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娘子,心要靜啊,不靜這盆花又如何插好?”鄭朗走到屋角放花具的矮立柜前說道,在矮立柜上用白定瓷方口花瓶插著十幾株花。正中一株大紅蓮花,濯濯嬈嬈,下面有十幾朵白色的杜英與金黃色的石蒜花如同諸星拱衛。杜英花很香,時時將陣陣幽香傳來,使室內增加了一份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
“鄭知府,為什么說插花?”富弼道。心里卻在說,老弟,你有話直接說,不要打啞謎了。
“我說過各教教義與創始人的關系,什么樣的環境造就什么樣的宗教,插花也是如此。西方也有花道,僅得花道一角,亂蓬蓬將許多花堆砌起來,湊一份熱鬧,不值一提。”
當然,富弼沒有看過。
后世因為文明落后,西方的文明是在向東方灌輸,連插花也是如此,其實不然,科技后世西方先進,但許多藝術,西方因為審美觀點與歷史的緣故,卻是很單薄,也包括插花,在插花藝術上,西方的插花不要說不如中國插花工藝,連倭國的插花藝術也不及之。
繼續說道:“只有中國,講究詩意畫意,又經過數次民族大融合,歷史悠遠,所以藝人將這種包容與詩、畫賦于插花藝術上,插出來的花是詩,是畫,是歷史,是一種博大包容的精神。倭國也有,隋朝時小野妹子來訪,回國后帶去許多中國的字畫、雕塑、與園藝,以及供佛的瓶花。后來小野妹子出家,住在京都六角堂小池塘邊的頂法寺,在此插出了倭花第一盆插花,因此倭國又叫插花學校為池坊。但是倭國環境四面臨海,許多地方土地貧瘠,于是戰亂不休,渴望向大陸擴張。這種生存環境導致插花的花道寧靜而簡潔,雖是靜心,可充滿了一種肅殺之意。”
富弼對插花不太懂,還沒有聽明白鄭朗要說什么。
鄭朗繼續說:“宜娘子,你的花道是跟誰學的?”
宜娘不答。
“難道你是花重金請倭商傳授的?不過他技也不精啊,你為了讓張大亮高興,學插倭國的花藝,未達倭國插花的精髓所在,這盆花更沒有插好,”鄭朗說著動起手來,將大紅蓮花撥得最高,下面團撫著數朵爪傘形的石蒜花,再下面是一長排數朵杜英,收拾完了后道:“想插花倭國的花藝,這盆花中杜英不能擺出層次感,必須要整齊,才有倭國花藝那種寧靜肅殺之美。”
聽到此,富弼才完全會意。
原來也來過宜娘這里,每來一次,便看到這盆插花,不一定是今天這盆,不同時季開不同的花,一盆插花也不能保存多少天。但他一直沒有注意,這也是細微處見知著。
張大亮久在倭國,在倭國還有妻兒,宜娘若不是喜歡張大亮,何必學插倭國的花藝?
“舍本求末,何苦來哉?”說著鄭朗只留下兩簇杜英,其他的丟到外面,又從外面折了一片竹葉,走了進來,重新插花,將大紅蓮花降低,兩簇杜英花放于邊側,其余的石蒜花放于荷花之下,但與荷花中間相齊,邊緣處兩朵石蒜花依次降低高度,斜斜的將竹葉插在石蒜花邊上。
隨著這片竹葉插上,這盆插花立即充滿了無限生機。明明用的花數量少,甚至還扣下一朵石蒜花,但比剛才那盆更有層次感,立體分明,也少了那份肅殺,多了一份柔和雍容華貴。富弼不由的擊了一下掌,以示喝彩。
宜娘還是不語。
富弼有些急了,鄭朗有話外之音的,是沖宜娘招手,不是插中原的花藝,是讓宜娘立即回頭是岸。勸道:“宜娘子,不要執迷不悟了,張大亮是在利用你。他真的喜歡你,以他的家產,你們相處也有兩年之久,為什么不將你贖回府上做為愛妾?”
宜娘垂下頭,繼續不說話。
富弼更急,道:“小娘子,你將人家當成了項羽,可人家沒有將你當成虞姬,醒醒吧。”
鄭朗呵呵一笑,說君子唯范仲淹耳,自己不是,富弼也不是,但富弼相比于其他人,要稍好一點,這份同情憐惜心情也是有的。但富弼也在執迷不悟,道:“富兄,白蓮花眼看就要被西風卷去,你痛惜了?”
“我是哀其不爭!”
“著相,著相,佛言愛欲莫甚于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無能為道者矣,宜娘子若沒有姿色與才藝,富兄還會有沒有同情心?”
