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舉城軍民涌來,夾道歡迎。
但有人不解地問,新軍馬,你怎么一個人來到府州。
又有人問,你一個人怎么從延州來到府州的?
好象麟府路有這樣的勇人,可絕對不是你一個文官。
讓張亢怎么回答?
說出真相,舉城百姓會絕望的。于是答道,此乃軍機大事。
模棱兩可,老百姓還真相信了。
民心全部安定,張亢接手交接事宜,也沒有什么賬目可查,將印信交接,康德輿,你該干嘛就干嘛去,別在府州礙事就行。
然后詢問這兩個來月的戰況。
心中得有一個了解。
其他人不知道,但張亢知道,指望延鄜路發出救兵大約不行了。河東那邊也不知道出現什么情況,居然一個援兵沒有到達。大約同樣也出現麻煩。
內情他不知。
鄭朗知道,但有一條,發生一件事后,鄭朗才慢慢想出來。
楊偕在太原又是愛民,又是練軍,舉朝大臣真的指望他。沒有這個人攔在太原城,說不定趙禎會下旨,從京城繼續抽出一部分兵力,前往府麟路進行援助。除非趙禎不想要這里。
非是一天兩天,十幾天高繼宣將京城的步兵帶到麟州城外,戰爭持繼了四個月,為什么京城沒有再派兵過來?難道趙禎不救?不救又何必讓太原發出幾萬大軍,讓延鄜也抽出一萬軍隊,從河東送糧食物資前往府麟路?
楊偕卡在太原了!
好偉大的君子。
但正是這個君子,造就一個又一個傳奇。
內幕張亢真的不清楚,但心里面琢磨著,估計朝廷不會再來援兵,一切還得靠自己。
認真的將這兩個多月來所發生的事情聽完,然后看著王原。
康德輿探制著手下,不讓手下參加戰斗,鄭朗所發過來的十人,全部參加戰斗。何儼回到涇原,又帶著更多的戰友,返回府麟。但還沒有到。
孫小乙與楊光祖全部在豐州光榮犧牲。
其實城中匆匆忙忙之下,只有一千來軍隊,無法抵擋元昊十萬人的攻城。
可惜二人全部戰死,然后元昊屠城毀城,做的記錄也消失在一把大火之中。真相再無人知道。
麟州還有劉真在做著記錄。
府州城中留下的人最多,包括王原多達五人。
只剩下王原與候保德,王守貴三人,其余兩名戰友也先后戰死。
死的人太多了,張亢并不在意十人中還活下來多少。但狐疑地問:“你們相公讓你們留下做記錄?”
“是啊,但張軍馬,我們相公對府州沒有惡意,平時也偶爾談起,說折家軍是我們大宋西北角上最牢固的一道鐵門。”王原也不知道鄭朗為什么非得讓他們留下做記錄。
打到這份上,府麟路除了康德輿這幾個朝廷武官押著京城禁兵不得參戰外,每一個將士表現得皆十分英勇。為什么要記錄?
折繼閔臉色也不大好。
名義是做記錄,但怎么都讓人感到象是在監督一樣。要不是這幾人十分勇敢,主動參加守城防御戰,恐怕此時這三人會成為府州除了康德輿之外,最不受歡迎的人。
張亢眼睛卻亮了,對折繼閔說道:“折將軍,有救。”
“何救?”
“鄭小相公為什么要記錄?”
“我也不知道,”折繼閔嗡聲嗡氣地說。
“鄭小相公既然推崇你們折家軍,斷斷不會不相信你們,非是記錄,而是料到你們會立功,怕…”指了指天空:“有人會瞞功。”
“原來如此。”
“不是如此啊,你再想一想,既然鄭小相公都準備將你們戰功如實記錄下來。他派來的刺探又返回涇原。此時元昊十幾萬軍隊涌向府麟路,而涇原則在賊寇的西南方向,離這里有多遠?”
