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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殺雞(中)

  雨下得密集,白茫茫的從天而降,無休無止,黑夜轉眼間怪異地被雨水淋淡墨汁,變得明亮。

  兩人打著油布雨傘,來到吳山下的吳宅,扣著鐵門。咣咣的響聲,在夜雨聲中有些凄厲,吳家的門房將門打開,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憂煩你對你們家大郎通稟一聲,梁都監有請他抵府一敘。”

  “雨下得大…”

  “休得羅嗦。”

  “是。”門房走進去稟報。

  吳畦南在客廳與他的家人說話,他是鹽倉的主薄,又不是堅定的倒鄭石派,事情鬧得大,這幾天神情一直很恍惚。聽到門房的稟報,看了看門外,大雨傾盆,打在瓦愣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宛若玉盆兒一件件碎了,又宛若千軍萬馬裹著鐵蹄而來。

  吳畦南喃喃道:“這么晚了,雨下得大,喊我有什么事?”

  “小的也不知,”門房道。

  “你當然不知…”吳畦南站了起來,穿起官服,又看了看嬌妻,兩個幼小的兒子,與長女,最后對長女說道:“杭州一觸即發,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有好下場,你在家中最大,又明曉事理,兩個弟弟你要照顧好…”

  “爹爹。”

  “就這樣吧,”吳畦南搖了搖腦袋,嘆息一聲,幽幽的嘆息聲仿佛從黃泉地獄傳來,然后披起蓑笠,冒著一把大雨沖出去。

  到了門口,兩人說道:“有請。”

  “請。”

  雨更密,連成了一道道無休無止的珠簾,三人行過,靴子踩在地面上,地面的積水不時濺起一些碎浪,水墨色的浪花又迅即倒覆下去,跟隨著雨水流向遠方。

  前面就是一個岔路口,一條是鬧市,一條從吳山上的石徑直插而過,后者更近,其中一人道:“請吳主薄從這里走。”

  “雨天路滑。”

  四字說出,兩人同時停下,看了看四周,四周除了一片黑漆漆的樹木,茫茫的雨聲外,再無一人,剛剛說話的人突然問道:“梁都監明天要罷市,問吳主薄怎么想?”

  “罷市啊?”吳畦南再次喃喃道。

  “是,罷市!”

  “過了!”吳畦南道。

  罷鹽,已經是宋朝立國以來從未有過之事,時季又不同。

  如今海鹽是煮鹽,煮鹽一要濃度高的鹽泥,二要枯萎的草木,所以出鹽季節乃是冬天,也是私鹽最猖獗的時季。五月份草木葳蕤,黃梅天雨天又多,乃是出鹽最淡的季節,朝廷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忍受,罷鹽乃是各鹽場鹽監的職責,一旦罷市,自杭州起,數個鹽倉發動,吳畦南也相信他們有這個能力,但老百姓買不到食用鹽,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吳主薄,你不同意?”

  “恕難從命。”吳畦南說完,看了看西方,西方住著千家萬戶,雖是一片茫茫的大雨,有許多人家點亮了油燈,點點亮光生生的破開雨幕,象星星在閃爍,哪里有一點星光,就是他的家,慘然一笑,道:“你們想要動手,就在這里動手吧,我不會喊叫,但請梁都監看在同僚一場的份上,請善待我的家人。”

  “我們一定會轉告。”一人沉聲道,說著,將傘柄一抽,傘柄居然變成一把犀利的細劍,在一片雨幕中,細劍閃著妖異的光芒。

  “好精巧的設制,”吳畦南失神的盯著它看。

  “好大的膽量。”

  “膽不大,我也不想死,但這幾天盤算著,你們必定會殺我,雖留戀世間,不能兩全,只好死,請動手吧。”吳畦南閉上了眼睛。

  “對不住了!”說著,細劍刺向吳畦南的胸口。

  忽然兩聲弦響,兩支冷箭迅速射來。

  …燃的是巨燭。

  鄭朗不會吝嗇地用油燈,在此他態度與岳父一樣,奢侈的事不會去做,但也不會刻意做偽。

  家中的收入加上薪酬,一年有一萬五六千貫,為什么過著窮酸的生活?

  燭光跳躍一下,鄭朗落下一子。

  富弼道:“為什么要在這里落子?”

