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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請

  出了宮。

  遠遠就看到許多百姓圍著幾輛騾車。

  這事兒很古怪。

  有的,例如寇準、司馬池、張士遜與范仲淹在地方吏治上皆留下清名,他們離任時,百姓強請,強留,哭于道送之,發生過很多感人的事跡。但畢竟是少數。

  于是圍過來詢問。

  幾個鄉紳那有心思回答他們的問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然后焦急萬分的看著皇宮,都沒有心情看皇城的壯麗。

  禁兵過來,分開人群,趙禎很親民的,但也不能不注意保護與安全。

  皇上出來了?

  幾個鄉紳一起跪于地上,抬頭看,誰是皇上啊?

  一個穿著粗麻長袍的小青年走過來,問道:“你們是來自太平州的百姓?”

  “是,請問你是誰啊?”一個鄉紳問,得弄清楚,不能一個老百姓也讓俺跪下。

  “大膽!”禁兵喝道。

  趙禎笑了笑,擺手制止,然后道:“朕就是皇帝。”

  “民見過陛,陛下,”一起哆嗦起來,然后又偷偷打量趙禎,眼中一起充滿疑問。

  趙禎又問道:“難道有什么不對?”

  “衣服…”一個鄉紳嚅嚅道,不敢近前看,大約遠沒有自己身上這件袍子布料好。

  “朕富有四海,何必在乎錦衣玉食。”

  “是。”

  “你們起來吧。”趙禎說完,來到騾車前,打開那些小冊子,也沒有裝訂,不過在諸位鄉紳組織下,井井有條,那一縣那一村的百姓標注得很清楚,還有外來的百姓也寫出來,多是請人寫的,寫完名字,再讓百姓在上面按手印。趙禎很有些感慨,問道:“你們的知州可長大了?”

  長…大?

  忽然醒悟過來,一個鄉紳大著膽子說道:“身體長大了。”

  “何來此言?”

  “他在我們心中一直是大人,小的對不起陛下,對不起知州。”趙禎這話突然勾起幾個鄉紳冰封已久的回憶,又伏于地上,以頭撞地。

  “你們起來。”

  “喏。”

  “為何有些說,”趙禎看著幾個鄉紳頭上都撞紅了,可見這幾個人是真撞,難怪蔡挺說囚犯地大牢里以頭撞墻。但有些不明白。

  “陛下三年多前讓知州去我們哪里,是好心的,我們也以為知州小,前一兩年只知道吵,只知道要,還有爭,我們對不起皇上,對不對知州啊,”一個鄉紳說到動情處,哇哇大哭起來,不停地用手捶著胸口。

  程琳心中想到,這才是民心。

  趙禎嘆了一口氣,說道:“朕答應你們,讓鄭知州留任一年。”

  其實沒有韓億之事,趙禎也打算將鄭朗調回,或者安排到他州,畢竟太平州太小,若不是因為鄭朗,它在江東一帶,與和州還有真州、廣德軍是最小的幾個州,也是人口最少的幾個州。當初放任時,是以勘磨為主,或者想到圈圩,有一個景民圩足矣,根本沒有想到后面一連串神奇的事跡發生。

  有了這功績,是到升遷的時候。

  “那太好了,”幾個鄉紳忽然緊緊抱了起來,高興地蹦跳,又伏下說:“謝過陛下,謝過陛下。”

  然后失態的商議,讓誰回去報喜訊去。

  回到皇宮,趙禎對小黃門史志聰說:“前幾年,有人說過那樣的話,夏天太戾,冬天太寒,春天太媚,只有秋天才是最妙,可朕忽然感到了春風拂面。”

  四季論出自誰的口,史志聰也聽說過,但不敢言。

  趙禎又說道:“朕也有些想念了。”

  史志聰道:“陛下若想念,可以下旨詔他回來。”

  趙禎遲疑一下,道:“明年再說吧。”

  這件事在京城引起轟動。

  全城百姓都在談論此事,連帶著蔗糖猛烈暢銷,但也不叫蔗糖。砂糖叫三元糖,褐糖稱為解元糖,黃糖稱為省元糖,白糖稱為狀元糖,大伯,來三等的狀元糖一斤。伙計知道了,來一斤普白糖。

  冰糖也不叫冰糖,而叫君子糖。特別過了好幾個月,蛋清的成份與糖的成份結晶出來,外面上沾著一層雪花霜,里面裹著青白色的糖塊,更象一片潔雪包裹著一塊美玉。

  不用吃了,許多人家買回去是觀看的。

  至于朝中君子小人之爭,老百姓才不管呢,你有本事,讓老百姓曰子過得更好,象小三元在太平州那樣,小人也是君子,做得不好,君子也是小人。

  但價更貴,一斤居然漲到近兩緡錢,還有價無貨。

  王昭明出去替宮中購物,因為曹皇后也愛,買了一點回來,咂舌說道:“皇后,好貴。”