騎馬實際很快的,從銀川平原插過去,晝夜兼程六七天就到了。但這是大軍,武器,糧草,輜重,最少必備一點吧。不是幾千人,隨處能提供一些供給。幾萬人,若沒有充足的供給,這路上吃什么?就是騎兵,得到消息,最少也得十幾天才能返回到天都山韋州一線。
張亢又說道:“涇原路又有數萬精兵在手…”
折繼閔忽然長吐一口氣,覺得渾身輕松多了。
張亢又說道:“別急,不知道鄭小相公怎么安排的,這件事暫且不能向外面泄露。”
“張軍馬,放心吧。”
王原也想起來,說道:“張軍馬,折將軍,屬下前來時,我們相公召集了種知軍、狄知軍與張知州以及趙將軍,一起進行過商議。”
“那就對了。”張亢興奮地搓著手。
來的時候,也是兩眼茫茫。
西夏十幾萬大軍,前后讓宋朝幾個猛人估計糟蹋了大約三萬人左右。恐怕兵力還接近十萬左右,他也不知道怎么打。
然后看著張岊,三個猛人,王凱與王吉是麟州的將士,隨物資進了麟州。
也不容易,借著兔毛川大捷,敵軍害怕,正好麟州城抽出一個空擋,這才進了城。
府州這邊雖遠了二十多里路,情況要好一點,所需物資數量也少了一些,正好借著大勝之勢,同樣平安進入府州城。若沒有這次免毛川大捷,物資押到城外,連城都進不去。
張亢的眼神就象在看一個情人。
動了情。
換誰大敵當前,除康德輿這樣的貨色,手下有這樣的勇將,也高興啊。
兩頰還有兩個血窟窿,開始結疤,看上去還是有些磣人。夸獎了幾句,張亢坐下來沉思。
很快一個消息,讓他不知是喜還是憂。
何儼到了嵐州,只隔了一條黃河,但西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就象另外一個世界一樣。于是親自率領數人,潛過黃河,來到府州。參見折繼閔與張亢,問一下情況,得帶回涇原路去。
何儼也不知道鄭朗有什么安排。
但張亢能問,問鄭朗在做什么。筑細腰城,練軍,屯田。
放在別人耳朵里聽起來,似乎鄭朗在準備防御。細腰城是對付滅藏三羌部族的,屯田是為了來年提供糧食的,練軍是為了防止西夏入侵的。但張亢再問下去,感到不對。本身派了那么多斥候來府麟路,就是不對。張亢說道:“你回去對你們家相公說,一個半月。”
何儼已經回到渭州,元昊親率十幾萬西夏軍隊前來麟府路的消息也帶回涇原。
若鄭朗想解救麟府路危機,那時候就出手了,用不著再派五十名斥候來府麟再次打聽消息。
更不能裝呆。
派了斥候過來,已經知道消息,裝呆就是失職。
這證明什么?
鄭朗想利用麟府路將西夏軍隊拖在這里,用麟府路的人馬消耗西夏軍隊,他在那邊不僅要出兵,恐怕還會有一次規模龐大的行動。
因此說一個半月時間。
你是宰相,用田忌賽馬戰術,我只能苦逼了,配合你,可麟府路太吃緊,頂多堅守一個半月。不管你有什么行動,這一個半月內必須發動,否則兩城丟守,就是你的職責。
不用一個半月,還有十幾天,鄭朗就要發動。
送走何儼,張亢坐下來沉思。
別以為這一個半月很好守,府州與麟州二人雖然堅固,但背山而建,首先缺的就是水。
其次是糧食,麟州城放進大批避難的百姓,康德輿在府州沒有放百姓進城,雖導致許多百姓被迫投降或被殺,但減輕了一部分府州城的壓力。
可是后來迫于民意,元昊猛攻四天后,前去攻打豐州,又放進來大批的百姓。
元昊進攻時間也很巧妙,正是在秋收之前,大軍進入府麟路,本來朝廷財政壓力重,秋收到來,朝廷更不可能支援物資前來府州。
兩座城中沒得吃,元昊卻在城外的莊稼成熟時,從容收割,存放于琉璃堡。老百姓為了逃命,也不顧家中的財產,一個逃向河東,或者兩個州城,牧養的牛馬羊,又被元昊得到,也放在琉璃堡。
想要堅守一個半月,首先得將吃的喝的解決。
于是帶著一支人馬出去看了看,然后回來下令,放百姓出去,砍柴擔水。
百姓急忙逃難,缺衣少食,冬天就要到了,沒有柴火,不要打,不但百姓,連士兵都能被活活凍死。
然而西夏看到有百姓出來砍柴擔水,又派兵于城外鈔掠。
張亢帶軍出來,大敗之下,西夏人不敢正面迎戰,于是撤離,宋軍進城,再次前來鈔掠。
可是這次西夏人撞到了一塊更大的鐵板。
論勇猛,西邊數將當中,張岊戰斗力最強,小兵王吉也不錯,犧牲的郭遵等人次之,狄青相當于王吉,比張岊略次。
但換鄭朗來選擇,鄭朗還是選擇狄青,原因很簡單,勇猛狄青雖不及張岊,但張岊與王吉是將才,狄青是帥才。
帥才重要還是將才重要?
