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利遇乞命人將兩人抬回去,剝去衣服烤火,不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伸手拽繩子,繩子拽出來,上面一片潮濕。
他站在哪里發呆,難道有地下水?
地下肯定有水,附近便是石門川,怎能沒有地下水?問題現在石門川水位到了最低的時候,即便有地下水,也涔漏到石門川里。在挖地道,可地道挖得并不深,那來的水?
張元比他反應更快一點,搶過去,拽了另一根繩子,繩子拽出來,上面也是潮濕一片,里面顯然也涔了水,可是人沒有來得及逃出來,全部堵在里面。
再拽,這里沒有涔水,里面人正在挖,看到繩子被收走,感到很奇怪,便對同伴說道:“你出去看一看。”
繼續努力往前挖,野利遇乞下的命令,一定要在吃過早餐前挖到敵寨下方,必須要努力。略略感到不對,離得遠縱然有水份也結了冰,與原來泥土一樣十分堅硬,但接近水源,泥土變得松軟起來。一時沒想到,松軟好啊,能挖得更快,兩榔頭下去,嘩,水沖了進來,帶著泥土越沖越大,迅速將地道填滿。出來詢問的同伴快到洞口,聽到后面有聲音,在里面看也看不清,發了一會呆,水迅速蔓了過來,水是知道的,急忙往外逃。逃得很快,還是被水淹濕全身。爬出來,與開始兩人一樣,全身凍得直哆嗦,連喊救命。
野利遇乞也清醒了,拽其他兩個地道的繩子,只有一個地道的人得救,其他兩個地道的士兵全部消失在地道里,永遠出不來。
張元站在哪里發呆,一大早起來準備來一個立體進攻,誰知道遇到這種情況,打不打擊士氣?
他茫然的看著石門寨墻。
不高大,不厚實,可是心中隱隱覺得比渭州城墻更堅固。
鄭朗坐在城頭上看著好笑。
這些手段真的很笨拙。
戰到現在,鄭朗看到西夏人的笨拙,心中產生一些莫明的幻想。
西夏出過名將,籍辣思義一度讓成吉思汗束手無策,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包括遇害的山遇惟亮,眼前與他交手的野利兄弟,李元昊,后來的沒藏訛龐。
他們只能稱為運氣好,離名將之路很遙遠。
所以鄭朗都想這兩戰讓元昊元氣大傷,是否能出兵征討一次靈州,徹底瓦解西夏?
僅是想一想,實際困難很多的,國內的悲催制度,遠方的契丹,都能成為不確定因素。想到這里,不由地嘆了一口氣,過一兩年,該回去與趙禎好好談一談了。
然后說道:“你們知道那個人是什么人?”
張元不離野利遇乞左右,鄭朗已看到好幾次,心中終于懷疑。
左右搖頭。
李令明能認識,但指望他說出?于是鄭朗說道:“派斥候查一查,此漢人到底是誰?”
也未必是張元吳昊,西夏境內有好幾個漢人高官,但這二人最為可恨。
扭頭再次關注戰局。
野利遇乞改變戰術,推出拋石機,西夏拋石機被無數后人謳歌,美名為旋風炮。
其實宋朝的才是真正的旋風炮,西夏人旋風炮只是宋朝旋風炮的山寨版。即便旋風炮除了能轉向拋石外,威力也不是宋朝拋石機中最大的,最大的還有虎蹲炮。
比拋石機?鄭朗大笑。
開始比試,讓西夏人靠近,
一個將領將旋風炮擺好,正準備上石彈發射,鄭朗喝道:“放。”
都沒有放在城頭上,直接在城墻里面開始發射,幾百個巨大的石頭砸下,有的石頭大,落在西夏的這種小型拋石機上,直接轟成碎渣。
兩輪過后,西夏的山寨旋風炮全部啞火。
鄭朗看得很仔細,有的拋石機射程還是很遠的,但缺點很嚴重,艸作的人多,發射速度慢,準頭嚴重不足,每一石彈發射出去,就象買福利彩票,純靠運氣中獎。
嘆了一口氣,不要說石彈,帶著火藥包恐怕威力也是有限。
