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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三十七章 四大家族

  出了雁門關,便是閑田地區。

  閑田,中國歷史上多次出現過這個名詞,大者能達到幾千上萬平方公里,小者只有幾百平方公里。這是古代疆域劃分不標準造成的,兩國之間疆域交界線含混不清,弄不清少數區域領土倒底是那一個國家的。于是成了三不管地帶,其間生活的百姓多是剽悍之輩。例如原來涇原路天圣寨到蕭關一帶,嚴格意義上便是閑田。唐朝末落時,會州以北,天都山賀蘭山以西到陰山廣大區域便是這種閑田。契丹與宋朝于河北交界處很容易劃分,地勢平坦,但代州以北多山,疆域一直在扯皮,于是有了后來契丹再次來問地界的事。也不能說它一定就是宋朝的,但也不能說它一定就是契丹的,因為存在著一條很狹長的山區閑田。扯皮的就是這一條細長的閑田歸屬問題。

  鄭朗忽然帶領手下折向西方。

  離代州城僅一百余里便是陳家谷。

  就在古長城腳下。

  此行不僅要看看幽云十六州的一些情況,還有許多謎團未揭開,例如楊業之死,例如為什么漢人瘋狂地反抗宋太宗收復幽州。

  來到陳家谷,一個小河谷地帶,往北便是一些山脈,長著一些樹木,楊業臨行前對潘美說,這次我出兵是死定了,我是個降將,早就該死,主上反讓我領兵,我今天便以死來報答主上。我做了你七年下屬,什么也不求。只求你于陳家谷埋藏弓箭手,我敗下來的時候,若沒有接應。必會全軍覆沒。

  說得十分哀切,潘美答應。

  楊業指的伏兵之所,大約就是這道路兩側的山嶺。讓潘美將弓箭手埋伏在山道兩側。

  鄭朗默然地看著陳家谷,河谷不大,遠處長城毀壞得幾乎都看不清楚。近處有幾個稀疏的小村莊,才是二月初,山嶺上還有一些積雪沒有融化。有幾個牧民趕著幾十頭牛羊在山上放牧,牛羊在艱難的啃著鵝黃淺草,幾個牧民穿著破舊的襖子,好奇地看著這一行人。村莊邊上還有幾口古井。除了一些兒童好奇的走出來,看著他們一行,村莊很安靜,已經看不出當初古戰場的印記。

  鄭朗說道:“走。”

  向北去的,從陳家谷去狼牙村有道路,不及宋朝的官道暢通無阻,但也不小。不然楊業不可能讓潘美派伏兵隱于陳家谷接應。鄭朗是看一看。倒底陳家谷離狼牙村有多遠,騎馬需要多長時間,能不能派出斥候。

  當年的事潘美責任不大,但說一點不負責也是不可能。

  開始楊業很理智,中東路大軍敗退。僅是西路軍隊無法支撐,應聽從宋太宗的詔書,將云朔寰應四州百姓趁契丹主力軍隊未至之時,及早移民于太原。正好后漢打了很多年,整個河東路缺少百姓。幽云十六州九成以上是漢族百姓,不存在排斥的反應,當然,也不會造成李士彬部下反水的情況。將民眾先遷往石碣谷,派上千弓箭手伏于谷口,騎兵在中路聲援,移民任務就能順利完成。

  監軍王侁不聽,非要派楊業出戰。潘美在中間持中立意見,沒有作聲,楊業被王侁屢屢相激,只好含悲出戰。但他碰到契丹最強的名將,也是一員智將,耶律斜軫,故意派軍隊詐敗,將楊業誘到朔州城南三十里地外的狼牙村。時間楊業是凌晨出發,正午于狼牙村與耶律斜軫發生激戰。在狼牙村耶律斜軫布下天羅地網,但楊業居然殺了出來。且戰且退,傍晚時到達陳家谷。…,

  潘美派了伏兵,看到楊業久不歸,王侁讓潘美將伏兵撤回。楊業來到陳家谷,見無一援兵,撫胸痛哭。然后率領一百余手下與數萬契丹人血戰,無一人投降,全軍覆沒。楊業于此手斃近百名契丹兵士后,被強行抓俘,絕食三天不降而死。所以史書說他是戰死,而不是被俘。這是官方的說法,也為后人采納。楊業很勇敢,很忠心,但決策上有失誤。