張亢也是帥才。
想了想,又想出一個辦法,府州城東焦山有石炭穴,筑了一個東勝堡,下城有一個蔬菜園子,筑了一個金城堡,城北沙坑有水泉,筑了一個安定堡。
不但三堡與府州城相互側應,東勝堡又供應一些炭煤,金城堡供應一些蔬菜,安定堡供應用水。至少水與取暖的問題全部解決。
并且這三堡地勢險惡,易守難攻。
不然張亢也不會于此設三堡,用水豈不是很簡單,城門前就有護城河,可往哪里筑堡防御?只能在城北沙坑借助地形筑堡,敵人無法襲擊,除非破堡。
而且元昊所部多食葷腥,下城菜園子蔬菜居然沒有讓他們糟蹋。幾個月沒人管理,但有的蔬菜能勉強食之。
元昊看到沒有將府州圍死,相反,城外的物資源源不斷地運進城中,怒火中燒,派容州刺史耶布移守貴領兵來攻,撥去這三堡。
似乎很容易,名為三堡,短短幾天內能修出什么樣的堡來?
實際上就是從山上砍伐一堆樹木,做了木柵欄,防御能力有限。
不但這三堡,元昊修的兩堡寨也因為時間關系,十分粗陋。琉璃堡因為存放元昊擄來的物資,這些物資也是支持西夏軍隊打持久戰的倚仗,所以修建得略有規模。至于那個建寧寨,也就是用泥土砌一個半人高的矮墻。防御力度很差。
不過元昊也沒有想到,宋軍居然在野外能擊敗自己軍隊,并且打一次勝一次,幾次下來,皆是以少勝多。
特別是兔毛川一戰,讓他感到有些慌張。
三松嶺一戰,可以說宋軍借助山地,揚其所長,避其所短,僥幸獲勝。
但兔毛川卻是真正的平原地帶!
耶布移守貴率著軍隊到達三堡,讓戰士下馬進攻。
迎頭就是一陣箭雨,好不容易來到堡柵下,從柵欄的縫隙里伸出許多長槍,又刺倒下一些戰士。
鏖戰片刻,士氣衰弱,忽然堡中一陣號角聲傳出,堡門大門,宋軍居然主動從里面殺出。
與以前不同,此時宋軍連番大勝,張亢到來又鼓舞了士氣。在馬上都能勝之,況且西夏人下了戰馬。
只一會兒,殺退下來。
耶布移守貴無奈,扎下大營,以圖久功。
張亢也在城中注意著戰局。
應當此時他比史上心中要安定得多。
在歷史上張亢真正是里外無援,是憑借著心中那份勇氣,在指揮著作戰。
但想將西夏軍隊拖下,拖一個半月,就要利用好手中每一分力量。
鏖戰到現在,折家軍損傷慘重,唯一沒有損耗的便是康德輿屬下禁兵。
于是想到一個辦法,將城中百姓組成一支廂兵,對他們說,你們出城吧,城外方圓百里之地,你們都熟悉,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挖陷阱、下套子、砸黑磚頭、放冷箭,我要的只是西夏人腦袋。
結果城外的官私小道,草叢山林,平川河谷,成了耶布移守貴手下的墳場。不能離開軍營,只要一離開軍營,那怕是解一個手,說不定眼前一黑,魂歸故里,腦袋也就沒有了。然后他們的人頭被邊民提著,到張亢哪里領功請賞。
張亢說到做到,不僅給錢,還將身上唯一的錦袍賞給其中一個最猛的勇士。又縱容邊民用這些錢喝酒賭博。
禁兵眼紅,這些賞賜往曰應當是獎給他們的,如今看到被一群土包子拿走享受,還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找張亢,張亢說道:“打到現在,許多人立下赫赫軍功,你們軍功呢?”