但兩輪對拼后,野利遇乞不得不下令再次撤退。
實際他對如何攻城,心中沒有底,反正感覺好的,都帶了一批過來,試驗看那一種效果更好。于是又出了一招,士兵們推著車子,車子上捆著撞木,這就是西夏的原始撞車,鄭朗看了目不忍睹。不知道后來西夏人攻城器械發展到什么地步,現在真的不能看。
在京城他刻意看了一下宋朝的武器,包括一些攻城器械,比如攻城車,木屋形,裝四輪或六輪,外蒙牛皮或羊皮,最外面一個擋板,里面有環梯,最上一層有木橋,士兵將攻城車推到城墻邊,將木橋放下,直接就可以從木橋走到敵人城頭上。
似乎很有威力,實際不然,最怕火攻,就是推十幾個攻城車接近敵人城墻,也占領不了城頭。除非幾百個攻城車一起推到敵人城墻邊,一窩蜂從攻城車上走出幾千人同時進入敵人城頭。
那是不可能的,造價太貴,攜帶不便。
還有撞車,與此時的西夏人一樣,有一個巨大的木樁,但樁頭上以鐵葉裹首,使其更鋒利,在上面還有一個屋頂式保護蓋,覆蓋濕潤的獸皮防止火焰燃燒。同時頂上還系有吊環,士兵到了城墻邊利用吊環晃動的巨大擺力,艸作鐵尖撞木撞向敵人的城墻。
這才是真正的撞車,還是不能高估它的威力,防衛者可以從上方擲大石,燒滾的油,沒有油可以用水燒開往下淋,或用燃燒的油脂擲到撞車上焚燒,進行破壞。
宋朝有,但不多,是建國之初從唐朝武器演化而來,后來茍且偷安,用這些攻城器械攻誰去?攻幽云十六州?
別要將呂夷簡嚇死。
再說云梯,可不是百姓用的梯子,也不是西夏那種梯子,有的重達一千多斤。下面有四輪,大者有六輪,配備有防盾,絞車,抓鉤,還有滑輪,也就是一對轆轤,登城時可以沿著城墻壁面上下滑動,中間還有轉車可以聯接折疊。宋朝除了這種大型云梯外,還有飛梯、竹飛梯,躡頭梯等。
但用過嗎?
似乎后來五路大軍伐西夏時,往往一個小型的城池都攻不下來,這些威力無比的攻城器械哪里去了?
不知道。
思緒收回來,看著下面,即便是這種撞車,也不能讓它真撞,自己這個寨子墻壁可不能當真,幾下就能撞塌。
越來越近,眼看只有十幾步,有的西夏士兵不顧城頭上箭雨弩林,開始起勢奔跑,以便撞車發揮更大的力量,撞向寨墻。鄭朗下了命令。
城頭上伸出一些小管子,后面是一個鐵壺,鐵壺上面有一個大軟木塞,先揭開鐵壺,將滾油裝進去,兩人擠壓軟木塞,滾油便從鐵壺口竹管子發射出去。原理類似高壓水槍,沒有高壓水槍威力大,但站在城頭處,能射出四五十米遠。依然屬于一種粗重的器械,是鄭朗發明的。
滾油經過一倒一射,稍有些涼,也有幾百攝氏度的高溫,慘叫聲再次傳出。然而沒有結束,接著城頭上宋軍射出火箭,經過滾油一噴,撞木與小木車子,以及敵人皮袍上皆粘有厚厚的滾油,轟,火焰便騰了起來。
西夏士兵不撞城了,連城頭上射下來的箭羽也不顧,痛得在地上打滾。
還有一個辦法,起土山,石川塞并不高大,起五六座小土山對射,城墻的效果會立即大打折扣。關健現在進入深冬,泥土酥硬,想起五六座壓倒城墻的土山,沒有十幾天休想辦到。野利遇乞能等十幾天么?
這次進攻未果,打擊了西夏的士氣。
野利遇乞站在三軍陣前,有些發呆,都試過了,梯子,撓鉤,挖地道,拋石機,撞車,除了這幾種攻城方法外,還有什么方法能攻城的?難不成長翅膀飛進城中?
也可以飛進城中,石川寨另一邊就倚在矮山,若西北風烈時,倒是有一種方法,讓西夏人變出翅膀,可惜野利遇乞不知道。
惱羞成怒,下令發起總攻。
不試探了,能用的全部用上。
數萬人一起出動,密密麻麻的帶著各種器械涌向城墻。
“早該如此。”鄭朗說道。
以西夏人的攻城本領,怎能想以巧取勝呢?
一力降十會,才是真諦。
野利遇乞不知道?知道,但這樣一來,會犧牲多少將士?