  當真出現這樣重大的失誤,要知道正是因為有楊業存在,宋太祖征伐后漢失利。說明楊業軍事才能不亞于趙匡。怎能出現這樣的失誤?鄭朗追究的便是這件事。

  騎到狼牙村,再迅速折回來。

  看了看沙漏,來回才一個時辰。真的不遠,僅四十幾里路,頂多五十里路。若是斥候騎快馬打探,速度會更快。

  鄭朗看著沙漏,心中異常悲憤。

  非是如此的。

  為了遮丑,這段壯烈的歷史被一些人掩蓋住。

  楊業之所以如此,是用自己為誘餌,將耶律斜軫誘入陳家谷,伏兵四起,他又與契丹人激戰了半天,契丹兵士成了疲軍,那么必然反敗為勝。但來到陳家谷居然…于是楊業這才撫胸大哭,連死都不怕的人,何必要哭!

  就是撤兵,也要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遠。楊業也沒有游離于斥候偵察范圍之外,四十幾里地,又有大道通達,對于斥候來說,又算什么?為什么潘王二人撤退時,不派斥候看一看,真的不需要多長時間。

  契丹的官員已經聞訊趕到。

  鄭朗正在祭拜楊業。

  契丹人也重英雄,楊業的事跡還是從契丹傳到宋朝的。一個個默不作聲。

  拜祭后,鄭朗寫了一封信,讓侍衛送回雁門關,讓張亢帶給趙禎。

  趙禎看后久久不語。

  也不會真的翻案,很麻煩的,過了大半天說道:“賜楊家一千匹帛,一百萬錢。再替朕查一查,楊家還有什么后代。”

  楊家的后代很多,非是象楊家將里寫的那樣,戰死的僅有一個兒子楊延玉,其他幾個兒子活得好好的。還有一個大將叫王貴。后來還有一個有名的王貴,乃是岳飛手下大將,正是此人出賣。誣陷岳飛罪名,才使秦檜找到借口將岳飛下獄。兩個王貴,天壤之別。

  陳執中說道:“陛下。臣怕鄭朗此行,會激怒契丹。”

  還沒有出使呢,先拜祭楊業,未免有些不大好。

  趙禎搖頭,說道:“陳卿,你不懂,鄭朗是在向朝廷示意,楊業是榜樣。即便是死,他也不會投降契丹人。”

  大殿里一片安靜。

  但趙禎的話幾乎都能相信。

  自去太平州湖上處理糾紛時起,鄭朗就膽大包天,到了西北,更是身臨第一線,向我開火吧。趙禎說完嘆息一聲。象這樣的良臣終是太少了,若是大宋再有十個八個的。何愁宋朝不強大。

  再看看境內其他官員,往往幾十名盜賊一來,嚇得開門投降。不能比啊,一比會嚇人一跳。喃喃道:“太宗對楊業恩寵,楊業以死相報。未免太過慘烈…”

  他不希望鄭朗也發生類似楊業的事。

  然后看著北方,這一刻,他有些癡了。

  趙禎也猜對了,但鄭朗還有一個用意,趙禎沒有猜到,鄭朗也怕,石介都死了,夏竦還能誣蔑他逃到契丹去。自己去契丹,想脫身,得要很長時間,天知道朝廷這群妖人們說些什么?三人言虎,到時候黑白顛倒,自己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李陵?…,

  信送走,這才與朔州契丹官員說話。

  朔州的知州小心地問:“鄭相公,怎么從雁門關出使我朝?”