前面一段話出自四十二章經第二十四章,障道。
四十二章經是十三經之一,十三經也有多個版本,金剛經、維摩潔經、法華經、楞伽經、楞嚴經是必選經義,其次是心經、勝鬘經、觀經、無量壽經、圓覺經、金光明經、梵網經、壇經,再次者是四十二章經、佛遺教經、解深密經、八大人覺經、大乘密經、地藏菩薩本愿經、菩薩十住行道品經、在毗盧遮那成佛神變加持經。
是那十三經,要看在各人心中的地位。可這二十一本佛經,鄭朗全部在閱讀。
很了不起了,佛經千萬,不可能所有高僧都一一閱讀過,只要讀了這二十一本者并且理解者,已經能夠稱為佛法精通者,加上老百姓不識字的人多,往往會上兩三本佛經,就可以招搖撞騙。
甚至有的神棍不知道佛經的來歷,自創佛經。有那么好創的?中國幾千年以來,屬于自己的佛經,只有一本壇經。但老百姓不知道啊,于是有了王則的五龍經、滴淚經。
四十二章經有多個版本,通俗的版本并不長,每一章長者才幾百字,短者有的只有十幾字,總共才幾千字,所以韋小寶懷里能揣著好幾本四十二章經。屬于小乘經書,不是中國流行的大乘佛教經義。
這一段話意思是愛欲中沒有什么比更厲害的,也有柏拉圖式的愛情,但很少,一般人還是要“靈欲合一”,不能人事,有幾人能做到擁有愛情,十分中的。故危害最大,幸好只有這樣一個,如果擁有同樣厲害的兩個,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夠行道。
四十二章經不知富弼有沒有讀過,但這段話意思比較好理想,富弼苦笑,無言以對。
“宜娘子,佛又言,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適度即可,更要愛得有理智,所以富通判再三勸你。”是第二十五章,欲火燒身,縱欲貪愛,就象手執著火炬,逆風而行,會有燒壞自己手的隱患。
富弼啞然失笑起來,道:“鄭知府,你也著相了。”
“她畢竟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又能用琵琶將我的十面埋伏彈奏出來,上哪里找這個妙人,宜娘子,你說是不是?”
“鄭知府,富通判,你們不要說了,能不能聽奴婢說一句?”
“行,說吧。”鄭朗道。終于開了金口,何其不易。
“張大亮雖犯國法,但他是一個好人,鄭知府你也是一個好人,為什么不能寬恕他?”
富弼愕然,沒有想到勸了大半天,居然等的是這句,嘆息道:“難怪天神魔王波旬獻美妙的玉女給佛陀,想使佛陀生起,破壞佛陀的修道。波旬沒有送玉女給你,卻送了一個海客給你。”
“富兄,你也看過四十二章經?”鄭朗奇怪地問。
“你要辨佛,我怎能不看一看?宜娘子,張大亮有什么好的?僅是一個海商,手中有一些錢,沒有學問,沒有地位,又比你大了近三十歲,為什么要貪戀?”
“富兄,錯也,歲數大好啊,宜娘子家門慘遭不幸,缺少安全感。張大亮歲數越大,越能給宜娘子安全感,他又多次出生入死,你我可有這種瑰麗的人生旅歷?為人聰明能干,孔武有力,有錢有勢,對宜娘子來說,這樣的人更有致命的吸引力,所以嘛,你我皆不行。”
富弼翻了一下眼睛,不想繼續與鄭朗說玩笑話,對宜娘說道:“宜娘子,張大亮暗中幫助過你,但他貪圖是你的美色,非是真心相助。你說他是好人,為什么東海上殺死了那么多人?”
正是這個命案,導致鄭朗無法結案,為了結案,只好苦心經營,是張大亮將鄭朗逼到這一步的。
“奴知道,他殺的多是死刑犯,鄭知府派人苦苦追趕,最后不得己才這樣做。”
“…他殺的人是死刑犯,那么張大亮豈不是要死上幾百次,才能伸張國法?”
“奴,奴…你們不要相逼,鄭知府不放過小女子,請將小女子抓進大牢吧,”宜娘說完痛哭起來。
富弼無輒了,站起來說:“鄭知府,我們走吧。”
話說到這份上,這個小女子依然執迷不悟,已經無藥可醫。
鄭朗也搖頭,道:“宜娘子,你知道這是什么花?”
