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場雪,雪不大,不象江南的雪,帶著鵝黃與晶瑩,似一團團灰塵飄下,落在地上經久不化。
雪不大,但轉眼間河山披上一層白色。
劉軒睿與常明德來到天都寨。
是朝廷逼的。
鄭朗此時痛并快樂著,大捷,十分高興,然而朝廷還沒有答復,鄭朗真急了。朝廷越是如此,他越是擔心。寫了一份奏折,用快馬遞到京城,直接說諸位大佬別害我,你們不想放西夏太子,請將軍隊立即調撥過來。放也快給我一個回話。如若不然,此戰打完,我立即回家敬奉我幾位母親去,省得被你們害死。
算是威脅。
絕對不是開玩笑,此戰西夏兩邊失敗,再加上太子被擄,元昊為了立威,準得拼命。
另一邊派了劉常二人前去天都寨與野利遇乞談判,不能等,只要韋州城破,元昊準得率大軍從府麟路返回。
同時放慢腳步,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你要出兵,得快點,不然元昊就要回來了。
前面范仲淹出兵不重要,重要的是后面,出了宋境,所謂的靈武大道從西夏境內到靈州城只有三百幾十里。靈州城與興慶府還駐扎著龐大的軍隊。只要范仲淹一出兵,靈州城軍隊害怕范仲淹的軍隊直撲靈州城下,就不敢派軍隊營救韋州,韋州與鳴沙城就容易拿下,否則元昊軍隊回來,韋州也未必拿得下。
放慢腳步還有一個原因,在等糧草。
這一戰,鄭朗動用了幾乎有八萬軍隊,犧牲數千人,天都山那邊派去兩萬宋軍,讓老種與楊文廣指揮,將野利遇乞的軍隊堵在天都山。還有五萬多軍隊,這么多軍隊要吃要喝。前幾天成克賞說宋朝押來大量物資,這不是假消息,是押來許多物資,但不是為景趙二人軍隊準備的,正是為了此次北伐備用的糧草與物資,順便起一些迷惑作用。
二人很快被西夏士兵推進天都寨,來到野利遇乞面前,士兵要推二人跪下,劉軒睿大喝道:“野利大王,不是我家相公在石門寨與你聊天,你如今何處!”
是鄭朗讓他們有意說出,這會留作后手。
也果如鄭朗所料,野利遇乞似乎沒有反應過來。他臉上出現一些驚色,忽然吃吃笑起,問:“為什么?”
“這一戰,你們西夏死了多少士兵與百姓,我們宋朝死了多少將士與百姓?難道這是野利大王想要看到的結果?”
“你要說什么,盡管說吧。”野利遇乞沒有被忽悠住,直接說。
“我來是代我家相公與野利大王交換你們西夏太子。”
“我沒有權利作主。”
“但皇后是你的妹妹。我來,還有一些條件,我家相公希望兩國以后不要再打了,以和為貴。還問野利大王,象趙德明時,大家豈不是很好,為什么要稱帝?”
野利遇乞嘿然不語。
李德明想法與李元昊不同,僅是一個帝號,其他的與國王沒有任何區別,即便想擴張,西有回鶻,南有吐蕃,可以盡情擴張,沒有必要招惹龐大的宋王朝。只要不稱帝,一個名義上的臣子,僅是一年各方面從宋朝得到的好處,就會有近十萬緡錢帛,何樂而不為。
抱有這個想法的有許多貴族,包括山遇兄弟。
李元昊略有那么一點兒野心,開始也是向吐蕃人與回鶻人動手,對宋朝敵意不濃,但要感謝兩個漢人,張元與吳昊,對元昊進行蠱惑。
也不能說他們笨,稱了帝,也就有了名,有了大義,有了主心骨,省得原來君不君臣不臣,一旦所有人皆臣服于這一事實,上下便能擰成一股繩。用漢人的話來說,這叫名正言順。原來名不正,言就不順。
他們認為宋朝軟弱,即便稱帝,宋朝也滅不了西夏,抱有這想法的也有一些人,包括野利兄弟。
與民族讀力無關,元昊入侵宋朝殺害的多是羌人蕃人百姓,比如延州一帶的百姓,豐州王家,漢人在里面占的比例不大,倒是黨項人占的比例最重,元昊同樣舉起屠刀。
這是一小撮人為滿足個人野心的舉動,也包括野利遇乞在內。
劉軒睿繼續說道:“我家相公再給你們西夏一次機會,以后若再不悔改,再也不會給你們機會。但知道此次你也為難,只要你將我朝的戰俘交出,我家相公還送你三千戰俘。你可以在你家大王面前說是為了營救太子這才犧牲慘重的,也可以說太子是你救出。戰俘換戰俘,與太子無關。”
不但饒過野利遇乞一命,還送他一個大大的臺階下。
野利遇乞十分不解,想了一會兒大笑起來,說道:“你家相公害怕我們陛下報復?”