  不對啊,也不合規矩,朝廷派了接待使,但接待使去了幽州。

  鄭朗答道:“在下對楊業十分敬仰,這次出使北朝,是難得的一次機會,所以特地繞道代州,過來看一看楊業戰死的地方。”

  諸契丹官員默默不語。

  鄭朗徐徐再次返向朔州,兩國和平多年,什么仇啊恨的,漸漸化解。況且多是漢族百姓。隨著種種小道消息傳揚,契丹逼迫宋朝交出鄭朗,有可能鄭朗會重用,于是鄭朗的事跡在契丹境內廣為流傳。

  傳得更邪。

  能與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相比。

  城中的百姓萬人空巷,一起擠出來觀看。

  其實有什么好看的?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要么有什么不同,一身白袍。這也是創造著兩國史上的一個特例。是丁憂期,鄭朗辭去所有官職,嚴守著儒家喪禮。

  還有一門好處,宋朝的官制,升升降降,沒有特例,然而鄭朗只升不降。不大好。借著丁憂,將官職辭去,便是等于降職。有一個緩沖,那么說閑話的人便少。

  出使時,朝廷要重新拜官,鄭朗只領了一個龍圖閣學士的館職,其他皆不授。一是丁憂期,二是他若授官,即便是參知政事,作為使者出使契丹,官職太高,有侮朝廷顏面。堅決不受。

  于是一身白衣前來出使契丹。

  人群議論紛紛紛,有的百姓說道:“好氣度,若是長得再清秀一點更好了。”

  鄭朗心中在搖頭。這個長相是爹娘給的,怎么辦?沒有狄青那樣帥,但也不算丑。

  但他經過多少大場面,氣度從容,臉帶笑容,苑如一團春風,帶著笑意的淡然眼眸所過之處,還是引來一些無知少女一聲聲尖叫。

  在朔州停留兩天。

  多與一些儒者講經論義。

  契丹漢化很嚴重,特別是儒家書籍,學的人很多。但兩國有一個奇怪的慣例,論友好,自澶淵盟約后,兩國友好度遠超出其他的國家。直到契丹滅亡前,兩國幾乎未發生大規模的交戰。可對對方防范心理很嚴重。于是雙方在學術交流上很少。宋朝根本看不起契丹的儒者,不屑一顧。而宋朝的學術契丹又嚴格控制,防止策反幽云十六州的漢人。但差距太大,不得不時常松開戒令,放一些書籍詩詞賦詞流入契丹,也是經過嚴格審查的。

  于是契丹儒學十分落后。后來有一首打油詩,此志方捫虱。眾雛事附吏,想當訓誨間,都都平丈我。想當年受學的時候,老師無能,是別字先生。將論語里的郁郁乎文哉教成都都平丈我。別到這種地步,可見私塾老師害學生不淺。

  交流不是很困難,幾乎所有人在說漢語。差別的僅是地方口音略略有些不同。可談論儒學經義時,常常聽到一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話。一些所謂的先生,鄭朗琢磨著。可能還不及后世中文系的一二年級學生對儒術了解深入。

  逗留了兩天,這些儒學大家們一個個拿著筆,做著記錄,有的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洗耳恭聽,省怕遺漏了一個字。人家是宋朝狀元,非是契丹的狀元不值錢。而且是最小的大三元,又多著儒學經義。人雖小,比自己學問高。鄭朗平易近人的風采。也讓他們感動。以至鄭朗離開時,許多儒者伏于道邊痛哭失聲,連連說道:“何日才能見到狀元公。”…,

  經過應州的西北角,前去西京。

  契丹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一是南京幽州地區,其次便到西京大同地區。在契丹戶部上有一百十幾萬丁,兩京占了八十多萬丁。于是有的史學家推測契丹人口不足五百萬。理智的推測有九百多萬。

  鄭朗暗中詢問。

  這一點也很重要,有多少百姓。就會產生多少兵源,會有多少生產力,創造多少財富。

  說法皆有點不準確。

  兩京九成以上是耕種謀生,即便在陳家谷看到幾個牧民,那也只是就著附近的山嶺放牧。還是以耕種為主,放牧僅是小小的補貼。人們多定居下來,人口便于統計,而往北去,雖人煙逐漸稀少,但不可能是兩京地區面積的幾十倍,僅占兩成人口。而是多游牧為主,飄泊不定,隨水草而居,無法統計。這一百幾十萬丁是定居的丁數。僅五京未定居的丁數最少在四五十萬以上。若是包括阻卜、敵烈烏古與生女真,實際丁數最少在三百萬以上,有可能逼近四百萬。實際人口數量僅是五京地區便有六七百萬人。其他地區人煙稀少,但加起來,會超過一千萬。若是考慮到其他種種因素,要分出一部分留守的兵力,一部分人從事游牧生產,一部分部族未必誠服,不愿聽從調遣,或者虛與委蛇,僅出一小點人馬,契丹能一次性調動的軍馬最高數量不會超過四十萬。四十萬是極限數字。

