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張方平、滕宗諒、葛懷敏、種師衡、狄青與鄭朗在鎮戎寨齊聚。
也就是現在涇原路最主要的幾個大佬。
鄭朗讓他們坐下,搬出來一疊文書,看著袋子上的字,分發給諸人,說道:“大家先看一看。”
是他與老種商議的聯防制,方法是鄭朗想出來的,老種提供了參議。
謀事許久,鄭朗發覺老種真的很好用,有此人在身邊,仿佛三國時劉備遇到諸葛亮,很有那種如魚得水的暢快感覺。
幾人開始看。
這種聯防制其實就是堅壁清野的演化版。
弓箭手在其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具體步驟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一萬名以下敵軍入侵,前線放進來,以各寨砦為中心,弓箭手設頭目,以朝廷軍隊為主,弓箭手為輔,進行層層捕殺。
并且沿邊弓箭手多蕃子,他們自己有戰馬,速度上不會比敵人差。
但不會直接正面參與,而將狩獵的一些布置拿出來,比如挖陷阱,設套鉤,放冷箭,怎么陰的,就怎么玩。
前一段時間,鄭朗刻意為此做了一些針對姓的訓練。
這種可能姓極小,元昊軍隊實際并沒有想像的那么強大,他不會僅放一萬人前來入侵,那不叫入侵,是給宋軍送點心來的。
這個方案是預備方案。
第二部分才是正式的方案。
敵人入侵數量達到一萬名以上的軍隊。
鄭朗將涇原路三州兩軍劃成若干個區域,每一個區域以各堡砦為中心,各個堡砦管轄著下屬數個村寨。
第一線自蕭關到沒煙峽中端為線,也是宋朝的轄區,鄭朗如今等于主動放棄了。但這是戰略目標,并沒有真正放棄,不時派出斥候巡邏。第二線從天圣寨開始,往南也是宋朝的真正控制區域。第三線以鎮戎城到東山寨開始。第四線自原州中北部到涇州大部、渭州北端開始,往后便是涇原區屯田區域。一旦敵人將戰火蔓延到第四線,那會非常糟糕了。
所以決戰必須控制在第四線以北的區域。
先是堅壁清野,一旦敵人入侵,第二線離敵人太近,要迅速撤離,由弓箭手帶領,帶著貴重的細軟,以及牛馬羊,這是活動的,只要速度快,容易帶走,笨重的家俱一律丟下不能要。迅速進入各個砦堡。
進入砦堡后,弓箭手立即配合守城的宋軍參與防御。
這必須有四個條件。
第一個弓箭手的素質,鄭朗以前實際已經布置下去,包括他們的任務也做了明確指示。
以訓練為主,不象宋朝其他地方的力役,偶爾也參與修砦鋪路、興修水利事宜,但帶有津貼姓質,給予少量補貼,不是無償勞動。和平時,弓箭手可以享受宋朝的新政策,免去其家所有稅務,不過對于這些邊境的蕃羌來說,這項條款意義不大,平時朝廷也沒有向他們征稅。即便征,數量也有限。發放武器,給予一些補助。后者對于蕃子弓箭手來說,才是能讓他們看重的。
享受這些福利的同時,任務便是這兩條。
小股敵人入侵,或者一些投降西夏山寨的叛亂,一些盜賊的搔擾,配合官兵剿滅。大股敵人入侵,率領族人迅速入寨避難,拿起武器,站在城頭上進行反抗。
西夏沒有衰弱,鄭朗清醒的繼續將宋軍定位在防御上。
以防御為主,這些弓箭手作用便能發揮。
第二個便是水源。
宋朝各寨砦多是沿河而建,也是為了水,河邊多平川,也適宜建城。
鄭朗來到涇原路后,又做了一項新舉措,多挖護城河,從護城河又引暗渠入城。不會出現后來南京以秦淮河做護城河的規模,但有之,會比沒有強。就算自己今年不發起一次進攻,西夏此次入侵麟府路,也是元氣大傷。最少到明年秋后才能恢復。
這一年多時間,河水對土壤進行滋養,并且又是活水,就會改變地下水的結構。敵人將寨砦圍困,有勞力將護城河水切斷,并且全部用土填上,城中還可以用挖井的方式,取地下水作為飲用水。
很重要的一條。
今年麟州一戰,因為水差點出現大問題。明年定川砦正是因為水,才導致大敗。
但定川砦鄭朗一直沒有動,那是刻意留下的缺。
第三條便是糧食。
一旦居民進入寨砦,會攜帶大量的牲畜。不過用來做糧食太可惜,現在是缺少糧食的,若不缺少,打算一斗小麥售價五十文,一斗粟售價三十文,算是天價。商品真正流通起來,一頭牛到了長安,就可以賣出三緡錢,能換回一百斗粟。但一頭牛能割多少肉?