“報復?你們兩路先后損失慘重,國內百姓民不聊生,若是我朝兵分數路,河東麟府延鄜出擊你們銀夏綏洪宥五州,環慶涇原秦鳳合擊你們鹽靈韋三州,聯合吐蕃,攻擊你們河西走廊,不知道你們西夏用多少將士多少財力來抵抗?”
“哈哈哈…”野利遇乞大笑,笑完后問了一句:“劉使者,請問我家陛下圍攻你們府麟路達數月之久,貴國的援兵在哪里?”
劉軒睿語塞。
常明德跨上一步說道:“野利大王,今你為魚肉,我為刀俎。”
看出來又怎么樣?
主動權在我手中,你不同意,此次大敗,你絕對下不了臺。
就是元昊回來發瘋,火拼鄭朗與涇原路,拼完了,西夏還有什么?
說來說去,這一句才說到正點上,前面的全部是扯蛋話,即便宋朝同意,鄭朗敢不敢提出這個建議?六路齊攻,非得出大事不可!
野利遇乞眼中茫然。
這一次出戰,涇原路壓力很大,緩過氣后,再想攻打涇原路不易。但是西夏國內壓力更大,只要按照鄭朗的說法,大家都能體面的有一個臺階下,估計陛下不會輕易動兵。
難道就這樣算啦?
沉思一會說:“可以,但你們宋朝必須撤兵。”
“野利大王,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高了?撤兵可以,你將我們要的人帶過來,大家交換后,我們宋朝立即從你們西夏境內撤兵。”
野利遇乞無奈,放劉軒睿回去復命,將常明德扣下來做了人質,寫信給野利皇后,讓她將興慶府與靈州的一些宋朝戰俘,包括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派人帶到天都山。
使者剛走,野利遇乞就接到一則消息,又將常明德召來,責問道:“為什么入侵我們的賞移口?”
“奇怪,你們西夏人能入侵我們府麟路、延州與涇原路,為什么我們宋朝不能攻打你們賞移口?”
“你們相公不是說想和解嗎?”
“是啊,人換回來,大家和解,但我們要的人呢?”
“你!”野利遇乞差點一怒之下,將常明德當場斬殺。
忍了,如今他是魚肉,宋朝是刀俎,能不割不切嗎?
隨后一條條不好的消息傳來。
鄭朗大軍蜿蜒北上,在等朝廷旨書,但拖不得,接近蕭關時,加快速度,鄭朗一丟蕭關,西夏派人看守此關,鄭朗命令士兵用盾牌掩護,來到關城下,先用箭與城上對射,后面推出一些大型拋石機,各種攻城梯,包括粗笨的云梯,拋石機與云梯皆是那種組合折疊式,沒有“原裝”的好。但此行為了避免后來宋軍的一些笑話,提前準備了許多攻城器械。不是宋朝最好的攻城器械,有的多是涇原路自己打造。可是勝在量多,還有火藥。
一些大型拋石機在前面戰士的掩護下,將一個個火藥包點燃,拋向城頭。
殺傷力未必很大,但這玩意兒氣勢足,每一聲爆炸后,皆有幾個士兵拋向天空,一下子被炸蒙了,宋軍借勢登上各種梯子,可不是野利遇乞帶的那種怪梯子,這是十分標準的攻城梯。
看到宋軍源源不斷的爬上來,本來前方大敗,士氣不足,蕭關里西夏將士一窩蜂丟下蕭關上馬逃跑了。宋軍繼續追趕,此時三路人馬合在一起,僅騎兵一共就有兩萬多人。這個數量還要增加,隨著戰馬數量增多,各路都會陸續的增加一些騎兵。
對騎兵鄭朗很看重,岳家軍大敗金兵,騎兵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馬從哪里來的,從金人手中奪來,讓士兵訓練騎術,逐漸組成一支強大的騎兵。但時間短,眼下只有一萬多名騎兵,明年數量會更多,有可能會翻一番。
對付蕭關與賞移口的西夏敵人足矣,大部騎兵一路追下去,隨著敗軍越過兜嶺,一路殺向賞移口。賞移口駐軍也不多,很快敗陣,沒有再追,狄青留守賞移口,等候大軍到達。
鄭朗在后面速度也很快,迅速抵達賞移口,又派狄青繼續北上,破割踏寨,景泰東上破折羌會。然后兩路軍隊向韋州進發。
