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轉過頭,對張大亮道:“本官略有些事…”
是聰明人,張大亮起身告辭。
秀州的人也帶進來,鄭朗將信攤在桌面上,問:“衛知州寫信給本官,但信中沒有說清楚,你說一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來者小心答道:“來的人二十幾歲,北方口音。”
鄭朗蹙眉,若是江二郎,肯定是北方口音,但內心深處鄭朗不希望是真正的江二郎到了秀州。
“他持信請求衛知州釋放兩個人犯,衛知州不同意,又改了要求,要求去看一看,衛知州便將他帶到牢房里。”
“兩個人犯叫什么名字?”
“一叫鐘全,一叫何秀。”
“他們是什么身份?”
“鐘全是一個商戶,何秀是一個閑人,牽連到大亭戶暴亂案,關進了大牢里面。”
“江務準現在何處?”
“聽衛知州說他是你的朋友,衛知州沒有放人,讓他回去了。結果他又拿著鄭知州的親筆書信找到石御史,石御史給了命令將人犯帶走。衛知州查了一下,他沒有將人犯帶給石御史,三人全部消失不見。雖說涉案人員很廣,未必會一一處死,朝廷也會寬釋,但案子沒有了結,鄭知州徇情枉法,終是不好。所以衛知州寫了一封信給鄭知府,希望鄭知府將兩個人犯交出來,讓屬下帶回秀州。”
嚴榮氣憤地說道:“鄭大夫根本不會寫這樣的信。”
“衛知州仔細看過信,信上的字跡確實是鄭體。”
“鄭體?”
“就是鄭知府的書體。”
“我確實沒有寫,你稍等一會。”鄭朗站起來,找來一塊石炭,用刀削尖,在白紙上畫了一張素描,幾位好兄弟有六年沒有見面了,但這幾年一直保持書信來往。
這幾家都有一些產業,或者是大主戶,其實不一定非要做官,做官的念頭是中國古怪的官本位思想作怪,士農工商,士為最貴。但實際收入,官員不貪不墨,遠遠不如那些大戶的收入。
只要他們不象少年時無知,正經做人,憑借他們的家產,好好經營,能有一個富裕美滿的生活。他們家長不希望他們到這種地步,可是鄭朗心中,卻替他們暗暗高興。做官,自己這幾個好哥們什么能力他清楚的,根本不是做官的料。
至于他們家有什么產業,鄭朗沒有過問。事發突然,即便江二郎來到秀州,也有可能鄭朗不知道。但不一定是,所以畫這張素描,最后一次見面時,江二郎已經十八歲,縱然面貌會變,變化不會很大。
迅速畫完,遞給這名衙差,問:“是不是他?”
衙差盯了好一會兒道:“很像。”
“很像?”
“是很像。”
“你回去對你們知州稟報,本官根本沒有寫過什么信,不知道為什么出現這個‘鄭體’,”鄭朗不解,衛知州與他沒有打過什么交道,但石介與他這段時間多次接觸,兩人公事為主,不得不配合,相互之間并不感冒,可因為公事,多有信件來往,石介應當認識自己的字跡,石介也是一個書法大家,內行人,不知道是什么人能寫出讓石介都難分真假的鄭體,又道:“讓他立即畫影圖形,捉拿這三個人。還有,這是本府的衙印,問一問那封信上沒有蓋。”
從抽里拿出府印,蓋在這張素描上,讓這個衙差帶回去。
衛知州對自己一些做法十分排斥,一定用這件事做文章的,但鄭朗也不在乎。其實讓這些人找一些小的把柄,未必是壞事,什么事都做得十全十美,就象一個真的圣人降臨,不是好事情。
主動往自己身上潑污鄭朗不屑,別人潑之鄭朗也會不快,可潑了,也就潑了。但潑也不容易的,沒有官印,人不是他命令釋放的,也沒有吩咐手下不準放人,衛知州也犯有錯誤。
衙差離開。
鄭朗又派人詢問石介,讓石介將那封信拿來。
他倒要看一看,什么鄭體。
又暗中派人查一查那兩人的根底,寫了一封信給江家,讓江家找到江二郎,讓他速來杭州。迅速將事情安排妥當,嚴榮問道:“大夫,會真的是江二郎?”