其實隨著市易法產生,已有大量牲畜,隨著商品交易,源源不斷向中原流通。
所以各寨砦必須預備糧食,今年有些困難,到明年秋后,屯田糧食上來,再加上朝廷的供給,糧食緊張局勢會緩和。那么各寨砦就會得到充足的糧食預備。
新糧上來,陳糧又可以通過交易,與蕃人換回物品,帶回中原。
現在一切草創,想要實施這個聯防計劃,還有些困難。但能執行了,這是鄭朗怕萬一的,所以事前公布。天知道元昊回來后,會不會因為自己入侵,而不顧國力發瘋的進攻涇原路。
第四個便是得有一支強大的斥候隊伍,若是象好水川之戰,敵人都摸到好水川埋伏,居然無一人知道,那么這個計劃再嚴謹,也失去它的意義。
鄭朗來到涇原路,迅速將這個漏洞彌補過來。他對斥候重視程度,幾乎令人發指。
然后是第三線,這一線時間更長,可以根據情況,適度地用牲畜將糧食也帶回各寨砦。
總之,一切是為了減少元昊的供給來源,特別是食物。
除非元昊一個寨子一個寨子地發起進攻。
但實施聯防后,每一個寨子都會得到大批百姓,不但百姓中有弓箭手,有的百姓組織一下,可以當作臨時民兵使用,實力比以前單純的宋兵防御會強得多。
那么元昊每攻破一個寨子,都會讓他出現大量損耗。
同時也延長攻破的時間,其他地方的宋軍不是吃素的,到時候元昊會十分頭痛。
對于當地羌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對他們生命安全的保障措施,也會比較受歡迎。
至于第四線,根據情況行動。
一旦戰局蔓延到第四線,情況兇多吉少了。除非元昊不計后果,強行往第四線闖。只要宋朝主力軍隊不敗,元昊闖入第四線后果會十分嚴重的。后路一封,元昊的軍隊會有來無回。
這是今年的計劃。
明年還有計劃,到明年有市易與糧食,涇原路情況會更好一點。
再向朝廷請求大批炸藥,除了必要的道路外,炸山鑿嶺。讓整個涇原路形成一個個很小的封閉空間。
這個靈感從唐朝政策得到的啟發,唐朝為了不讓百姓流動,有的州府刻意將道路毀去,用來阻止百姓出境。這是一種倒退的政策,但邊關與中原不同。邊關主要是防御,這些封閉的小空間,會讓元昊更加頭痛。
攻,要道上宋朝有寨砦防御,即便攻破,四周沒有通道,會隨時讓宋朝借助地勢,或做防御,或做包抄,將他的軍隊陷死在這里。
一旦計劃執行,涇原路會比環慶路更加難以攻打。
“為什么今年不執行?”滕宗諒問道。
這個方法好啊。
“沒有財力,到處缺少錢帛,朝廷財政已出現危機了,更不能指望朝廷。再說,僅是一種理論,涇原路總體地形不如鄜延路,更不如環慶路。所以今年主要任務是屯田與練軍。”鄭朗說完,心中嘆息一聲。
包括滕宗諒在內,有許多所謂的君子們,還是有些能力的,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尹洙,他們一旦到了地方,如魚得水,每一個都能做出很好的政績。
但進入朝堂,全部糊涂。
聽到財政壓力,滕宗諒不能作聲。
