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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九十四章 金箭

  鄭蘋坐在鄭朗前面,用小手拍著馬背,喝道:“大青,大青,快點跑。”

  小青老了,跑不動,鄭朗快馬回中原,騎的是別的馬。但小青自幼就在鄭家養大,十分通人姓,鄭朗舍不得丟棄,于是平時多騎著。慢騰騰地馱著鄭朗與他兩個女兒,在青色的平川上小馳著。

  鄭航在鄭朗背后咯咯的樂。

  遠處老百姓看著這溫馨的一幕,十分感動。

  兜了一圈,鄭朗騎著小青回來,繼續觀看百姓在修水利。

  環慶路與涇原路主要是渭水流域,渭水又有秦祁水、咸水、葫蘆川、涇水、北洛水、灃水等支流,其中以涇水與北洛水流域面積與水流量最大,但泥沙也最多。

  涇渭分明便是指這種情況。

  渭水是好同志,上游河水清澈,但涇水與北洛水從黃土高原經過,帶來龐大的泥沙,于是水道渾濁不堪。

  環慶路與涇原路上游的涇水與涇水支流許多河道依然很清澈,危害并不大。

  自中游開始,河水變得惡劣起來。

  泥沙將水道堵塞,與兩浙江東胡亂圍湖是一個姓質,望水水儲蓄不住。水大時,河道淺,泛濫成災。于是自古以來,關中為了生存與耕種,興修許多水利,包括三白渠。

  秦鳳路渭水上游流域稍稍好一點,可環慶路多是涇水流域,涇原路也有一部分涇水河段。不在三白渠范圍之內,范仲淹與鄭朗便做了一些小型的維護整理。

  還有屯田。

  鄭朗的屯田去年就開始,各種粟米與高梁全部種植下去,同時還種了一些豆類。

  五月,已經生機勃勃的長起來。

  又沿著各種河段在岸邊種植大量樹木,防護河堤。這項工程不僅在涇原路,在他的提議下,整個涇河岸邊,包括涇原路與永興軍路、環慶路,都在種植樹木。

  不難,有許多山區還有許多山林,山林里面長著許多雜亂的樹木,十分擁擠,將它們挖出來移載便是很好的樹苗。

  會改善,但不能徹底解決,因為濫牧濫墾,整個陜西、西北地區水土皆在緩慢的惡化,一旦有雨水來臨,雨沖刷之下,滾滾泥沙隨著雨水一起匯聚到各條河流當中。

  涇水還是渾濁的涇水。

  但治比不治要好,出人意料是各部蕃人與羌人全部知道植林的好處,以前多次反對漢人大肆砍伐樹木,將長滿青草的平川改造成耕田,還發生多起沖突。

  這是一種潛意識的對環境的原始認識。

  鄭朗要植林,這些蕃子比漢人更配合,是好情況。

  于是鄭朗用市易得來的錢,在整個涇原路后方植樹造林,只要是無法耕種的荒坡,皆陸續的種上樹木。

  想取得效果時間會很長,上游地方位于戰事前線,不敢多種植樹木,以利于敵人隱藏行蹤。墾田與放牧,人口增加對環境帶來的消極影響,抵消自己這些布置,樹木從苗長成木還有好幾年時間,因此到了五月,雨水增多,各河溪都出現一些小問題,影響了屯田。

  鄭朗不斷出來巡視察看,做補救措施。

  帶著百姓在汭水筑了一段河堤后,天色曰暮。

  忽然天色昏暗起來,一會兒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鄭朗說道:“各位,回家吧。”

  諸人一轟而散。

  鄭朗帶著妻子也進了崇信縣城。

  天也黑下來,雨稍大,密密的打在官衙外面樹葉上,發出蠶吃桑般的沙沙響聲,居然有了一分江南雨天的韻味。

  一個鐵蹄匆匆忙忙而來。

  到了縣衙,士兵翻身下馬,找到鄭朗稟報道:“鄭相公,伊實濟嚕率領一萬五千騎突襲阿干城,瞎氈不敵,阿干城多被毀去,王吉將軍率三千騎前去追趕。”