血戰開始,從上午到傍晚,雙方各有死傷,西夏人更重,最少丟下一千多具尸體。
也取得一些效果,多處城墻被撞壞,甚至有兩處撞塌,僥幸面積不大,隨著用柵欄堵上。
野利遇乞派人喊話:“咱們收尸吧。”
不但尸體,還有各自的武器,也要撿點。
鄭朗說:“好。”
雙方各自派人在城墻下清理戰友尸體,宋兵少,但有一些宋兵犧牲后掉下城墻。拋開戰場的血腥,傍晚這一幕十分溫馨的。
夜色悄悄降臨,西夏軍營開始休息,宋軍不能休息,得修被毀壞的寨墻。
鄭朗看了看冰冷的月亮,說道:“準備提水。”
士兵拿來各個提桶,從壕溝里打來水,向城外地面澆去。
野利遇乞一看急了,不能澆啊,又下令士兵輪流起來發起進攻。
進攻就防守,一邊澆水一邊防御。
一個多時辰后,野利不得不撤軍,沒辦法再進攻。到了冬月中旬,夜晚天氣十分寒冷,澆在地面的水全部開始結冰,自己手下在上面站都站不穩,怎么攻城。雖然多處結的薄冰被士兵踐踏成爛泥,可是有許多士兵身上也淋了水。凍得直哆嗦,更沒有攻城的勇氣。
韓琦興奮地說道:“這辦法好,能不能澆在城墻上。”
以前有過這樣的戰例,將水往城墻上一澆,第二天成了一堵結實光滑的冰墻,敵人望洋興嘆。
鄭朗搖了搖頭說道:“不能。這種戰例有一定的條件,全石墻效果不顯著,水存不住就不會結冰。土墻能存住水,能成冰,但天氣回溫后,墻泥內的水成冰后,擠壓墻泥,城墻更結實,重新融化成水,體積縮小,再揮發出去,城墻便會留下許多空隙,只要敵人再進攻,輕輕撞幾下,城墻便會大面積坍塌。石川寨無所謂,戰后此寨也要毀去,但是今年冬天沒有去年冷,上午成冰,下午融化,只要過兩天,墻體沒有酥化,戰機沒有那么快到來,石川寨便危險了。”
“原來如此。”
“這是格物學,唉,沒有時間,陛下對我說過,讓我將這個格物學寫一寫,如今連仁義都沒有時間寫,那有空來寫格物學。”說完,鄭朗又下令繼續潑水。
漸漸地面冰層越來越厚,有的水滑向遠方,使城墻西側三十幾步內象一個巨大光滑的鏡子。
野利遇乞看著這個鏡子越來越大,氣得無語。
天亮了,也沒有辦法進攻了。
宋軍一邊從容的修補城墻,一邊吃飯,然后嘻嘻哈哈指著西夏軍隊。
野利遇乞將張元拉出來,說道:“張中書,你博學多才,可有辦法破解?”
什么博學多才,那是忽悠西夏人的。張元看著也發起難,遲疑地說道:“下午冰會融化,可不會融化干凈。到了晚上宋人再澆水,曰復一曰,休想攻破此寨。”
哪里,只是壕溝里的水,澆上五六晚,壕溝便干涸了。可是張元與野利遇乞不知道啊。野利遇乞又問:“難道沒有辦法破解?”
“砍柴烤吧。”
這算什么辦法?
逼于無奈,野利遇乞只能讓士兵從山上砍來柴禾,扔了過去,一邊烤冰,一邊借著西北風,讓站在下風的宋軍薰一薰濃煙。
鄭朗見此,又讓士兵拿來毛巾打濕,捂在鼻子上。
讓你們慢慢烤去。
下午再次進攻,又有許多地方被撞塌,但仍然一無所獲。
到了第三天,野利遇乞放慢了節奏,攻寨規模變得很小,石川寨被撞塌多處,證明此處并不是牢不可破的,不過面對詭計多端的敵人,想要最終攻陷此城,會犧牲很多人。因此,他將注意力放在了南方。
南方。
成克賞不敢再向南去,斥候都派不出去,怎敢南下?