“麟府路一戰,也許你們也聽說了。此戰元昊損失慘重,為了樹立士氣,明年秋后他們恢復過來,還會向我朝發起進攻。府麟路也許會再次進行一次試探,看府麟路經過他們催殘后,有沒有反抗的力量。若有,他們會及時停止對府麟路的進攻,那么只剩下三處。環慶地形復雜,又是范仲淹主持。元昊不敢冒這個風險,向環慶路發起進攻。然后是延鄜路,我去年在延州修了數寨,相互形成聯防,范仲淹再次補了數寨。但是一種理論上的聯防,所以今年西夏軍隊依然沖到延州城下。這會刺激龐籍,我已經得到消息,龐籍再次在修寨砦。實際此次西夏進攻,是為了配合元昊的進攻,拖延延鄜路軍隊,不讓他們馳援府麟。兩三萬敵寇就想拿下延州城?當真延州城是豆腐做的?一旦各寨砦陸續修建,再有延州北面的地形,想攻打延州很不容易。那么只剩下我們涇原路。”
鄭朗說到這里,將大地圖掛了起來,說道:“諸位,你們看,我們涇原路雖有山,但總體地形平坦,除了古長城外,幾乎無險可守。可這道古長城…”
鄭朗搖頭,別當真。除非進行大修,許多城墻在隴山上穿行,大修不知道得花多少人力財力,不值。
而且修后同樣還是要派兵駐守。
一修,宋朝以后很有可能就以這道長城為界了,這種保守鄭朗更不喜。
除非將幽云十六州收回來,將那道長城修葺,會起到阻止游牧民族南下功能。事實清人入關,若沒有吳三桂之助,明朝那有那么容易亡國的?至于李自成,那人與黃巢、方臘一樣,純粹是王八蛋。
有種別逃,學學人家崇禎,戰敗以死謝罪天下。
又說道:“除非我們從現在起,強行毀去道路,寨砦建設完畢。但財政跟不上,時間來不及,所以必須做預防。這就交給你們了。”
葛懷敏問:“為什么交給我。”
“麟府路危險,我想率軍對西夏發起一次偷襲,所以渭州城你給我看好了。”鄭朗輕描淡寫地說。
如今他與葛懷敏矛盾激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將軍事計劃全部公布,萬一葛懷敏公報私仇,向西夏人秘密出賣情報,此一戰,將會兇多吉少。
滕宗諒懵懂不知,葛懷敏一樣,以為鄭朗還是象襲擊白豹城那樣,發動一次小規模的襲擊。
至于用到幾萬軍隊嗎?
葛懷敏嘴角露出一絲譏諷。
一會兒葛懷敏開始發作。鄭朗繼續說道:“為了此次偷襲,我還要從鎮戎寨與德順軍抽調一萬軍隊,必須從后方填補一些軍隊,對鎮戎軍與德順軍進行協防。”
然后開始調動軍隊。
葛懷敏嘲笑道:“鄭知州,僅是一次偷襲,需要五萬大軍嗎?讓我前往吧,五千人足矣。”
讓你去,五十萬人也不足矣!
鄭朗淡淡道:“葛副使,你想與我搶指揮權嗎?”
你比許懷德勢力更大,可俺不是張亢!
老種皺了皺眉頭,鄭朗是文官,又是一把手,皇上的寵臣,葛懷敏來頭雖大,也拿鄭朗沒有辦法。
可是將相不和,終是隱患。
老種勸了鄭朗好幾次,讓鄭朗稟報趙禎,將這個人弄走,鄭朗又不聽,不知道鄭朗打的什么主意,然而看到這種情況,老種感到有些不安。
鄭朗撕破臉說了這句話,葛懷敏臉漲紅了,不能作聲。
鄭朗也努力的控制著矛盾惡化,語氣軟了下來,說道:“雖是偷襲,我也想將規模弄大一點,不然元昊不會震驚,起不到側應作用。又有許多新兵,沒有上過戰場,權當是練一次兵。為什么非要將自己弄到險地呢?求一個平穩,求一個太平,豈不是更好嗎?”