“康軍馬不讓我們出戰。”
“哼哼,”張亢一陣冷笑。
還沒到時候,未說。
…已經讓元昊進退兩難。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在這時,麟州城逃出一個叛卒,稟報一件消息。說麟州城嚴重缺水,只要嚴困三天,城中便會無水可食。
以前元昊也困,但沒有想到今年的天氣。
正常年份,會落一個小雨,事實前一段時間也持續的落了幾場秋雨。
然而進入十月后,再未落雨,或者落雪。
從氣象角度分析,不落雪有兩個原因,第一個便是暖冬,沒有強大的寒冷空氣影響,冬天溫暖,也會未雪或少雪。第二個便是受北方強大而穩定的冷空氣影響,南方暖空氣不得北上,于是天氣干寒,缺雪或少雪。
兩者都是致命的天氣,容易導致來年旱災與蝗災。后者還會使冬季作物出現嚴重減產。
因此一到冬天不下雨,皇帝便帶著大臣祭天,祈雪。
元昊不是穿越者,也不是那種神級的指揮官,因此疏忽了今年北方天氣反常。
雖困二州城,主要還是準備對付糧食的,讓城中百姓活活餓死,或者餓得頭暈眼花,那才是他真正攻城的時候。
否則攻城損失太重。
還要防止宋朝援兵到來,圍點打援是他的最愛。
但自從高繼宣帶了幾千步兵過來,宋朝再無一個援兵到達府麟路。
這種反常的情況,硬是讓元昊沒有想通。
所以這種圍困起初比較疏散。
直到這個叛卒提醒,元昊才正式將麟州城圍得水泄不通。
以前還能偷偷的提一些水進城,或者天下落兩場秋雨。這次被圍后,麟州城再也得不到一兩水。以至后來發展到黃金一兩換水一杯。
圍住麟州城后,元昊看了看南方。
三天是不可能的,這一圍最少得半個月,一個月時間,才能看到效果。
若拿下麟州城,府州東面是黃河,南邊是麟州,北邊是契丹,等于直接切斷了府州所有退路,成為河西一座孤城,必不能持久。那么年底有可能就會將府麟路整個奪下。
一旦奪下府麟路,以宋朝軍隊的緩慢,從涇原一直到河東,就是契丹不側應,自己也能將宋軍拖死。
然后看了看南方。
陜西三路一直很平靜。
南方的那個小宰相在筑城屯田,范仲淹也在筑城屯田,龐籍同樣在招募百姓,就地耕種,以供軍糧,又以寨為基地,一步步地將寨砦往前推移。
這個李元昊不懼,想用推移寨砦的辦法,逼脅自己,宋朝得需要多少軍隊,多少財政?
果然是一群文官!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心里始終感到一絲不安。
搖了搖頭,對耶布移守貴又下了一道命令,你在琉璃堡外設三寨,分兵屯守,府州城能不能攻下來,先不管,先將琉璃堡給我看好。
自己將主力軍隊帶到麟州城下,琉璃堡兵力空虛,但想打持久戰,琉璃堡擄來的物資尤為重要。
…斥候稟報。
張亢知道時機終于到來。
想要撥除府麟路的威脅,必須撥掉琉璃堡。
正好禁軍又過來鬧,張亢說道:“想打仗嗎,想快活嗎?行,只要跟我除掉琉璃堡。”
禁兵稱喏。
似乎又是一個神話故事。
琉璃堡幾乎集中了元昊的所有物資,雖沒有府州城堅固,也建了一人多高的城墻,里面又駐扎著重兵。以府州現在的兵力,強行撥去琉璃堡?
張亢似乎沒有考慮過,派出一個斥候,潛到琉璃堡前察看。
這個斥候膽也大,悄無聲息地爬過草叢,居然潛伏到城墻下面,借著部分柵欄的縫隙,不但能看到里面情形,還能聽到敵人的交談。
一大堆西夏士兵正圍著篝火在烤火,一個老兵將一塊羊髀骨扔到火里,讓火焰自然烤裂,再觀察裂紋走向與顏色,與中國古代用龜甲占卜形式差不多。
是否準確也不大好說,但那天晚上真神了,老兵仔細地觀看,說道:“不好,明天早上漢人會前來琉璃堡突然襲擊,我們得躲開。”
一個小兵嘻嘻哈哈地說:“漢人的腦袋都不敢露,還突然襲擊,笑話。”
斥候立即回去稟報。
張亢不但在聽,還在想,想一想,斥候居然潛伏到他們眼皮底子,將他們談話都聽到了,也沒有人察覺,可見琉璃堡防備的松懈程度。
那還等什么?西夏這名老兵說明天早上襲擊,我就明天黎明發起進攻吧。
看了看天色,三更未到,召集軍隊,一路疾行。
趕了幾十里跑,琉璃堡巨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正是黎明時分,也是一天當中天色最黑的時候,北風吹,風聲似狼嚎。
月黑風高夜,正是殺人時。
張亢一揮手,宋軍站住。張亢抬頭看著琉璃堡,借著風聲,能隱隱地聽到風聲里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冷風似刀,幾個守值的敵兵圍在篝火前,互相摟抱取暖,腦袋垂了下去,大約也進入夢鄉。張亢低喝一聲:“殺。”
宋軍迅速的向琉璃堡沖去。
新的傳奇再次華麗麗的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