率領大軍來到定川寨前溜達了一下,對城頭上的宋軍喊道:“你們躲在這里做龜孫子吧,我不攻打你們了,咱去攻打石川寨,將你們宋朝那個小宰相活捉。”
耀武揚威一番,率軍沿著葫蘆川一路北上。
半天后來到鄭朗在蔚茹河谷新設的高平寨,這一處是戰略要地,西控石門峽,北控沒煙前峽,東面、東南面與南面,正好與天圣寨、東山寨、鎮戎寨、定川寨聯成一個整體,否則原來數寨頂在前面,形成一個凹地,不利于防守。但還是一種理論,此處大路小路有十幾條,想利用一寨將所有道路封死那是不可能的。除非鄭朗那個區域戰術實施后,這些寨砦作用會更加發揮出來。
又耀武揚威一番,繼續向西北撤離。
在高平寨與石川寨中間一座丘陵埋伏下來,到了這里,成克賞終于松了一口氣。沒有了獵殺小隊,也沒有了宋朝軍隊,可以從容的布置斥候。
大批斥候派出去,使這里幾乎連蒼蠅也飛不進來。但對于其他地方巡邏刻意放松。這是野利遇乞與張元商議的辦法,強攻石川寨,逼迫宋軍從南方調來援兵,在野外將援兵吃掉,再回頭兩面夾攻石川寨。
野利乞遇想吃掉兩股宋軍,鄭朗同樣也想吃下他兩部軍隊,大家能動用的兵力差不多,最后誰吃掉誰,幾天后便知。很快決戰時刻到來,過了定川砦,宋朝幾乎不在派出所謂的獵殺小隊,沒有層層寨砦掩護,無論派軍隊或者獵戶,都十分危險。
成克賞也能打聽到一些消息。
三股宋軍向北而來,東山寨方向大約有六七千宋軍,鎮戎寨方向大約有千宋軍,三川寨方向大約有一萬五千左右宋軍。
成克賞聽后嚇了一跳。
果然宋軍在隴山設了埋伏,否則不會能派出一萬五千援兵到來。這僅是援兵,留守各寨還有兵力呢,可想而知,南方留下多少宋軍,再加上弓箭手,以及汪克族長兒子說的百姓,自己一頭鉆進去,簡直是在送死。
但他也完成野利遇乞的任務,宋朝主力是在南方,隴山最多。可新的問題來臨,似乎來了許多宋軍,三路合一,若高平寨再派出一部分軍隊,可能會達到三萬人出頭,我手中兵力吃不下。
野利遇乞迅速給了他回話,你先埋伏在哪里不要動,宋朝援軍到達前,你派出刺探隊伍全殲宋朝的斥候,再率軍北撤,讓過宋朝的援軍。隨后我利用速度的優勢,派一部分軍隊留守石門峽寨,大部迎頭攔上,兩種夾擊。若是石門寨宋軍出寨營救,那是最好不過。
成克賞領命而行。
隨后宋軍很小心,一步一趨,向北行軍。
但沒有進入高平寨,西路軍隊不動,中東兩路軍隊合一,一左一右與高平寨平行再次扎下大營。
此次宋朝極重視斥候,可到了這里,空擋增加,依然讓成克賞斥候探聽到消息,之所以扎營,是在等候后方的供給。大約出軍有些倉促,后供不足,不然也沒有那么快。對這些供給成克賞同樣眼饞,但為了不能打草驚蛇,只能克制住心中的。
現在耐心地等著宋朝三軍會合,繼續北上。只要北上三十幾里地,便是總決戰來臨之時。
此時石門寨有些慘不忍睹,已是西夏人發起進攻的第七天,無論鄭朗怎么用冰水,或者用其他策略,寨墻也被攻破多處,不得不到處用柵欄堵上。壕溝也干涸了,為了迷惑敵人,連飲用水也拿出來澆冰。
可是幾位主將一點擔心也沒有,相反,神情越來越興奮。聽到斥候稟報,韓琦說道:“可以放鴿子。”
“放吧,”鄭朗說道。
于是來到城頭,對城外攻城的西夏士兵喊道:“我要見你們家野利大王。”
野利遇乞聽到后,很配合的下令三軍停止進攻,來到陣前,問:“鄭相公,難道你想投降我朝?只要你投降我朝,我會向我們陛下進言,給你王的封號。”
“你們西夏的那個王我不稀罕,我喊你來,是送你一樣東西。”
“哦,是什么禮物?”
鄭朗大大方方將寨門打開,讓兩個士兵抬著一個巨大的箱子走出寨門。
似乎是兒戲,但想想內幕,韓琦又想羞愧而走。
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兵不厭詐四個字是怎么寫的。
士兵將箱子放下,轉身離開。
野利遇乞十分好奇,什么禮物啊,讓士兵打開,忽然從箱子里飛出無數只鴿子。天空好藍,鴿子好白,一聲聲鴿哨便象一曲嘹亮的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