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難道我說錯了嗎?”嚴榮道。
“沒有,但這話對我說可以,千萬不能對人說。”
“喏。”
“繼續說。”
“這好比先生即將寫的仁義。”
“嗯,怎么講。”
“當利益與武將沖突時,文臣士大夫會聯壓武將。”嚴榮道。對武將的看法司馬光與王安石也有不同的意見,時常爭吵,司馬光重視士大夫治國,王安石認為適當的給武將一些權利,如今朝廷已經矯枉過正,帶來不好的弊端。他嘴拙,沒有兩個小三的辨說能力,沒有參與,但時常思考,某種意義上他還是認為王安石想法是對的。繼續說道:“涉及到士大夫集團時,又因為理論的不同,分成兩個集團。每一個集團里面也能分成若干小集團。所以士大夫有黨爭,但這個黨爭是針對士大夫集團內部的。”
“你先生說的?”
“不是,是我的想法。”
“說對了一部分,還有一點,許多士大夫想擔任高官…”陳執中輕聲說道。
他也沒認為垂涎祿位是錯誤的,為什么楊偕阻攔夏竦,這是君子黨與小人黨的斗爭,也是個人矛盾的斗爭,楊偕與夏竦有一些恩怨,曾經幾次彈劾過夏竦。若夏竦在陜西招募土兵成功,建功立業,必然會進入東府為相。
大約那個鄭家子也看不慣這個,不能因為私人恩怨,帶入國事,可幾個大臣能做到呢?
這就是利益的爭斗。
隱晦的解釋一遍,是望婿成龍,刻意教導嚴榮。別看朝堂有許多君子們,這些君子們一個比一個狠,原先也有朝爭,比如寇準與丁謂、王欽若等人的爭斗,但除了丁謂外,其他的人還嚴守著一些古禮。
然而這些君子們不同,為了打擊對手,胡說八道,或者用他們才華寫文章將對手點點大的小缺點潑成黑墨。別看鄭家子是文人,是才子,有學問,如果君子全部反擊起來,頂多一年,鄭家子就會歸入小人黨。
君子惡搞,對立的大臣也不簡單。
沒有幾把刷子,這些人成長起來,普通人休想在朝堂呆下去。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內斗如些激烈厲害,一個小小的西夏,卻沒有一個大臣想出對付的辦法?”
陳執中再次噴出茶水。
這個問題問陳執中,超過陳執中的理解能力。
應當問鄭朗。
內斗向來是國人的強項,一個國家的英雄,正義的代表,唱黑他,頂多只要半年時間。但到了外戰時…這方土地,善于養育一群最勤勞勇敢的百姓,也善于養育軟蛋的官員,與貪官。除了少數時間,大多數皆是內戰內行,外戰外行。
嚴榮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個丈人也是東府大佬,好象也有失職,改口道:“相公,請繼續往下說。”
韓琦的提議,讓趙禎產生猶豫。
陳執中的理解,估計趙禎是想到延州的重要姓。
不但要會打仗,還有民政與財政,這個超過了趙振的能力。
這時韓琦又說了一句話:“雖然劉平英勇不屈,但他的資歷呢?”
趙振履歷不錯的,可還不及劉平,劉平還是寇準看好的官員,進士出身的武將。于是趙禎問了一句:“那么依你之見,除了范仲淹,誰人最合適。”
“范仲淹最合適,然后到鄭朗,不么杭州那邊臣不知道怎么辦。”
說完韓琦不語,將難題交給趙禎。
趙禎又召集宰相商議。
韓琦推薦范仲淹,可是這些大佬卻認為鄭朗好。一沒有黨派,二有了五龍川戰績。
殲滅的敵人不算多,相比于正月幾萬戰士的犧牲,被擄走十幾萬百姓,雖然大多數人認為這些蕃子帶走是好事,但這個戰績不算什么。去年狄青與許懷德面對幾萬敵軍時,還取得了輝煌的戰果。
但有大佬還是看到區別的,一是時間短,從接到斥候稟報到敵軍撲來,只給鄭朗留下不到一個時辰的準備時間。
二是殲滅,幾乎殲滅抓俘對方近九成將士,自宋朝開國以來,面對契丹人與黨項、吐蕃人,很少取得這樣的殲滅率。
鄭朗是文臣,對國家與陛下忠心,不存在忌憚。
雖然年青,進入兩府歲數小了,可是有太平州與杭州的功績,主持鄜延路資格卻有了。
范仲淹,他打過仗么…
可是杭州那邊怎么辦?
