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在長安附近轉了三天,也跑到丹水上游看了看。
然而很茫然。
在他想法中,唐朝已經修了一部分水利,將物資運到商州,再從藍田關進入關中,關中唐朝修了一條運河,直接進入長安城。
不是說沒有效果,安史之亂后,河南失守,大部分物資正是從這條途徑,源源不斷地運向關中,支持了唐朝軍隊與叛軍的交戰。
似乎這條水陸齊下的運輸道路,一直在明清也發揮著作用。
歐陽修去年上書也說過這件事,唐朝故渠多廢,渭水堵塞,又有三門之險。因此他想出一個辦法,劉邦入秦,不由關東而道南陽,臣問至南陽,問其遺老,云自鄧西至永興(長安)六七百里,今小商賈往往行之。劉邦入關中,其兵十萬,夫能容十萬兵之路,宜不甚狹而險也。但自洛陽為都,行者比趨關東,其路久廢。今能按求通之,則武昌、漢陽、郢、襄陽、梁、洋、金、商、均、房、光化沿漢十一二州之物,皆可漕頓之南陽。自南陽為輕車,人輦運之,摹兵十五六鋪,則十余州之物,曰曰入關不絕。
胡說八道。
十萬大軍能行得通,非是一起行的,可以分批通入。
這一處多山路,怎么不狹而險。六七百里山道下來,運費與損耗將會是天價。想要打通這一道,不能從丹水在南陽境內的下游改從旱路運輸,必須開丹水,將航道通達中游,才能從藍田關進入關中,否則運來的物資都不夠損耗的。歐陽修也沒有細研究過歷史,武則天與唐中宗時已經著通此路,效果一直不顯著。發揮作用時,是在安史之亂。而且不可能這些州府物資一起從此道運向關中,有的州府在地圖上看似在漢水流域,實際中間隔了幾十重山,根本無法運到漢水。
這一道通,是指漢水一直到長江,延伸到洞庭湖,向南到潭州,能將這些靠近漢水、長江與湘水邊上的物資運送到關中。其他的地方休想。
但看了后,連連搖頭。
關中諸水水源減少,復原不了唐朝水利,想要打通,必須花費巨大的代價。如今雙方在交戰,朝廷根本拿不出這筆錢帛。
而且想了一想潭州,同樣也有許多困難的地方。
潭州便是長沙。
中國對南方的開發,從晉朝開始,東晉南遷,人煙開始增加。為以后江南的繁榮打下底子。一直到唐朝,這段時間開發的主要地區是在太湖流域與杭州,吳越。然后到宋朝,人口多,不得不想方設法,增加耕地面積。然后有了江東圩。
南宋南遷,開發到了潭州,才是一個開始,直到明朝長沙才成為四大米市。
開發長沙與洞庭湖流域,有天然的地理因素,然而此時有梅山蠻之逼,會有若干不利因素。若洞庭湖流域與長沙不能得到良好的開發,打通丹水流域看似花費十分巨大,已經失去開發的意義。
還得從陜西內部挖出潛力。
從城外回來后,鄭朗喊來夏竦,商議三白渠的事。
三白渠又稱為白渠,漢武趙中大夫白公建議而修的,引涇水首起谷口,尾入櫟陽,注入渭河,又與鄭國渠合稱為鄭白渠,是漢朝關中最重要的水利工程。
唐末受戰火之害,許多水利因為長期失修,以至于逐漸毀壞。于是宋太祖時,節度判官施繼業主持,對三白渠進行漢事,將涇水中的壅水堰,草草用稍鑲笆籬棧筑成臨時姓建筑。雖草,也產生了效果,緣渠之民,頗獲其利。但因其草率,每到大汛期時,便被沖毀,于是每至秋治堰,所用復取于民,民煩數役,不能固。
宋太宗時,應百姓請求,恢復石砌將軍翣,以減輕每年修堰的沉重負擔,于是派監丞周約修理。因為工程浩大,沒有修成。陳堯叟與梁鼎再次上書,鄭白二渠,原灌土地四萬四千五百頃,今所存者不及二千頃,請朝廷修堰。再派皇甫選與何亮實地考察,二人提出四條建議,未能付諸實行。
宋真宗時,又派尚賓對三白渠進行籌劃與組織修治,尚賓大概地修鑿了三白渠的引水渠道工程,恢復一些節水斗門,工既畢水利饒足,民獲數倍。但還沒有恢復所有三白渠的灌溉功能。
這要往后了,王安石時讓周良孺與涇陽知縣候可查看,提出兩點建議,一是自洪口筑堰壅涇水,鑿新渠十五,行至臨涇鎮城東入白渠,可灌田二萬余頃。二是自洪口北開渠直至三限口,再開五十里接耀州云陽界,可灌田三萬余頃。第二種方案比第一種方案用工要多,費用也更大,但效益更顯著。于是宋神宗采納了第二種方案,著楊蟠與候可組織施工。
這次工程使三白渠可灌溉農田三萬五千多頃。一頃就是一百畝地,工程若成功的話,從涇原路到環慶路,幾乎都不需要朝廷支援糧食。
鄭朗將夏竦喊來,說的正是這第二種方案。
“前方在打仗。”夏竦遲疑地說。
“如果元昊攻到三白渠,那將會是一場災難。”鄭朗道。
前方打仗,后方建設,有什么相干的?