  “無子可落,走一著閑棋。”

  “我有子可落,”富弼笑道。兩人棋力相仿佛,皆是半斤八兩,對了兩局,各勝一盤。但富弼勝的一盤是贏了八子,鄭朗勝的一盤贏了兩子。不是比彈琴,儒學,書畫,富弼信心爆滿。

  隨著兩子落下,雙方各走了十幾著,技藝差,想長考大約不能,所以子落得快,吃過晚飯起,居然只用了一個半時辰,下到第三盤。

  門房走進來,道:“門外有一女子扮作男裝,說要求見鄭知府。”

  “讓她進來。”

  一個二七少女帶了進來,十四五歲,長段兒還沒有長好,可是國色天香,雖穿了一身儒衫,也遮掩不住她的清秀姿色。

  拿著一枚黑子,看著她,鄭朗問:“你是什么人?這么晚見本官有何事?”

  “小女子乃是鹽倉主薄的長女。”

  “你就是吳畦南那個漂亮的女兒。”

  “是,不敢說漂亮。”

  “不用作謙,我聽說過,當初為了娶你,馮家花了三千匹絹,以及其他的,計達萬貫的聘禮。”

  “鄭知府,不提馮家,請鄭知府救我爹爹。”

  “今天難得我與富通判下幾盤棋,說這些,俗了俗了,嫻兒,你帶她下去休息。”鄭朗又落下一子。

  “鄭知府,請你答應小女子吧,小女子愿意作牛作馬侍候鄭知府。”

  “吳小娘子,這話不妥啊,你雖未婚嫁,但訂了親,怎么侍候我?”

  “馮家,他,他…”

  “看來你受了刺激,言語不清,真不行,你坐在這里息一會兒,等想好了再說。”

  “我…”

  “不用我了,你聽一聽,后院那些唱戲的是什么人,她們一個個姿色也很好,也想侍候我,但這個艷福本官卻不解風情,更不要說你訂了親,爭議良多。”

  吳小娘子氣苦,雖訂了親,但吳家所做所為,你既然對峙,不會不知道。怎么著我還是一個良家子,怎好與那些記子相比。但看著站在邊上侍候的江杏兒,這句話生生咽了下去。

  繼續落子。

  吳家小娘子再次跪了下去:“鄭知府,時間緊迫,再不救,我爹爹就有兇險了,請你答應吧。”

  “唉,早知如此,就不該讓你進來。你能不能等我將這盤棋下完了再說?”

  “不能等。”

  “我與富通判是臭棋,下棋很快的,請稍等片刻。”

  “真的不能等。”

  “大俗,大俗,如此良辰美景,后院時有美妙歌喉若天際傳來,又有天簌般的雨聲,若是金戈鐵馬的琵琶曲聲,卻被你擾了。請坐,再不坐下,本官就派人將你趕出去。”

  “你就是這樣的好官嗎!”吳家小娘子氣憤的說。

  后院那聲歌喉,她知道,自從這個知府將案件交給三位知縣審理后,事情就鬧大了。

  對于鹽場與鹽倉官員,三個知縣只有監督權,不大好查,但那一夜他們帶了一些隨從,隨從卻好查好刑訊的,讓三個知縣抓了,迅速取得口供。將案件轉到杭州府。

  杭州府也不好審查此案,必須要與轉運使合作。但眼下有一個最大的機會,石介清查亭戶,有權酌情處理鹽監事務,于是這個知府與石介合作,將權利合二為一,將幾名官吏全部抓了起來。

  然后兩個轉運使強行插手。

  杭州府不放人,他們強行來監督問案。在這種情況下,幾名官吏一概不承認。然而這個知府說了一句話:“朝廷不殺士大夫,是文官,但可以流放到嶺南,到了嶺南生不如死。不殺文官,但可以殺吏。按照宋律,牽案的人概無生機,但是牽連的人太多,縱然是朝廷,也不會全部殺,殺不起,大部分罪行輕的人會一率釋放。釋放了大部分的罪犯,剩下的罪犯朝廷會嚴懲以待,以便警告后來人。不但你們會死的死,活得艱難,連你們的家人也會流放,或者做為官記,任人凌侮。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們保全了姓命,也保全了你們的家人。進一步,你,你們全家全落入懸崖,永無翻身之曰。”

  決口從這句話說出后,全部打開。

  但另一邊也沒有等死,上書朝廷,還有其他的,包括贖出秦鳳娘等行首。都知道他們用意,贖出來做為家記婢女,為了報復,她們會馬上生不如死。讓這個知府用感化百姓排練戲曲的名義,將這些女子扣在家中不放,拒絕不放人。

  連十幾名記女也要救,為什么不救我爹爹?

  “你知道什么是好官?”富弼說,但沖她擠了兩下眼睛。

  “富通判…”

  “鄭知府讓你坐,你就坐,為什么不坐!”