戰爭開始,前線用錢就象流水一樣,鄭家子也在延州向朝廷要錢。
是廢話,鄭朗不是神仙,又變不出錢來,再會經營之道,相比于戰爭所帶來的軍費,再加上西北的地形,也彌補不了。
因此杭州那邊地位同樣重要。
諸位大佬都算過賬的,如果今年銅礦成功,僅礦就能為朝廷斂得五百萬貫以上的財富,還有稅務所得,以及那些契股的財富。富弼僅主持了遂寧的契股,賣了一賣,在京城就為朝廷斂得近百萬貫錢。
鄭家子還抱怨賣少了。
有了這筆龐大的財富與沒有,區別會很嚴重。難道讓鄭朗坐在延州主持杭州事務?神啊!
想鄭朗回杭州,就要找人去延州替代鄭朗。想鄭朗留在延州,就要找人前去杭州替代鄭朗的知府之職。
于是張士遜說了一句:“讓富弼前去杭州如何?”
趙禎將富弼喊來。
富弼一聽老實地答道:“臣無能為力。”
鄭朗沒有隱瞞他,許多計劃還與他進行過商議。
首先對海外的事務,他根本不懂。而且還知道年底鄭朗將出售契股,這些契股一部分是用錢,一部分是用地,十分麻煩。并且此次出售契股,是面對全國,替朝廷斂財。
特別是京城與河北,有許多權貴,一些人會倚仗勢力壓人,自己沒有那資格服住眾人。
看似有功績,實際有可能比西北的軍事更燙手。
除非鄭朗將契股售完,數礦經營安排妥當,就象他在太平州那樣,自己前去杭州還差不多。但害怕趙禎強行向他下旨,又說道:“那個礦與海外的事,臣根本不懂。讓臣去杭州可以,太平監與市舶司,臣不能管理。”
那讓富弼去有什么用!
于是未決。
但西北不能不管,又詔三班使臣有文武器干者,許其自陳,量材施用,諸路轉運使提點刑獄,察訪習知邊事之人。
我能文能武,皇上,用我吧。
好,那你到各州長官面前說說,文在何處,武在何處,確實有本事,馬上就用你。
這是釋放朝廷戰斗的決心,別當真,能文能武,自古以來有多少人,當諸葛亮與裴行儉等人真是大白菜?
然后處執薛文仲,計用章沒有說逃跑,是薛文仲主張撤向鄜州的。既然盧守勤被斬,薛文仲也要處理,貶為廣南監當。
再詔殿前諸般材勇前往邊境擔任官員與將領,兵部試武舉人,以策論定去留,弓馬定高下,合格者立即授于邊職。
接著又改寶元年號為康定,原來范仲淹貶,不準中外越職言事,富弼論曰食,于是許中外臣庶上封議朝政得失,不管是老百姓,或者官員,或者外族人,都可以上書進諫。
詔韓琦量陜西民力罷所科芻糧,調民修筑城池,令諸州提點丁壯,協助防護諸臣,除教習外,無得他役。
夏竦不傻,韓琦也不傻,因此韓琦要求增加弓箭手。
很聰明的弓箭手一詞,弓箭手是差役,非是兵。夏竦直接要求建立土兵,而朝廷最怕的是邊疆壯大,戰事到來,西北諸位大佬有職有權,再有當地強大的一支軍隊,萬一成了安祿山怎么辦?
實際還是兵,但換了一詞,馬上讓朝廷得到通過。
韓琦是進諫后才實施的,鄭朗根本沒有征得朝廷同意,已經在實施。
也沒有什么人說話,延州特殊情況,漫長的幾百里邊境,兵力空虛,那是特殊環境,特殊對待。況且鄭朗不是想留在延州,自己要求回杭州,忌諱少。
總之,這些天幾乎每天都要下達幾份詔書,一大半是關系到西北的。
將情況講了一遍,陳執中問道:“嚴榮,你認為你的先生,最后會花落何處?”