“不知道,”鄭朗搖頭。昔曰幾個好友姓格他知道,也有可能不知輕重。若不是,又成了案中案,但不是他的責任了,那是衛知州的事。
門房又進來稟報,說吳畦南的妻子帶著女兒求見。
王安石一笑,老師這幾年桃花運不斷,先是魏十娘,后是宜娘,又到了這個吳大娘子。
鄭朗瞪了一下眼,對門房說道:“讓她們進來吧。”
人帶進來,吳氏伏下道:“鄭知州一片好心,妾身不知,女兒不知好歹,居然找到鄭知府,妾身有罪。”
“你起來。”
吳氏不起來,流涕道:“請鄭知府收留妾身的女兒吧。”
鄭朗不悅,說:“你還讓本官怎么說?你丈夫有罪也有功,如今牽連這么廣,朝廷也不便全部重判,我已查沒了吳主薄的贓款,即便處置,不會重,說不定還會讓他擔任官員,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你女兒也會繼續是官宦之女,到我府中做什么?”
“妾身還有兒子…請收留她吧。”
“有兒子?”
“是啊,還有兒子。”
“我已經到你家中看過了,不會有人找你們麻煩。”
“妾身好怕。”
“有人對你說過什么?”
“是啊,三天前,你派人抄我的家,前面抄過,后面妾身上街買菜,兩個大漢攔住了妾身,對妾身說,要我全家小心,妾身好怕。”
“竟然有這等事?”
“是,妾一直不敢對他們說,”說著看著惶恐不安的女兒,慚愧的低下頭。
“本官會派人查一查。”
“妾身,妾身…”吳氏號淘大哭起來。
站在邊上的江杏兒心軟,拉著鄭朗的手道:“官人,不如讓她家人暫時住在我家里。”
鄭朗苦笑,不是他心腸硬,不可能為保護每一個人,都將他們收留在家中,最后成了什么,但看在江杏兒央求的份上,鄭朗說道:“你們起來,你女兒是好女子,本官不敢做任何非份之想,不過你們可以暫時住在我家中,不會等多久,大約沒有多少天,朝廷會有旨意或者有欽差到杭州來。”
看她們離開,江杏兒道:“這些惡人。”
“你懂什么?”鄭朗略有些不滿的摸了摸她的腦袋。
…很快朝廷圣旨下來,派了三名大臣親自來兩浙主審,人犯太多,不可能將他們押到京城去斷案。
第一個大臣是楊安國。
與其父兩人皆博于經學,中進士后任枝江縣尉,遷大理寺丞,入國子監直講,景祐初,置崇政殿說書,進天章閣侍講、直龍圖閣,遂為天章閣待制、龍圖閣直學士,皆兼侍講,判尚書刑部,糾察在京刑獄。經學造詣深,懂刑獄,也能說是趙禎的心腹大臣。但是為人淳厚,用法持平,朝廷派出這個人選,也說明朝廷對此案的態度。
第二個是監察判官王拱辰,他曾經擔任過鹽鐵判官,對鹽務比較熟悉。
第三個是言官韓琦。
同時任命了兩位新的轉運使,嵇穎,曾因好學為王曾、張知白賞識,因為王曾的推薦,遷太子中允,為集賢校理,歷開封府推官、三司度支判官,同修起居住。
他為轉運使,正是擔任過三司度支判官這一個履歷,不僅鹽務,還有一個平安監,作為轉運使,也要做一些小小的監督,這要內行人。
副轉運使度支判官馬仲甫,曾經知過臺州,而且他父親很有名氣,太子太保馬亮,其家為合肥第一家族,多有子弟為官,因為馬亮的慧眼識人,與宰相辛仲甫、呂蒙正、呂夷簡、王珪等都有姻親。
至于江鈞與張從革如何處理,他們與案多有牽連,圣旨里沒有說。
但全部明白,基本兩人垮臺了。
…天正是熱的時候,鄭朗批著公文,雖有四兒與環兒在后面用團扇扇著風,汗水還是濕透了衣服。
鄭朗索姓將衣襟敞開,捋起袖子,這樣涼快一些。
崔嫻說道:“官人這樣才好,有魏晉風范。”
“什么魏晉風范,若全部那些清淡雅士那樣,國家就完了。”
崔嫻只是笑。
鄭朗丟下手中筆,說:“你們全部在此,難道晚上又要…”
“官人不是喜歡?”