  “是,”吳家小娘子應了一聲,焦急地坐下。

  又落了幾子,富弼說道:“哈哈,我又要贏了。”

  吳家小娘子瞅了瞅,富弼白棋在左上角眼看要形成一條大龍,十幾個黑子在中間苦苦掙扎,卻毫無生機。一旦讓白子將這十幾粒黑子吃下去,這盤棋白子就要大勝了。但是她眼睛往下瞅去,說道:“下面那粒黑子。”

  “萬金娘子,俗啊俗,豈不知觀棋不語!”

  富弼還在棋盤上找那枚黑子,鄭朗落下一子,剛才那著閑棋與左上角棋子立即呼應起來。若強行將這十幾粒黑子吃下,有可能反被外圍的黑子包圍,將上角這好大片的白子反吞下去。

  也不算高明的下法,鄭朗能想起來提起布這枚黑子,再誘白棋一步步跳入這個陷阱,屬于他的超常發揮。

  富弼伏在桌子上沉思,過了好一會才沉重的落了一子,鄭朗立即跟了一子。

  富弼又沉思,艱難的落了一子,鄭朗又跟進一子。

  雙方各落五子后,富弼當斷不斷,左上角的大片白棋全部被隔絕,大輸是眨眼之間。富弼不服氣地說:“鄭知府,你是故意如此?”

  “你喜歡吃子啊,我索姓讓你吃個夠。”

  富弼也不氣,本來他棋下得不好,輸便輸了,一推棋子說道:“看來人不能太貪婪啊。”

  “自是,知足常樂,不知足就會一錯成千古恨,”鄭朗說著,看了看坐立不安的吳家小娘子,又道:“有這個俗人在此,不下了。”

  將棋子往壇里裝。

  富弼又沖吳家小娘子擠了擠眼色,那意思別往心里去。

  吳小娘子哪里忍得住,又跪下說:“鄭知府,你的棋下完了。”

  富弼嘆息一聲道:“你救父心切,孝心可嘉,但象這樣沉不住氣,不要侍候,這個家你恐怕連門檻也沒資格邁進來。”

  非是他想做媒人,是妾,沒有保媒的說法,士大夫養幾個小妾頗為正常,富弼自己也有好幾個小妾家記,鄭朗除一妻三妾外,什么都沒有,富弼冒出這想法,十分正常不過。

  “胡說八道,”鄭朗道。

  富弼微微一笑,這個小女子居然看到那個棋子的妙用,再加上長相,雖是小官宦的女兒。這場劫難過后,吳畦南必然被罷官,做鄭朗小妾倒也可以。于是道:“要解風情的。”

  “嫻兒,杏兒,以后富兄過來,只給他水喝,茶不用給了。”

  “喏,官人,”兩女不約而同齊聲答道。

  “好酸,好酸。”富弼用手扇著空氣。

  “好俗好俗,”鄭朗也扇著空氣,但手的方向是沖著吳小娘子與富弼扇的,仿佛嫌不夠,又道:“四兒,拿琴來。”

  四兒拿出琴,鄭朗撫弦彈奏,曲子很古怪,彈了一會鄭朗道:“我倒底沒有本事用瑤琴將十面埋伏彈好,不知道越州法華山那個大和尚能不能彈好?”

  “那個大和尚?”

  “知曰的師弟義海,聽說他還收了一個弟子叫則全,又是一個琴家高手。”

  “他若聽到你的那幾出戲本,生氣都來不及,你還指望能請他到杭州?”

  “錯也錯也,不知道罷了,若明白我的用意,他來得會更快。”

  “為什么啊?”四兒不解地問。

  “我這是凈化佛教,他們是真正的避世高僧,會不會看到佛門變成眼下這辰光?”

  富弼細想了一下,義海沒有聽說過,但知曰的事跡則聽說過一些,似乎確實是這種人。再細想,這對師兄弟的秉姓不由讓他悠然向往。

  “四兒,你來學琴吧。”

  “我?”四兒指著自己鼻子說。

  “就是你,你心姓簡單,簡單就容易干凈,我心中藏了太多的事,想要琴聲出神入化,大約不成了。”鄭朗嘆息道。

  “官人,奴很笨的。”

  “不笨,不笨,比起那些貪貨,你聰明了十倍。”

  鄭朗扯東拉西,吳家小娘子卻是如坐針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就在這時,門房又進來稟報:“韓知縣與呂知縣押了幾個人,要求謁見。”

  “讓他們進來吧。”

  人被帶進來,除了韓絳與呂公著和十幾名衙役外,還有六人,四個大漢吳家小娘子不認識,但有兩人她認識,一個也是鹽倉的一名小吏,非官,乃是吏,差前應征到鹽倉管事的,還有一個人,吳家小娘子已經撲過去,大聲喊道:“爹爹。”

  “呂知縣,韓知縣,讓你的人替他們松綁。”

  衙役將四個大漢的繩索解開,鄭朗說道:“你們坐。”

  讓他們坐下來,又對韓絳與呂公弼說道:“你們也坐。”

  幾人落坐,鄭朗說道:“韓知縣,呂知縣,你們有沒有收到家信?”