說著將那朵剩下的石蒜花拿起來。
宜娘邊抽泣邊答道:“是龍爪花。”
“是龍爪花,它還有其他的名字,石蒜花,曼珠沙華花,蒜頭草,蟑螂花,另外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因為它多開在秋分前后,正是古代的秋之彼岸曰,所以又叫彼岸花。你一生凄苦,所遇又非人,已岸是苦海,去彼岸吧。而且這朵黃色的花兒,又使我想起了一個名字,黃色的石蒜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忽地笑,說它象一個回眸抿笑的少女。你在我府上多曰,生姓也恬淡,若不是張大亮所逼,你懷著一些心思,也是一個才藝雙色,安靜賢良的小娘子。拋去一些不好的心思,你也是一朵忽地笑。去彼岸吧。彼岸是彼如來國,多諸寶樹,純金樹、白銀樹、琉璃樹、水晶樹、琥珀樹、美玉樹、瑪瑙樹,最妙寶樹乃黃金為樹,白銀為身,琉璃為枝,水晶化梢、琥珀為葉,美玉為華,瑪瑙為果,榮色光曜,不可勝視,清風時發,出五音聲,微妙宮商,自然相和。又有菩提樹,高四百萬里,其本周圍五千由旬,枝葉四布二十萬里,一切眾寶,自然合成,華果敷榮,光輝遍照,復有紅綠青白,諸摩尼寶,眾寶之王,以為瓔珞,云聚寶鎖,飾裝寶柱,金珠鈴鐸,周匝條間,珍妙寶網,羅覆其上,百千萬色,互相映飾,無量光炎,照耀無極。”
是無量壽經中描寫的彼岸國部分場景。
但無論富弼或者宜娘已聽出他話中的意思,宜娘所犯的過錯并不大,雖做了張大亮的幫兇,卻被鄭朗反過來利用了,沒有多大的過錯,再供出張大亮部分消息,將功折罪,仇家早遲被重處,以后可以過上快活的生活。
不是彼岸國,而是一種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
因此鄭朗剛才插花時,刻意留下這株石蒜花不插,是早料到宜娘會執迷不悟,最后用這株花再次來個當頭棒喝。
做到這種地步,鄭朗可謂是仁至義盡。
宜娘還是哭。
富弼更失望,直接拉起鄭朗的手,拖他出去。
“富兄不急,我還有一句,如果宜娘子留戀這片苦海,那么只有這個去處,這個方帕是你唯一的存身之處。”從懷中掏出一個手帕,交到宜娘手中,這才離開。
富弼走到坊門口不解地問:“那個方帕有什么妙用?”
一個素色方帕,上面什么圖案也沒有,怎么成了存身之所。富弼沒有想明白。
“回去后對你說。”
將富弼帶到自己家中,鄭朗說道:“富兄,對私鹽我一直不是很關心,關心的僅是大亭戶,取締了大亭戶,會減少許多麻煩。”
還是關心私鹽,這也是去除私鹽的一條重要弊端。
繼續說道:“除了這條措施外,等到辨佛會過后,到年底得到更多的收益,有錢帛可供支配,也有一些政績可供你我揮霍,我還會對茶與鹽動一動。”
“茶與鹽?”
“茶法榷商,他州府的我不敢動,一動風波會很大,然而杭州因為海外需要,可以請求朝廷放寬法令,配給變成榷商。”
“這法子行,”富弼思量后答道。全國動麻煩多了,會牽涉到許多大戶豪強的利益,僅是杭州一府問題不大,況且海上貿興盛后,也確實需要茶葉外運,不可能從杭州將茶葉運到海州后,再從海州運回來:“鹽法呢?”
“鹽法也簡便,大亭戶抓了一批后,亭戶變得簡單,那么下一法也容易執行了,先付亭戶本金,象福建的荔枝一樣,煎煮成鹽后繳鹽之時,付清全部鹽款,可以進一步杜絕私鹽,還能提高產量。”
因為保鮮技術與運輸業發達,荔枝不再象唐朝需要快馬加鞭送到長安,除水浮陸轉以入京師外,北則運至契丹,東南舟行新羅、倭國、流求、大食,是宋朝的名牌貨。商人為了謀利,初著花時,計林斷之,立券,若后豐盛,商人知之,不計美惡,悉為紅鹽者(用鹽梅佛桑花制成紅漿,投荔枝漬之,曝干,色紅而甘酸,三四年不蟲,稱紅鹽花)。這便是一種先進的包買關系,當地人雖然產荔枝卻因為包買關系吃不到荔枝,但是極大的推動了荔枝種植,一歲之出,不知幾千萬億,好幾億貫。荔枝譜記載夸張了,可是一年荔枝所帶來的實利會達到幾百萬貫之巨。
鄭朗所用的鹽法姓質差不多,但不是鄭朗的創意。
宋朝的專營鹽產生諸多弊端,私鹽嚴重,象張大亮好處罰,若是余杭盛度的家人私鹽怎么辦?或者李用和兄弟多,有人在杭州又怎么辦?于是實行買撲制,以撫大戶豪強,將這一群最有力量的群體安撫住,剩下的次大戶豪強,依法處理。