范仲淹那邊也有了動靜,可行動有些出忽鄭朗意料。
鄭朗讓他向鹽州方向出擊,分散敵人兵力,但范仲淹兵出青崗峽,突然回頭殺向西路清遠軍城,再次兵伐萌井。
兩支軍隊漸漸快要合成一路。
無奈之下,鄭朗只好寫了一封信給范仲淹,你將萌井打下來,咱合伙攻打韋州城吧。
估計范仲淹第一次真正出境作戰,有些心虛,兩軍靠在一起他能放心,真要遇到敵人主力軍隊,又可以從小道撤向環州。
信送走,卻讓狄青別去攻打韋州城了,又分出一路兵力,由趙珣帶領,與狄青二軍合一,直接奪向鳴沙城。
理論上這一帶兵力空虛,宋軍兩路人馬合在一起,達到十萬人之眾,可以說指哪兒打哪兒,但必須要快,將這場戰役結束。
鄭朗與韓琦進了韋州城。
韋州城不大,西夏真正擁有的州一共十四州,夏銀綏靜宥靈鹽會勝甘涼瓜沙肅。為了夸飾心理,又將一些重要的城鎮升為州,比如洪定韋懷龍等,皆是原來唐宋舊城堡。其中就有韋州城。
但它有著軍事戰略地位。元昊建國之初一共設了銀州左廂、石州祥祐、宥州嘉寧、韋州靜塞、西壽保泰、卓啰和南、右廂朝順、甘州甘肅、瓜州西平、黑水鎮燕、白馬強鎮、黑山威福十二軍司。其中就有韋州靜塞。另外還有天都南院、沙州監軍司、北地與南地。
本來此處駐扎有大量的西夏軍隊,比較難以攻打,但是李元昊調走一批精軍,野利遇乞兩次抽調,里面兵力所剩無幾。加上本來城池不大,城墻也不象靈州城高大堅固,被宋軍迅速拿下。
至于另一個城鳴沙城池更小。
但是此戰有著濃濃的象征意義,收獲也不是一無是處。
兩人來到城門口,范仲淹迎了出來。
鄭朗有些無語。
范仲淹興致勃勃,問道:“行知,要不要作一首小令?”
打到西夏境內,范仲淹覺得很新奇。
鄭朗苦笑了一下,說道:“希文兄,我們將戰利品分配吧。”
小令別作了,得快點離開這里。
戰利品有三個方面,第一面便是擄來的或者繳獲的武器盔甲,糧草別指望了,西夏一窮二白,再讓元昊與野利遇乞折騰數次,城里城外幾乎空蕩蕩一片。戰馬也不用說,鄭朗主動說出,將繳獲的戰馬分一批給環慶路與秦鳳路,馬匹不愁,愁的是以后上哪里找牧馬場所。這個比較好分配。
第二個就有些困難。
百姓與牲畜。
沿用鄭朗以前的政策,只要各村寨百姓不反抗絕對不殺害百姓,但有一點,不離開可以,牲畜帶走,房屋燒光,不給元昊留下翻身的本錢。離開的,會逐一安頓,這也要分一分,有一些部族主動投靠,這些部族多是心偏向宋朝的,即便在西夏境內也有不少,甚至在李繼遷時代,有一半以上心中偏向宋朝,但是宋朝民族政策沒有做好,漸漸失去民心。
這些部族雖安頓到后方,但不會打散,至于用強迫手段逼離西夏境內的,到了后方會逐一打散,不然很有可能會在后方鬧事。
因此百姓與牲畜是帶著一道分配的,反正鄭朗沒有動,韓琦與范仲淹如何安排,鄭朗不管,只是提了一個建議,這些小利不用貪。
包括百姓在內,安頓到后方會很麻煩,宋朝不缺乏百姓,這些人安頓下去,或多或少的搶了當地百姓資源。有的部族因為其心難測,都不敢對其征兵。
百姓與牲畜無關緊要,關健是削弱李元昊的實力。宋朝不缺人口,但西夏缺少人口。他們當中只要是壯丁,便是士兵,甚至有的婦女都是戰士。
第三個是貴族與財富。
宋朝財政很苦逼,但不代表著民間沒有財富,若將所有大戶人家財富集中起來,會以十億貫計算,就是活動的布帛與金銀銅錢,最少也在十億貫開外。
宋朝的民間財富與西夏相比,那是一個綠巨人,但西夏自李德明后,與宋朝交好,商貿發達,民間也積累了一些財富。特別是鹽州與韋州,通過私鹽,一些貴族手中有著可觀的財產。
宋軍到來,有的貴族倉仲帶著財產出逃,有的貴族耍聰明,將財產埋于地下,然后離開韋州城。但讓狄青派人兜了后路,將這些貴族一起截下,韋州城只堅持一天,便被宋軍攻破。