“偶爾為之,那是喜歡,縱然山珍海味,天天吃,你會不會喜歡?”
“哪里有蔬菜…”崔嫻指了指院墻另一邊,另一邊正住著吳家四口人。
江杏兒用團扇捂嘴偷樂。
“真要那樣,你這里又不愉快了,”鄭朗用手在她胸口上抹了一下,再度驚奇道:“你沒有系胸圍?”
“蘋兒要吃奶。”
“大了,要斷奶。”
“妾還有奶水,讓她吃吧,不然讓某一人偷吃?”
杏兒與四兒、環兒再次偷樂。
“若這樣,我家更難有子。”
“為何?”崔嫻最緊張的便是這一句,所以讓鄭朗納妾,甚至大床同眠,正是想要孩子。無后為大,鄭家無子,她是正妻,也有罪孽。
“一斤蔗糖化水,是化十杯水甜還是化一杯水甜,”鄭朗道,但天天與幾個如花似玉的妻妾呆在一起,想努力控欲,根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多次出巡,也等于是控欲,回來后同房依然無子,也少了說服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難道鄭家的遺傳基因,就是天生少子的?
崔嫻眼睛轉動,鄭朗搖頭:“你啊,不要多想,能得到是緣份,不能得到也是緣份,有蘋兒也是一樣。”
但提起這件事,崔嫻看得更重,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問:“朝廷欽差什么時候到?”
“快了。”
“我擔心那個韓琦。”崔嫻有些戚戚的說,這個韓琦鼎鼎大名,連幾個宰相都讓他掰倒下去,丈夫是為了國家,但這一次做了許多逾制的事,害怕韓琦揪丈夫的小辮子。
“王拱辰你不擔心?”
“這人頗有謙讓之風,為什么要擔心?”
是指誠信狀元。
王拱辰中了狀元,三甲上殿謝恩,其他兩甲先后伏下,王拱辰不伏,說考題正好是不久前我做過的,選上狀元是僥幸,如果默不作聲當上狀元,我就成了一個不誠實的人,從小到大我沒有說過謊話,不能因為狀元失去節艸,請陛下將狀元判給他人。當然不可能判給他人的,反而更得趙禎賞識。
鄭朗啞然失笑,點頭,道:“好一個誠信狀元。”
“難道不是?”
“是不是,以后你便知道了,”鄭朗道,到王拱辰發力的時候,自己大約也返回京城。但又說道:“不過這一次朝廷所選的幾個人選倒很合適。”
“韓…”
“不要擔心韓琦,也不要被他一道道進諫迷惹了眼睛。他與范仲淹不是一路人,真要是范仲淹來了,我反而擔心。”
“也是。”
“為什么啊?”四兒不解,丈夫很敬重范仲淹的。
“剛易折,范仲淹太剛,這件事牽扯太多,又揭開了真相,范仲淹來了后,事情會越鬧越大。但也不能是夏竦,他為了人緣,能過于委屈求全。韓琦不同,他掌控時機能力,天下無幾人能及之。王拱辰心眼多,楊安國用法寬平。就連兩個轉運使也遠比江張二人稱職,馬家家族龐大,也能起到彈壓作用。”
“奴明白了,他們到來,能將事態控制。”環兒道。
“是啊。”
“朝廷早該這么做了,葉清臣與張夏在兩浙時多好哪,”江杏兒道。
“但是張夏生病,無奈之。況且一個人好壞,又豈能從外表看得出的?就是能看得出,人也在不斷改變中,有的人擔任官吏,會犯一些錯誤,可能漸漸改正,從一個不好的官僚變成一個好官,但有的官員一開始素有清名,后來卻變差了。”
“范諷。”
“中的,杏兒,正好,給你看一看。”鄭朗從一疊公文中抽出一封信,是那個鄭體字寫給石介的,信上用鄭朗語氣請求石介提釋二人到杭州問案。
“咦,字不是官人寫的嗎?”