似乎有理,但葛懷敏更不屑。
沒有作聲,聽著鄭朗調動物資,心里面卻在琢磨,如何利用這件事,向京城打打小報告。
鄭朗沒有理他,調動完畢,鄭朗說道:“散吧。”
諸人散去,鄭朗與狄青老種騎馬直奔天圣寨。
剛行不遠,看到一個村寨邊有村民在耕地。
鄭朗勒住馬,看了看,神情有些不悅。
宋朝的農業很奇怪,以兩浙為龍頭,精耕細作程度讓人發指,產量也很高,甚至出現畝產七石的高產田。其次是江南東路,兩淮,河南河北,益州。但峽州與湘江以西、嶺南、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山區,還存在原始的刀耕火種。
造成這情況有多種原因。
地形問題,比如山區、鹽堿地、旱地,精耕細作不值。
地廣人稀,只能廣種薄收。
少數民族文明不發達,又是以牧獵為主,耕作為輔的生活方式,耕作落后。比如涇渭兩州,本來是中國農業最發達的邊緣地區,因為吐蕃入侵,游牧民族漸漸代替漢人,也使整個地區農業水平下降。
許多地區水土肥沃,刀耕火種可惜了,然而官員不作為,于是先進的農業生產方式沒有得到推廣。
鄭朗來到涇原路,首先帶來了兩浙大量先進農具,包括鼎鼎大名的曲轅犁。
到了渭州,又讓工匠仿造,在涇原路大力推廣。
屯田后,也打算以后交給當的蕃子,一是便于同化,二是防止侵并。
此時宋朝侵并十分嚴重了,自己努力的從大戶手中將田收回,但是一人力量有限,收回的很少,吞并的更多。有的官員侵占的田地能達到千頃,幾乎是一個萬春圩的耕地面積。
往后會更嚴重,秦檜蔡京等殲臣,吞并的田地讓人無法計算。包括陸游的兒子陸子遹,僅一次奪人田地,就達到一萬八千畝。究竟他用非法手段巧取豪奪了多少田地,又是讓人無法計算的。另一個有爭議的人物韓侂胄被史彌遠殺死,共收米七十萬觸,錢一千百萬多萬緡,無數田莊產業,若是考慮到清朝銀子購買力下降因素,這份財產已不比嘉慶查沒和坤的財產差多少。
于其以后坐視屯田是朝廷之田,可以輕松地為官員侵吞,不如索姓還之于民。
江南圩田,他也是這么做的。
蕃人自己學習耕種,鄭朗更歡迎。
但這里,屬于第二防區,鄭朗卻不想出現有多少耕田。
來不及轉移,算來得及轉移,耕田多,到秋收來臨之前,元昊南侵,正好用它們來做軍糧。狄青說道:“鄭相公,我會派人阻止。”
鄭朗想了一想,道:“不用,但不要去倡導。”
說完勒馬奔向天圣寨。
看著眼前一百余人,鄭朗徐徐說道:“這一戰,你們的功勞會最重。若是犧牲者,家有親人,我會撥出錢帛,贍養他們。如果有子女者,我會派人將他們送到中原安置,是男兒,我會讓他們娶最漂亮的漢家女,若是女子者,我會讓她們嫁到富足的漢人家中。”
皆是派出的斥候。
不是在宋境內活動,這些人將化作獵戶,散布于天都山、韋州一直到鳴沙城,甚至到靈州城下。
因此此行十分危險。
在此之前,為了人選挑選很久,前段時間派游騎遍布天圣寨北方,也是在暗中考察這批人選。
甚至對其家世也做了暗中調查,保證祖宗三代都是絕對的親宋派,家中負擔不沉重,否則又會帶上心理包袱。但所有人都是當地的羌人。西夏境內有漢人,畢竟少,派漢人過去,會十分顯眼,容易暴露。
然后一一拉手,說道:“保重。”
這些人也十分感動,這樣的高官,以士之禮相待,怎能不經死相報呢?
士他們不懂,心中想法差不多吧。
然后鄭朗站在軍營前,默送著他們背弓騎馬,消失在天際處。
隨后宋軍開始行動。
先是狄青與趙珣各帶著一支騎兵,一南一北,順著沒煙峽,徐徐散開,一個向南彎曲,一個向北彎曲。
再次勸留下的百姓離開此境。
離開者,由朝廷撥出一部分布帛與糧食,讓他們安全渡冬。
還是以規勸為主。
然后分出十幾支軍隊,沿著狄青與趙珣兩軍畫出的弧形內側,再次綻放出來。這次動作就比較粗暴了,恫嚇恐喝,全部出來。
還會有一些部族不愿意離開。
少數部族的確是不想遷移,但大多數部族那是真正心向著西夏的。
但在宋軍的恐嚇下,許多部族抱著惹不起躲得起的想法,潛入深山老林里面。
鄭朗也不想剿滅,兩國歸屬問題十分復雜,另外還準備給他們最后一次機會。這是逼一逼,將他們逼走,不會對西夏人通風報信。
率領中軍緩慢從天圣寨開撥出來,向沒煙峽挺進。
若從天空鳥瞰,此時宋朝軍隊就象一朵劍蘭,在慢慢地綻放著。散出的各個隊伍是花瓣,中軍則是一個巨大的花柱,瑰麗無比的在一百來里方圓緩慢開起。
宋朝真正意義上的反擊戰,隨著這朵花開放出來,終于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