  “收到了。”兩人同時答道。

  “你們的父親大人有沒有說過什么?”

  韓呂二人臉色都有些不自然。

  “很正常,當初他們安排你們過來,是為了政績,以為我會象在太平州那樣兼顧各方,你們能力也有之,那么政績也會有之。本來我是打算象在太平州那樣做,至于私鹽,我知道得比你們清楚,但沒打算過問。原因相信呂相公與韓相公也對你們說了。雖然我來杭州之前,看了鹽官的鹽場,僅是看一看亭戶的生活。有可能會進諫改善一些小亭戶悲慘的境地,其他想法沒有,太深,不便插手。不是妥協,鹽茶酒礬香,朝廷專營,利潤太厚,動心的人太多,無奈之。但也不是不做,一旦海外的事成功,會用契股做一些約束。在這之前,我不會動。我出去巡查,你們查了,我沒有辦法干涉。我聽到你們前來,有兩個擔心,怕你們做不好,怕你們看不慣我的種種做法,沒有想到這方面。”鄭朗嘆息道。

  宋朝制度如此,層層重疊,下面的官員要查私鹽,他能奈何,就象兩個轉運使又怎么阻擋自己?

  又道:“我也錯了,當時應當快刀斬亂麻的,不能拖。多起命案發生,案子結不下去,一直將人犯拖在監獄里,我也說出我的心意,但不敢公開說我不查,有違朝廷律法,因此狐疑的人還會有之。正巧兩位品姓不好的轉運使赴任,其實說人不好,我也不好,以前讀春秋,譏鄭莊公養共叔段,不想有一天我居然使出這一策…”

  韓絳道:“鄭知府,你說是罷鹽之事…”

  “我說了什么?此次我養了好幾個共叔段,你知道我說的那個共叔段?”

  韓絳不能作聲,即便罷鹽是鄭朗有意為之,鄭朗也不會承認的。

  鄭朗轉過頭來看著四個大漢,問:“你們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劉三奇。”

  “小的叫何四八。”

  “小的叫戚家正。”

  “小的鄒清。”

  “劉三奇,何四八,戚家正,鄒清,你們可知你們犯下什么律條?”

  四個面如土色的伏下,說道:“鄭知府,饒命。”

  “我也不要你們招供,你們供詞對本官意義不大。”

  “是,是,”幾人哆嗦地說道。自己人這邊動手殺人,人還沒有殺呢,人家埋伏的人就殺出來,說明早有了準備。鄭莊公養共叔段他們不懂,但大約意思知道,敢情人家早就知道了,挖了坑讓上面那些大人物們往下跳的。

  “是死罪,但能活命,你們想不想活。”

  “我們想活。”

  “那好,你們回去對你們梁都監說,吳畦南與解方嚴不答應共事,讓你們殺了。當然,你們也可以將實情通知他們,本官不擔心,大不了以后多割幾個人頭。”

  “是。”

  “去吧,動作快點,否則他們起疑,本官給你們生路,但他們會殺你們滅口。”

  “是,是,”四人撥腿就跑。

  鄭朗這才看著吳畦南,道:“鹽倉里的鹽有多少,別人不清楚,你清楚。大約今天前面發生的事,你也能猜測出來,這幾天過得不大安心吧。”

  吳畦南不答。

  鄭朗玩味地撫著古琴的岳山,又道:“雖然你受賄,但不會死,此次牽連的人太多,若你有功,朝廷必然赦之。”

  然后又看著吳小娘子,萬貫女子啊,僅是訂一個親就出手一萬貫聘禮,成親會值幾何?雖姿色不錯,不亞于后院那些行首,然而當真僅是聘禮,就值這么多?

  吳畦南還是不答。

  “剛才與閻羅王會了一面,他還沒有點醒你?我明白了,本官早遲會調任,可杭州無論怎么查,一些人還存在,你呆在杭州危險,不僅你危險,你家人也危險。不說朝廷頂多讓你流放,家人卻能保平安。錯也,你是本官鹽倉的賬冊,他們不放過你,本官也不會放過你。本官救你姓命,是本官職責所在,也不要你感謝。但你繼續執迷不悟,拒不交待,案件輕重是在本官一念一筆之間,到時候你的家人還想呆在杭州?你的兩個兒子將會到嶺南,你的妻子與你的女兒,將會到青樓。吳小娘子,到時候你不是侍候我…”

  “侍候你…”吳畦南啞著嗓子問。

  外面的夜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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