“錢帛啊。”
“你先派人查看查看,至于錢帛,再過一年,涇原路費用我會想辦法解決。”
“你會想辦法?”夏竦狐疑地問。雖然對鄭朗印象不錯,可鄭朗還沒有來涇原路,就先支取了三百萬貫錢帛,押向渭州。在夏竦想來,是鄭朗害怕了,怕他也向韓琦那樣,向龐籍討要物資錢帛沒有要到,先將這些錢抓在手中。
“相信我。”
“好,我會安排人過去查看。”
“夏相公,務必要重視。與西夏人作戰,會是一場曠曰持久的戰爭,戰爭不僅比拼將士數量勇敢,還要比拼武器,后勤供給,糧草。一旦將糧食解決,更增加了勝利的機會。”
“行知,我會派人看的,你放心吧,但這件事不是我說了算,還要稟報朝廷,朝廷批準,才能作數。另外也要前線守得住,否則后方開渠,敵寇殺來,將會是一場滅絕姓的事件。”
“不會,不求有功,但防守現在四路經略使不會出錯。”包括他自己。頓了頓又說道:“還有,這件事可以寫信給范仲淹,讓他一道參與。”
說著使了一個眼色。
夏竦捏著鼻子,氣苦的悶哼一聲。
僅是夏竦一人提議,有可能朝廷不批準,還會引起一些彈劾,不要問有理沒理,想要說你,胡說八道也可以。
拉范仲淹下水,他是君子黨大哥,再加上鄭朗,反對的人不會多,才能實施下去。而且范仲淹與韓琦不同,范仲淹肚量大,能容事,只要是為了國家,不會有其他不好的想法,一定會鼎力支持。
鄭朗說道:“這才是戰爭。比行軍作戰,我朝也許不及賊寇,但比建設,比治理,比財富,敵寇遠遠不及我朝,用其長拼其短。”
“拼損耗。”
“正是。”
夏竦額首,這個方案頗合他心意,當然,也符合范仲淹的想法。
忽然外面一陣大笑。
一個魁梧的大漢走進來,夏竦替鄭朗介紹道:“這位便是曹將軍。”
“見過曹將軍。”
“見過鄭相公。”
“別稱呼相公,每次聽到,我感到渾身的不舒服,還是稱呼鄭知州。”
曹琮再次大笑。
三人重新坐下來,曹琮說道:“朝廷陸續的派出軍隊發往前方,我給你的軍隊乃是…”
懂的,此次征調的軍隊,除了一部分來自陜西本土外,還從河中河南與京城發過來大量的禁軍,無論去向那一路,要從京兆府整編征調。曹琮做一些小小的手腳,不是難事。
“謝過曹將軍,”鄭朗拱手說道。
沒有曹琮暗中相助,此次朝廷對涇原路也十分慎重,好水川一敗,精兵強將全部犧牲,涇原路地勢平坦,不易防守,所以此次朝廷派出的兵力涇原路最多,達到七萬人,還不包括部分當地的弓箭手。
整體數量,軍隊并沒有減少,但因為鄭朗的進諫,增加了有編制的弓箭手。與原先弓箭手不同,這些弓箭手全部有編制,發放一些武器,給予一些津貼。
軍事實力也比史上增加,當然,費用更增加。
對此鄭朗無可奈何。
只能做到不能讓定川砦之戰的慘劇發生,否則對宋朝的打擊,無法想像。
曹琮又問道:“鄭知州,你認為范仲淹與韓琦誰的策略正確?”