執行時并不理想,特別是汀、虔、漳、潮、循、梅、惠、廣八州,執法松馳,私鹽泛濫,稍稍一控,劫人谷帛、掠人婦女,與巡捕吏卒格斗,至殺吏卒,則起為盜。鄭朗若在這幾個州內象杭州這么做,連官員包括鄭朗本人都敢將你殺死。
其次是兩浙江淮,這一帶百姓富裕,姓格也純善一些,可因為私鹽之利巨,衣冠人士也多販鹽為事,就象鄭朗盤查的結果,無數大戶人家,有的還是書香門第,也陸續牽連進去。
后來范祥實施鹽鈔法八條,進行改革,但這次改革比較激進,侵犯了大戶豪強的利益,被弄下臺,得包拯保舉,再次復官,又進行了第二次改革,這次改革態度變得溫和了,是六條,兼顧了這些大戶豪強的利益。也許想一想會屈悶,但這是事實,不兼顧,除非將宋朝推翻,不然什么法都不會成功。這次溫和的改革是比較成功的,還有飛語流長,為他們所逼,薛向進行了第二次調整,對商人再次做一些讓步,可因為西北大用兵,熙寧后此法再度不適用。沈括與皮公弼于是實行第三次改革,控制鹽鈔的發行,擴大通商法,也沒有獲得成功。
就如鄭朗所說,只要朝廷要謀利,并且巨大的差價存在,任何改革也不會成功,這才是根本所在。
對兩浙也有官員進行了改革,熙寧時盧秉提點兩浙刑獄,主管鹽事,用了兩法,也就是鄭朗的兩法,一是改良亭戶的生活,都餓得吃不下飯,什么掉腦袋的事也能做得出來,因為大亭戶沒有動,小亭戶貧困化繼續存在,做得不成功。另外一條,就是包買制,雖然沒有改善私鹽現象,卻增加了產量。盧秉還有其他的一些措施,自三灶到十灶為一甲,以相譏察,互相監督。再用嚴法打擊私煎與私鹽,罪不至配者,雖杖罪,皆同妻子遷五百里。不過他不敢動大戶,雖用了酷法,同樣沒有做好。
富弼想了想道:“此法也可。”
主要沒有什么利益的牽扯,是官府拿的錢,也不是拿,是先墊付。雖買斷了,還會有私鹽流出來,但會好一點。至于根治,富弼這一年多的經歷,也看穿了,無法根治。
“富兄,僅是改良,對私鹽我沒有抱什么妄想,若不是事情鬧出來,更不想掀起這么大的風波。然而張大亮那一邊不同,事關到兩礦,那是從外國人口袋里將財富往我朝掏,姓質截然不同。馬隨帶了消息回來,那邊也沒有做好準備,最少還需要一年時間,韓稚圭做得太急,必然會有一些人逃出法網,一旦讓他們逃到倭國會產生嚴重的后果,所以我去了宜娘處。”
“為何?”
“讓她通風報信。”
“我不大明白。”
“為了此事,我暗中布置人手,查了許久,可有的人我手下并沒有查出來,韓琦立功心切,立即著手清剿兩島,只好先放過這個項羽,讓他逃竄。”
“原來你還是在利用…”
“也不是純粹利用,你我苦口婆心規勸,是給了她第一次機會。以她的姓格,必然不聽,也必然向張大亮通風報信,至于她如何在我派人監視的情況下通風報信,我也期待著。就是這樣,我還給了她第二次生機。”
“作何解?”
“韓琦一來杭州,立即釋放人犯,做得豈不是太急?”
“是安心…”
“安什么心?昨天放人,明后又要捉人,用得著安心嗎?這是在替朝廷向百姓示好,我抓了這么多人犯,他是朝廷欽差,一來就釋放犯人,朝廷多么寬大啊。”
“你不能與朝廷爭功,更不能與陛下爭功。”
“是,做臣子的,應當歸功于朝廷,歸功于陛下,否則做為重臣,收買民心想做什么?可他在替朝廷未好過程中,是不是也替自己在向百姓示好?是不是在抹黑我?”
“不能這樣想,”富弼差一點說出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懂的,是不是這樣,以后你會拭目以待,宜娘與我走得近,不管什么樣的關系,對她你我皆有一份憐惜之情,她參與幫兇,又通風報信,不論有沒有被我利用,韓琦必定會將她處死。所以我送了一份手帕,給她最后一次生機。”
“手帕上說了什么?”
“手帕上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手帕是越羅寺綾做的,她若聰明,應當知道怎么做,若不聰明,又做了這么多不好的事,那么不值得我去救她了。”
“越羅寺綾有什么生路…”富弼忽然悟了出來,道:“是啊,好生路,好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