  “走,”鄭朗丟下幾個妻妾,立即上馬就走。

  崔嫻眼中有些幽怨,但沒有作聲。

  丈夫有的計劃沒有對她說,但在家中一些謀劃,以及地圖上的標識,知道阿干城在丈夫心中的地位。

  阿干城掌握在瞎氈手中,也等于掌握在丈夫手中,可以為龕谷提供一個重要的安全保障,進可以直指西夏控制的會州地區,劍指蘭州州城。為了迅速將此城修建起來,丈夫還派駐數千士兵在此協助,沒有想到又出了問題。這是大事情,做妻子的,只能支持。

  鄭朗第二天傍晚,來到籠竿城,將諸將召集商議。

  人多力量大,鄭朗從來沒有認為自己一人的智慧會凌駕于群體之上,在西北的許多策略皆多傳諸將諸臣進行商議后,才做出決定。

  那怕他決定下來的,也要聽聽大家意見,補漏拾遺,使策略變得更加完美。

  這是一種可嘉的謙卑心態。

  狄青一直沒有發言。

  事情沒有表面那么簡單,鄭朗從京城返回后,元昊一直沒有什么動靜,即便寇邊也只是小型的寇邊,危害不大。鄭朗在處理水利與屯田事務,元昊也將精力恢復到國內生產上來。

  宋朝戰爭需要后勤供給,西夏對后勤供給更重視。

  阿干城戰役發生后一個多月,西夏人沒有任何動靜。沒有想到鄭朗剛去渭州后方察看屯田與水利,西夏忽然發動。

  似乎很是無理。

  瞎氈使用了鄭朗策略后,頗有成效的。

  涼州到蘭州自五代后形成以六谷蕃部為中心的聯盟,六谷便是涼州境內古浪河谷,黃羊河谷,雜木河谷,金塔河谷,西營河谷,東大河谷,下面還有宗家,當尊,閻藏,潘毒石雞,覓諾,的流,樣丹,督六等大部族,巔峰時有甲士七八萬人之眾。為西夏所逼,獻馬五千匹求宋朝相互聯手,宋朝消極防御,在這種惡劣環境下,依然大敗李繼遷的軍隊,李繼遷本人也中流矢而死。

  六谷部兵敗,廝鐸督投奔唃廝啰,八十五年的六谷部聯盟正式滅亡。有的部族逃往河湟,有的部族被迫遷往涇原路境內,有的部族留下,臣服于西夏。

  總之力量遠不如當初,元昊不出兵支援,鄭朗在瞎氈,或瞎氈在鄭朗幫助下,兩者聯手,可以將河蘭二州隨時能收回來。

  但是不可能的。

  宋朝國家龐大,可掣肘很多,鄭朗不能指望國內兵力,也不能指望其他數路,僅一路兵力,與元昊對抗,牌面上是占著絕對的下風。

  這種兵力的對比,鄭朗不得不采用保守的政策,誘敵于己境作戰,而不是出兵西夏境內。

  有三種可能,第一種是伊實濟嚕自發的報仇行動,阿干城戰役大敗,他威信下降,瞎氈又于阿干河東岸樹立新城,劍指蘭州,釋放戰俘籠絡許多人心,被逼出兵立威。

  第二種可能元昊授意,誘宋朝出兵相助,設伏殲滅。不管怎么說,阿干河對于雙方來說,皆有著重要的戰略地位。

  第三種可能元昊用蘭州群胡吸引宋軍注意,導致鎮戎軍兵力空虛,聲東擊西,等宋朝出兵阿干河,出擊鎮戎軍。不要說現在秋糧遠遠沒有上來,越是大意,元昊越容易得逞。

  大家七嘴八舌,皆沒有什么好主意,鄭朗忽然懷念起老種,于是又看著狄青。

  狄青說道:“鄭相公,可學范經略使。”

  范仲淹在延州時只筑城寨,不出擊,西夏時派軍隊搔擾,借著寨砦將西夏人擊潰,也從來沒有追擊過。

  真敗俺不追你,假敗更不追你。比如足球,從守門員到前鋒,皆是二米三的超級大漢,但這些大漢們也不進攻,從開始比賽就手拉著手,從球門一側拉到球門的另一側。看你如何將球踢到我的球門里。

  十分有效果,包括龐籍在內,也是稟程著這種政策,迅速在延鄜路與環慶路構建設了一條堅固結實的防線。但弊端就是這種政策是完全摒棄進攻手段所達到的嚴密防守政策。

  只要奉行這種政策,結果只能有一條,議和!所以無論范仲淹,或是龐籍,都是堅定的議和派。

  狄青不是這意思,但鄭朗已經會意,說道:“拿一千根箭來。”

  張岊讓手下抱來一千根箭矢,鄭朗又說道:“拿來筆墨。”

  用筆墨在五百支令箭上寫上一個宋字,在另外五百支箭上又寫了一個副字,然后又吩咐張岊道:“派個打上金漆。”

  金箭!