  但有一個很關健的問題。

  陰卜等部族皆是契丹羈縻地區,時叛時復,不大好說。契丹真正統轄的范圍卻很小,僅是在五京地區。即便五京,西京還有白達旦,東京還有一些依然不服管制的渤海人。也就是說,幽云十六州占的人口數量有可能是契丹實際控制人口數量的六成以上。若是宋朝收復幽云十六州,豈不是要了契丹的命?

  宋朝實際控制范圍也很可憐,例如河北與河東,僅是控制后來的河北與山西的南部,北方全在契丹掌控之中。嶺南帶管不管,荊湖路一大堆毛病,更不用說夔州路。在宋朝戶部上人口是一千兩百幾十萬戶,還有許多無法統計的,一些隱戶,以及嶺南荊湖與夔州地區,實際人口逼近一億,真正控制的僅有八成。

  想發展,不僅是開疆拓土,還有一個關健,羈縻地區的控制力!

  契丹小皇帝若是知道鄭朗與一些官員說說話,從他們話音里便分析出這些情報,能立即將鄭朗剮了。

  鄭朗也很小心,不會刻意問,偶爾的將話題往上引一引,有用的消息不用多,有幾條足夠。來到西京,作為契丹人口第二多的城市,此時的西京府并不比后世的大同規模小。當然,人口還不及,但占地面積有可能還稍大一點。

  因為與宋朝進行商榷,商業十分發達,也是契丹最富裕的州府之一。鄭朗在百姓夾道歡迎下,暗中留心。對契丹來說,很了不起。實際大同繁榮遠趕不上宋朝一流城市,僅與二流城市,例如潤州、楚州、徐州、真定、青州相仿佛。

  又逗留了數天。

  契丹伴接使到了,派了大人物,劉六符與蕭惠前來。劉六符自談判立功后,升官很快,已擠入契丹一流大佬行列,蕭惠更不用說。

  蕭惠說道:“鄭相公,為何來到京西?”

  契丹君臣一起納悶。

  說他刺探情報,但鄭朗所過之處,順著大道走的,并沒有看什么地形,然后便是講解儒學,與儒者交流。很正常的表現。…,

  鄭朗答道:“我去是拜祭楊業,魏國公勿要多想。”

  蕭惠不大相信,不過心里卻在說,隨你,反正你人已來到契丹,再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說道:“我主聞聽鄭相公從南朝而來,刻意從長春河起駕南下,又詔臣將你接到南京。”

  “謝過陛下,”鄭朗淡然說道。

  心中卻在好笑,說什么給自己當年韓德讓的官職待遇,那是絕不可能的。那么怎么辦?只好在禮儀上優待一點。反正契丹對禮儀雖重視,遠不象宋朝那樣。

  以后軟的硬的,會有很多。

  兵來將擋,水來土屯,不急。

  一行人從西京向幽州出發。

  鄭朗一路很隨意,蕭惠與劉六符讓他弄得很狐疑,難道這個小青年一點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么嗎?但也不敢小視,這人年齡雖小,可智慧極高。于是一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鄭朗交談。

  鄭朗就聽到一個重要的情報,幽州四大家族。

  韓劉馬趙!

  韓家便是韓德讓家族,也就是韓知古家族,但有人說韓家有兩家,還有一家韓延徽。劉景家族,劉六符便是出自劉家。還有馬人望家族,有人又說馬直溫家族,趙思溫家族,有人又指趙德鈞家族。這幾個家族幾乎控制幽州的九成以上資源。

  鄭朗又想到自己聽說的一些幽州百姓生活情況,忽然他隱隱的明白最終為什么幽州漢人反抗趙匡義收復的原因。

  自己以前猜測的僅是一部分,而現在這條原因才是核心所在!

  這若弄明白了,對契丹人來說才是最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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