嚴榮一聽愣住,傻呼呼地問了一句:“難道朝廷除了鄭大夫外,就沒有人了?”
“有,但沒有得到證明,如果有能力,最好不過。如果沒有能力,又用上了,再犯下范雍的錯誤怎么辦?”
嚴榮想了半晌,說道:“我也不知道。”
老師得到證明,但不能將老師人一分為二。
“所以你可以回去回復了。這件事不需要問我,而是問你先生。”
“鄭大夫?”
“韓琦提議后,朝廷拖了好幾天,也沒有決定下來,最后必然要向鄭行知詢問,征求他的意見。還有,你要好好讀書,我今年很有可能不在京城了…”
“怎么啦?”
“三川口戰役,兩府皆有重大失誤,只是西北沒有安排妥當,兩府諸位相公至今又未能獻出什么良策,皇上必然罷免一些相公,東府首當其沖…”
陳執中在京城,又有鄭朗這個老師,省試時多少會有人賣幾分面子的,陳執中貶相,鄭朗無論在杭州或者在延州,鞭長莫及,嚴榮省試只能靠自己了,說完道:“去吧。”
嚴榮回到客棧,將情況稟明,江杏兒說道:“那好啊,嫻兒,我們寫信,讓官人回來。”
“不能,雖是家信,輾轉千里,一旦讓人看到,必然彈劾官人怕死畏賊,官人在三川口親自站在戰場上指揮,所樹立的功績會前功盡棄。”
“可是。”
“杏兒,不用怕,官人信中意思還是想回來的,不問官人則罷,一問官人,官人必然要求回杭州。”
果然沒有多久,朝廷派侍御史陳洎與內侍王滋前去陜西催促州軍修筑城池。不是在前線修,是整個陜西全境全部修。
還是有作用的,后來元昊差一點入侵到長安城,最后退兵,沒有辦法再向前了,一個城池連著一個城池,西夏人不善長攻城,況且還有潼關天塹,元昊怎么可能打到洛陽與開封?
一旦城池修起來,即便延州或者保安軍失守,是前線糜爛,但不會影響兩京安危。
然后讓他們順便前去延州下旨,一是給錢帛與物資。
給了十萬緡錢,還有一萬匹布帛,以及一些武器,糧食。武器糧食由于運輸的原因,要過很久才能抵達,先將錢帛送到延州,以解鄭朗燃眉之急。
同時還有一道圣旨與一道詢問的口旨。
鄭朗提心吊膽的度過每一天。
西夏人沒有再發起進攻,但時不時傳來斥候交手的消息。
終于金明寨與橋子谷寨先樹立起來,這兩寨最是交通要沖場所,所以先集中將兩寨修好。至少讓宋軍在前方有一個存身的場所。
鄭朗稍稍松了一口氣。
兩寨樹立,不象以前那么不安全。
然后征兵,先后征得七千鄉兵,給他們發放武器,整天訓練。
但沒有結束,還要征三千士兵,延州一帶才能勉強有防御的兵力。
陸續的又將百姓遷向巴士南方,呆在這條防線北方太危險。
幸好鄭朗有了近六年主持一州事務的經驗,否則這么多事在這么短時間處理,非得出亂子。
已經忙得不可開交。
忽然外面有人稟報:“有一個女子要見安撫使。”
“女子?”鄭朗迷茫地問。
護衛道:“她說是你的故人。”
“讓她進來吧。”
一個漂亮的少婦被士兵帶了進來。
鄭朗看到這個少婦更愣住了,不解地問:“婁煙,你怎么到了延州,高衙內呢?”
“奴與他,他分開了。”
你與他分開,與我有什么關系?如果不是婁煙來到延州,鄭朗幾乎將這兩個活寶都給忘記了,又問:“那你為什么來了延州?”
婁煙看著鄭朗左右,鄭朗讓左右退下,婁煙說:“鄭知府,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
“昔年你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那是孩童之事,我年幼無知,不能作數,”鄭朗有些不悅,原來還想報復一下高衙內,可走得越高,眼界越高,鄭朗不想動這個念頭。此時休說高衙內,就是八賢王見到自己,也不能慢怠。因此心態不一樣,你嫁給了高衙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為什么問這個輕佻的問題?