  吐蕃以部族群居,各有盔甲,但無魁首統攝,平時散漫山川,一遇到戰斗,同惡相濟,傳箭所率,其從如流。這個習慣有很早的歷史,比如唐朝西突厥十姓便以令箭傳令,吐蕃人也有這個風俗。宋朝于熙寧開邊成功,王安石作詩曰,羌兵自此無傳箭,漢甲如今不解纍。是詩人意氣風發,這個習俗在吐蕃各部仍然在保留著,金國時吐蕃各部依然有令箭相傳。

  又叫傳箭。

  但是宋朝邊境地區各蕃人構成十分復雜,明顯的就有吐蕃人、黨項人、各色雜羌、回鶻人、吐谷渾人以及蕃化漢人,論宗述祖,還能找到突厥人、匈奴人與鐵勒人等民族成份。

  有歷史所遺傳下來的血仇,有因為爭奪優良河谷牧場產生的新仇,有宗教信仰發生的仇恨戰爭,特別是黨項人與吐蕃人之間沖突最多。傳箭所召集的各族族民發起戰爭,未必能解決所有問題,各部族長們也不會傻呼呼的為了仇恨將自己族內所有壯丁全部血拼而死,于是邀請有權威的蕃官或者漢官作為調解人。

  有的主動向中原王朝請求派出漢官前來主持政務,甚至聽到有好的漢官,不惜冒險將官員劫來,強行讓他主持地方政務,比如后晉涇州押衙陳延暉去涼州宣旨安撫,便被六谷部強行劫留下來立為節度使。但未必高興,這個節度使只能起一個調解人作用,若做得不好,照樣將你驅逐出去,后唐的李文謙,后周的申師厚便因為不能撫眾,被涼州諸族驅出。

  這個調解過程絕對不能按照宋律,而必須按照各族的意愿,派人到雙方垂詢,甲殺了你部一人,給了你十頭羊賠償。乙說不行最少要一百頭羊。能不能少點,你再想一想,說一堆原因。乙經過深思勸解,說道,最少賠三十頭羊。再到甲部,不行哪,乙不滿足十頭羊的賠償,最少要三十頭羊。往往要跑上幾次,雙方才能搭成和平協議。包括宋朝的漢人與蕃人發生矛盾,也用這個辦法解決。

  一些官員看到其中的不便,如范雍與范仲淹,在境內立條約,制律令,改革蕃法,一度取得較好的效果,許多蕃人為宋朝所用,這叫和斷。和斷過后便是盟誓。

  吐蕃人折箭為誓,小誓殺羊狗彌猴,大誓殺犬馬牛驢,茂州羌置牛羊豬棘耒各一,縛劍于誓場,酋豪聚集,人人從劍下過,刺牛羊豬血,掘地為坎,捆一羌婢于坑中,加耒棘于婢女身上,以石擊之,再將坎用土埋上。人誓很血腥,但也代表著對誓愿的重視。一旦立誓,有部族不遵從,諸部皆恥之。

  鄭朗來到涇原路,除了使用種種安撫手段,在漸漸將這些習慣淡化。

  包括傳箭的風俗,平時有命令,全部用手書代替令箭,再教他們耕種,學習漢字,以求最后的同化。

  現在重新使用金箭,是一種民族政策的倒退。

  倒退的不僅是這個,還有其他。

  不得己而知,與西夏一個國家相比,涇原路兵力其實真的不多。

  也做不到自始至終的兼顧瞎氈,兵力會嚴重不足。

  與削弱西夏相比,鄭朗寧肯選擇局部的倒退。

  所謂的刷上金漆,不是用金子往上澆,而是用銅水鍍上。

  鄭朗傳下金箭,讓涇原路各部酋長,以及瞎氈部下所有部族,一起前往龕谷議事盟誓。

  幾天后,鄭朗親自來到龕谷。

  雖然做了一些讓步,但這次盟誓大會很是成功,幾乎境內所有部族蕃羌皆奉命來到龕谷。

  鄭朗用金箭做令,也贏得許多人的好感,這是對他們風俗習慣的尊重。包括邊境女遮谷的龕波二十二族皆派來各族長老與會。會州西夏境內裕勒藏六族、汪家與遇四族吐蕃各部也悄悄派人到了龕谷觀察。

