一個小將軍的武職,算是升官發財。除了他們二人,契丹又將鄭朗部下勾引了六七名。
但這六七名兵士沒有暴露,楊王二人卻不能讓鄭朗照見,會讓鄭朗對契丹產生反感的,于是擱在中京,交給蕭孝友。
二人進來參見,蕭孝友讓他們坐下,問:“楊洗、王嗣行,我問你們,西北數戰,你們可在軍中?”
“在,我們當時全大涇原路。”
“我聽鄭朗說,之所以數次大捷,是因為諸將策劃,鄭朗的功勞并不大,是否屬實?”
王嗣行想了一會道:“燕王,這是鄭相公謙虛的話,那幾員將領雖勇,若沒有鄭相公指揮策劃,根本不可能取得大捷。”
雖叛變,因為鄭朗的人格,二人不敢不尊敬,繼續稱呼相公。
“謙虛是一種美德。此子乃良臣也,于春捺缽又替我主獻一良策。”
“良策對他來說,不算什么,只怕大遼國無法將鄭相公收服,否則燕王以后能看到他獻很多良策,”王嗣行道,臉上很羞愧,不是不知道恥辱。
“快了,陛下與他約定,今年五月決定,還有六十幾天時間。”
“有這個約定?”王嗣行奇怪地問,忽然他想到什么,忽然跳起來說道:“不妙。”
“什么事?”
“趙勝他們。”
“趙勝是誰?”
“蕃將。”
“什么蕃將?”蕭孝友還是不解。
“趙勝本不姓趙,不知道他姓什么,但他是鄭相公那個平安監,從女直各部買回來的女直奴隸。”
“要死了,你們為何不早說。”蕭孝友站起來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