“再看一看。”
江杏兒盯了好久,喃喃道:“又不象。”
“哪里不象?”
“澀。”
“是澀,它能算我的字,但不是我寫的,這是坊間流傳出去的臨摹本,用臨摹本再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新臨摹,所以枯澀,可是乍一看還象是我書寫的。臨摹的人又是方家,平時字寫得好,這才臨摹得唯妙唯肖。”
“是象,但再看還有區別。”
“除了澀之外,還有什么區別?”
“嫵媚。”
“又中的,今天晚上我只與你一人休息,”崔嫻翻了一個俏媚的白眼,沒有當真,鄭朗繼續說道:“所以我斷定這個人平時多學二王體,雖是用臨摹本臨摹了我的字,因為自己寫字頗多,仔細看還能看到二王的嫵媚之意,但是你對字頗有研究,又經常看我書寫,能看出來,換他人,縱是石介,也不易看到破綻。”
已經足夠,本來信就不是寫給鄭朗與杏兒看的,只要石介看不到破綻,足矣。
“是不是江二郎請人寫的?”四兒擔心地問,她在鄭家時間最長,知道鄭朗與七個好哥們的感情。
鄭朗搖頭:“肯定不是了,江家有這個力量,但時間匆忙,即便江二郎來到秀州,江家的力量是在鄭州,不是在秀州,冒充我語氣寫信是犯法,江家就是在秀州有產業,親信中怕沒有人有這種筆力,外人敢不敢書寫?再說江二郎至今未來杭州,他與我交往感情很深,不會因為慚愧不來杭州的,至少來告一個罪。別的不說,我為官不邪,他應當心中清楚。”
“那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與太平州幕后兇手一樣,鄭朗還是想和稀泥。往下牽會牽出鯨魚鯊魚,不是他現在力量能撼動的。突然眼睛愣住,盯著杏兒胸前隱約的腥紅兩點。
“天熱,我是學嫻娘子。”江杏兒羞羞答答地說。
“睡覺。”鄭朗看著幾個嬌艷似的妻子,索姓放下手中的公文道。
幾個女子又是捂嘴偷樂。
正準備洗澡休息,外面響起急促的拍門聲,幾個妻妾慌忙的穿衣服,鄭朗打開門,見到門房,奇怪地問:“這么晚,又有什么人找我?”
“船,船回來了。”
“倭奴國的船,不,是朝廷到倭奴國的船回來了。”
“走,”鄭朗大喜過望,為船隊回歸他一直很擔心,因為航道熟悉,到高麗倭國的船只四季都有,但船只以風帆為主,多是就風而行。向南去的船去以十一二月,就北風,來以五六月,就南風,通向高麗與倭國的船恰恰相反。
然而一年一次時間太長,因此鄭朗訂成半年一次,臘月回正月走,避開冷熱交加的二月天氣多變時季,六月回七月走,避開月臺風多發時季。可是六月還有臺風,每當刮臺風時,鄭朗都會心驚肉跳。
不要說在海上,長江與大湖之中,就連大運河里,每年也有許多船被風浪打沉。
六月每過一天,他就擔心一天。
聽到船回來,他一顆心才定了下來。
急忙穿戴整齊,向碼頭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