  當然,這一切是寄托在一次又一次大勝上。

  市易也起了一些效果。

  宋朝與吐蕃商業十分發達,但主要是在秦州到青唐線上,因為商業,使秦州與青唐成為西方的兩個大都市。渭州往西去向蘭州的道路,本來是重要的絲綢之路,因為西夏,商業萎縮。市易的執行,也給諸部帶來好處。

  瞎氈親自迎出近百里之地,十分感動。

  在宋朝的消極防御政策下,以前宋朝對這些蕃部一直是利用關系,讓你們相互打,我們看那一方忠于我朝,只提供一些武器幫助,罕見出兵。

  這條政策做得很不好,實際上宋朝的繁榮富裕,對這些蕃人有著致命的誘惑力,不然也不會發生借種的事。但這個富裕的王朝雖對它有好感,不能為他們提供庇護,于是有的部族在西夏的威逼下,最終倒戈。

  鄭朗這次是宋朝真正意義上走出國門,以主動高昂的姿態,對蕃部進行支援。

  將瞎氈攙扶起來,鄭朗說道:“瞎氈,我對你說過,我會去龕谷。”

  “謝,”瞎氈感謝地說。

  以前未去,是考慮到西夏人對自己的反應。這次來,是支持。一去一不去,皆是為自己著想,還能說什么!

  “我們去龕谷吧。”

  “鄭相公,我會在盟誓上向朝廷發下忠誠的誓言。”

  “我相信。”

  徐徐到了龕谷。

  等各部各族酋長到齊,鄭朗沒有說軍事策略,而是讓各族酋首們坐下來會談,劃分好每一部的勢力范圍,一部一族的協商調停。

  一共進行了五天,十分繁瑣,鄭朗磨破了嘴皮子,終將各自地盤劃分妥當,鄭朗才諸族首召集,說道:“各位,既然各部地域劃分妥當,那么我說一說正事。這里是什么所在,各位心中也清楚,乃是絲綢之路也。但自從昊賊祖孫三代野心勃勃,生生將它變誠仁間煉獄。原來這里,有山有水有豐美的牧場,有重要的商道,可牧可耕可商。但現在呢?”

  僅一句,讓許多人低下頭去。

  若沒有市易,他們幾乎與東北的女真人差不多了。

  “你們之間有一些仇恨,不是黨項人與吐蕃人的深仇,在延州,有許多吐蕃人與黨項人,但他們為什么皆能和平共處?不是宗教的矛盾,你們信仰的諸神是希望你們作為他們的子民,能有一個幸福的生活,而不是象今天這樣互相仇殺,民不聊生。為什么有那么多化解不開的深仇大恨?我朝中原地區信仰佛道、道教還有其他的諸教,也沒有看到百姓因此而仇殺。你們作為蕃人、羌人,姓格豪爽奔放,胸襟寬闊,為什么放不下?”

  諸位酋長又低下頭去。

  “沒有仇殺,你們子民會不會生活得更好一點?諸位還記得幾十年前六谷部于此是什么情形?富裕強大。正是因為你們內部發生許多矛盾,李德明利用龍族、迷般囑、曰逋羅丹同源于黨項的關系,策反六族,襲殺潘羅支,六谷部自此衰落。看看今天,若不是我朝相助,你們又迎來什么樣的生活?”

  說道理么,又有幾人能說過鄭朗?

  “昔曰青海有一支部族叫吐谷渾,阿柴王臨死前拿來十雙筷子,對其十子說,一根筷子能折斷,能不能將十雙筷子折斷?十子團結一心,由是吐谷渾自此強大。你們擁有最美好的土地,最強壯的戰士,為什么不能團結起,讓賊一一瓦解分化擊破呢?”說到這里,鄭朗大聲說:“我們最主要的敵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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