這點未必是好事,為什么宋軍能迅速攻破城寨,而西夏人做不到?會引起元昊以后反思。
以元昊的一些手腕,鄭朗很擔心,說不定火藥配方元昊都能弄到手。
逐一將這些財富弄出來,主要是金銀細軟,還有宋朝的一些銅錢,來自西域的珠玉、、安息、篤耨、賓鐵刀、烏金,西域的一些布料,布料宋朝不稀罕。以及宋朝自己出產的茶葉、絲羅、瓷器、蔗糖,這都是西夏人的寶貝。
要的便是這個。
將領俘走,這些將領行走在各個軍寨中,是西夏人的活地圖。
貴族全部釋放。
韓琦與范仲淹不解,鄭朗做了解釋。這些人要來做什么?既然百姓不殺,貴族更不能殺。到了宋朝后,他們不能做工,不能務農,難道讓他們做官?宋朝官員不夠冗嗎?若安置到后方,這些人皆有一些影響力,弄不好號召一下,將各個降部召集起來,來一個起義返鄉,到時候會成天大的笑話。不如留下來,讓他們成為西夏的禍害。
但是速度很快,狄青已經自鳴沙城往回返了,必須立即離開西夏境內。
韓琦略有些不滿,難得打到西夏境內,連破兩城,為什么弄得象做賊一樣?
鄭朗說了一句粗俗的話,悶聲大發財。
面子要緊,國事要緊?這一戰得的好處難道還不夠多嗎?為什么非要將自己弄到最后,身臨絕境?
開始分贓。
三人眉開眼笑,包括范仲淹在內,這一刻神情皆有些猥瑣。無奈啊,手底下養活了幾萬大軍,朝廷財政越來越困難,都缺少錢帛。
但只一會兒,三人便吵了起來。
都想要,鄭朗很無辜的看著韓琦,你在秦鳳路,相對而言,也等于是在后方,要這么多物資做什么?
可這時范仲淹與韓琦聯手,瞪眼道:“行知,你有市易,是樞密副使,也要兼顧他路。”
三人當中鄭朗官最大,范韓是知州,鄭朗是判州,身帶著使相之職。但這個官大沒有鎮住場子,相反成了兩人的話柄。鄭朗華麗麗的敗走了,說道:“給我留下三分之一,其他的你們分配。”
這應該沒話說了。
然后跑出來翻眼睛,可只一會兒范仲淹也氣呼呼的跑了出來,大約沒有斗贏韓琦,鄭朗估猜了一下,韓琦一定會說,你是帶頭大哥,要讓著俺做小弟的。
分配完畢,放了幾把火,將鳴沙城與韋州燒得一干二凈,迅速撤兵。
范仲淹帶著自己的軍隊回去,楊文廣與范純祐在天都山,手中一些人馬,要等交換戰俘事了后才能回環州。鄭朗心中戚戚,范仲淹同樣心中戚戚,害怕元昊前來報復,得回去安排。
鄭朗與韓琦押著百姓俘虜牲畜,浩浩蕩蕩的折向蕭關。
到了蕭關,朝廷的奏折才下來,采納了鄭朗方案,又著鄭朗將立功名單重新寫一遍。上一份奏折到了京城,大家皆很高興,趙禎就象一個孩子似的跳起來。
可看著他的請功那部分內容,所有人啼笑皆非。
呂夷簡與章得象、晏殊等大佬臉紅耳赤,俺不是蕭何,別折殺俺。
但為太子的事,又扯皮三四天,才決定下來。
鄭朗在心中已經在大喊謝天謝地,還以為拖到大軍到達沒煙前峽,還沒有回話,那時候就糟糕了,雖晚,但時間趕上了。
野利遇乞想死的心思也有了,前面將戰俘帶來,后面立即傳常明德,喊換人,不能再讓宋軍折騰,馬上從青崗峽到柔狼山的所有百姓物資全被宋朝洗掠一空。
但他沒有想過,元昊入侵宋朝后是怎么做的。
兩國就在天都山前交換,也不怕西夏人耍賴,元昊沒有回來之前,韋州與鳴沙城以南一線,幾乎全被為宋朝控制。
宋朝戰俘包括劉平、石元孫與李士彬,還有其他的一共有兩百多名將士。
其實還有,但無法再查下去,野利遇乞也不想多交。
將他們推出來,老種也將李寧明與三千俘虜推出,外帶著還送了在天都山行宮擄來的幾個小貴族,這是作為零頭外送的。
但野利遇乞看到俘虜,身體搖了搖,差一點氣得一口鮮血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