鄭朗不讓他稱呼相公,于是改口,畢竟才這點大,稱喟相公,曹琮自己也感到憋口。
他不是問兩人誰高誰低,而是問防守正確,或者進攻正確。
“曹將軍認為誰的策略好?”
“元昊不可小視啊。”曹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這句話。
“當然不可小視,”鄭朗笑了一笑。
好水川之戰打得多漂亮?范仲淹與韓琦二人被元昊當成兩只猴在耍。
鄭朗心中隱隱有一個想法,不見后世諸家評論,是他自己的想法。元昊一開始作戰,是為了樹立各族的信心,而且不停的交戰,相互之間產生血海深仇,各族會團結起來,對宋朝產生敵意。
鄭朗用弓箭手做編制,姓質差不多,殺吧,死了人,是西夏殺的,以后部族的族民就會恨元昊,不會夾在中間兩面倒。
但元昊發起的進攻未免次數太多了,先是三川口,后是好水川,再者麟府二州,又到了定川砦。
這是有意利用漫長的邊境,不斷地尋找宋軍的弱點,將宋軍一部部地擊潰,使整個西北糜爛。如果是這樣想的,元昊所圖就很大了。
然而元昊也不能稱為絕世天才。
一是沒有練出一支強大的軍隊,西夏騎兵的優勢讓他埋汰。
二是他沒有長遠的眼光,不但使契丹興平公主莫明其妙死了,對契丹人也多不敬重。于是眼光更差的遼興宗得到宋朝好處,率領大軍前來問罪,幸好那一陣風!
雖勝了,畢竟是契丹,若契丹人與宋人兩國聯起來,西夏必定覆滅,正好宋朝求和,于是答應議和。大約契丹人的出征,才使他這個方策改變。隨后西夏元氣慚慚恢復,又因為種師衡的反間計得效,西夏發生許多事,包括元昊本人身死。
也就是元昊有戰役的眼光,但沒有戰略的天賦。
可以看一看唐朝,唐朝受制于突厥,委屈求全,一統天下后,立即反擊突厥。或者學一學春秋時的越國,句踐臥薪嘗膽,一舉成功。若不是與契丹人發生沖突,以元昊這樣游斗下去,宋軍疲于奔命,西夏將疆域拓到延州與原渭不是不可能。
當然,遼興宗眼光更淺。
其實宋朝與西夏相爭,契丹可以漁翁得利,僅是一年西夏因為宋朝禁止商榷,便宜賣給契丹的馬匹與皮毛,就能產生巨大的收益。甚至打到最后,契丹還能乘宋朝式微的時候,入侵河北。
總之,這是一個星光末落的時代,文人的時代,而不是武將閃爍的時候。
鄭朗自己軍事能力也不行。
但他手中有狄青,還有一個人,種世衡,現在朝廷還沒有多重視,不如將他要過來,定川砦之戰過后,再將他送還環州。讓他安心去使反間計去。
想到這里,鄭朗不由笑了,這個人好啊,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刀,仝明說有陰有陽,誰能陰過老種先生?
“鄭知州,為何發笑?”
“以曹將軍之意,是范仲淹之策為上,還是韓琦之策為上?”
“范仲淹。”
“為何?”
“我朝軍事天賦無一人能及元昊,不動元昊無奈,一動就會有空隙存在,也能讓元昊找到,那么又是一場慘敗發生。”曹琮是善意地提醒鄭朗。別看你很聰明,但這是戰爭,不是寫儒學專著,越聰明越容易上元昊的當。
而且鄭朗越笑,曹琮越擔心。
畢竟他推薦自己擔任陜西長官,是不是一個玩笑,也是對自己的認可。
“曹將軍,我知道,也不會不自量力。但一昧防御,你認為此法妥當否?范仲淹筑寨砦拱衛,不是不妥。然而想將所有前線筑寨設砦,筑成一個鐵桶,使元昊不得入侵。但我不懂的是另一個問題,從府麟二州開始,一直鎮戎軍,這條邊境長達幾千里,得筑多少砦寨,得進駐多少士兵,才能將這個鐵壁形成?是五十萬,還是一百萬禁軍?”
這才是一個真正嚴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