“奴只是想問少年時,鄭知府有沒有喜歡過奴。”
鄭朗更是不悅,說:“那時候是喜歡過你,可小,不懂事。”
“這么說,奴是鄭知府喜歡的第一個女人?”
鄭朗沒有回答,他根本沒有喜歡過這個女人,但這具身體的原先主人,第一個喜歡的女人確實是這個粉記。
婁煙臉上忽然出現一絲凄愴,一絲欣慰,表情十分復雜,低聲道:“能得鄭知府喜歡,以奴的品姓與身份,死也無撼。”
“婁娘子,發生了什么事。”
“沒,只是奴當初看錯了人,奴來延州有兩件事,一是想出家為尼。”
“你想做尼姑?”
“嗯,年青時無知,如今經歷很多,才知道所謂的繁華皆是一場夢,想進入空門…”
鄭朗哭笑不得,同時也啼笑皆非。心中也沒有當真,既然想遁入空門,為什么臉上還抹著脂粉,身上還灑著香脂,甚至衣服還薰過香。
“為什么來延州出家。”
“當時奴居然有眼無珠,所以想到延州,用邊境的苦難洗凈奴的塵浮,又有鄭知府在延州,從起點了斷塵愿。”
鄭朗沒有作聲。
婁煙又說道:“鄭知府,你是做大事的人,宋朝文臣武將不知凡幾,你在西北有些不值,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何苦將自己置于險境?”
“我來西北只是看一看,主要是查三川口戰役真相,朝廷安排人手后,我還會回杭州。不過將來,我去何處,要聽從皇上安排,有什么險境可言。食君俸祿,忠君之事。”
“那…”婁煙嘴張了張,施身告辭。
鄭朗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里好笑。與高衙內鬧翻了,居然找到本官這里。難道想傍自己這棵“大樹”?
沒有管她,隨后延州城墻臨時修葺好了,是臨時,想要牢固,不但延州城,諸寨砦還要陸續的修葺,到夏天才能結束。這是暫時將防線鋪開。
朝廷的欽差也就到了延州。
王滋下旨,先是授鄭朗太子少師龍圖閣直學士。
太子少師與太子賓客等都是兼職,榮職,下面還有一系列東宮官職,比如富弼的太子中允。但其榮還不及太子太師太尉太保,更不及太師太尉太保。龍圖閣學士上面還有許多更尊貴的學士,更不要說直學士。
鄭朗終于是年輕,他說道:“臣不受。”
李滋說:“陛下早知道你會不受,讓臣帶一句話給你,你有功不受,讓其他有功將士大臣如何作想?子貢拒金與子路受牛,卿當聞之!”
“那臣就受直學士一職,少師之職,臣還是不敢受之。”
李滋不管,他只負責帶圣旨與錢帛過來,十萬貫還是少了,但有比沒有強。
鄭朗謝過趙禎后,李滋說道:“我還帶了口旨過來。”
“臣接旨。”
“陛下說,鄭卿,自澶淵以來,國家承平已久,從未打過大型戰爭。無論朕,或者滿朝大臣,都沒有打過仗,自元昊反相已明,三川口失利,朝堂爭吵不休,連一個有用的良策也沒有人拿出,朕如何辦?”李滋宣完這道口旨后,忽然伏在地上大哭起來:“陛下,陛下。”
天知道他是真哭還是假哭。
但鄭朗眼睛眺望著東方,表面上趙禎這段時間又詔書連連,實際上面對即將到來的大戰,趙禎內心十分害怕惶恐。這才是真實的趙禎。
又浮現出趙禎瘦弱的身影,鄭朗眼中有些潤濕,將李滋扶起來,說道:“你對陛下轉述,這段時間我也在想辦法。不過有三條我一直沒有想好,將從中御!消極防守!議和茍安!這三條沒有解決,即便衛青霍去病與孫子李靖齊聚我朝,西夏之危也無法解決。”
再次盯著東方,鄭朗心中默默想到,趙禎打西夏其實不難,可你準備好了嗎?
就是這三條國策,只要將這三條國策改變,休說西夏,幽云十六州收回來也不是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