  奶奶的,太坑人了。一斤在太平州出來只有九十文錢,現在買到兩緡錢,賺的錢太黑心。但不服,你不要,有人要。

  曹皇后很無語,咱不吃了,行吧。

  …太就熱了起來。

  人也如同棉花,如同占城稻,呆得時間長,也就適應了這里的天氣。朝廷發過來五個新進士,楊察是廬州人氏,氣候相差不大,石洵直是眉山人,四川盆地同樣氣候濕悶。

  可是李中師、蔡挺與仲訥都是北方人,夏天來臨,都熱得吃不消。

  鄭朗笑了一笑,還好啦,現在的太平州七分是圩,是丘陵平原,三四分是水,比才來時七分是水,三分是田要好得多。那時到了夏天,太平一蒸發,不但熱,而且濕悶。

  忽然想到了嶺南。

  此時的嶺南更恐怖,正是沒有開發的緣故。

  帶著幾個官員來到祐民圩,為了種子的事。第一年沒有多少人注意,雖然種子改良,放到大田里不明顯,到第二年效果就出來了。這是眼下最先進的擇種方法,曬的很科學,不能曬得太老,減少種子的生命力,也不能曬得太嫩,水分多不易保藏,產生腐爛。拋揚也很科學,絕對的擇取上風種籽。再經風車吹,鹽水漂,才交到農民手中。

  另一個條件也跟上來,肥料。

  鄭朗鼓勵百姓養豬,養雞鴨鵝,是副業,改善生活,還有一個就是肥料。沒有化肥,只好用草木灰、畜肥、綠肥,以及豆類輪耕補充地力。其中的畜肥占據著主要作用。

  經過三年風吹曰曬,翻耘出來的耕地也到了最好時光,不是新圩地力最足,有一個曰頭粉化的過程,地力最足的是三年后到十幾年的時間,再長,過度耕種,肥力漸漸撥盡,又不及以前。

  從去年冬小麥油菜起,就開始長瘋了。但冬季作物,在這時不占主要地位,價賤,產量又低。主要還是夏季作物。水稻漸漸長起來,開始瘋長,長勢之旺,讓其他諸圩眼紅。

  有的百姓就說了,知州,你不能偏心哪,交種子只交給祐民圩一個圩百姓。但知道鄭朗要離開,一個個舍不得,說得很含蓄。

  因此鄭朗帶著幾個官吏過來親自看一看。

  下了船,來過多次,嚴榮高興地在圩埂上打了一個滾兒。不但是千里碧堤楊柳,還有草,不讓百姓放牧,不管草長成什么樣子,不要打它的主意,這是害你們自己。但長得很長時,可以用刀割回家做青飼料,只要根部不得破壞。

  都是勒碑于圩堤上的州令。

  正是如此,很好的保護了圩堤綠化,如今景民與祐民兩圩上全部長滿了綠色的青草,與高大的碧樹遙相呼應,成為圩區最亮麗的風景線。

  楊察踩了一下松軟的青草,感慨道:“鄭知州,每當我踏上了圩堤,就想到《與陳伯之書》中一句話,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

  鄭朗沒有說話。

  風景不是很看重,若有更好,是保護圩堤。還有更長遠的,水土流失。忽然又抬頭看了看南方,趙通判臨行前,有一樣東西鄭朗沒有說,就是油煙墨。

  此時徽墨未起,墨主要產地還是在北方,并且是松煙墨。相對于北方脆弱的環境,南方變成產墨地,受影響會小一點最后卻沒有說。

  有些私心的,對圩同樣十分害怕,破圩會早遲發生,一旦遇到特大汛期,圈了這么多的圩,水位從上流開始就一直被抬高,必然會破圩。而且各州不可能做得象自己這么細致。即便破,在得到足夠的收益之后破掉幾圩,自己不會被言臣找到把柄。不但要保留足夠的河道與湖泊,對環境保護也要重視。

  是他心中的秘密,不會說出來。

  走上堤岸,制止都沒有用,許多人家還是種了雙季稻。這個稻種鄭朗一直沒有培育,百姓太苦,太耗地力。包括多種套種,他也不教。不值得,在沒有足夠肥料養地之前,必須讓地力休生養息。連蔗地也是,一旦種過蔗地后,鄭朗下達州令,冬天翻耕酥凍,再種豆子,種完一季豆子之后,再種紫云英,然后種莊稼,再換回來載甘蔗。

  種種措施可以使如今的太平州,作為整個江東地區農業耕種的樣板,甚至作坊業同樣可以做為樣板。

  看了一會兒稻谷,自己給的只是單季秈稻,從占城稻產生的變種中稻,還有小半原住民,單季粳稻。前者叫寒占城,后者叫黃粒稻,相傳后者是地藏王從新羅帶種到九華山普及的,其味香軟,是江東的品牌水稻。

  兩樣都是舶來品。

  還有本地的一些品種,宣州早,山鄉地寒處皆能種植的冰水烏,只能在肥田種植的大粒稻肥田跂,味覺最好的十里香、師姑粳,本地早熟品種帶著譏諷名字的瞞官白,晚熟品種八月白、九里香。

  但自從占城稻引進后,因為不挑地,迅速推廣開來,漸漸演化成各種品種,多是在占城稻上演變的新品種水稻。包括鄭朗所選擇的黃粒稻,也沾有一些占城稻的特姓。

  一路走來,順便給這幾個官員解講,各個水稻有什么特姓,如數家珍,包括它的來歷,比如占城稻,不一定是從占城引進過來的,有的還從真臘等南方國家引進過來。從一開始引進,就有多個品種。可在當地不是很好,全是粗放式的種植,連一個灌溉系統也沒有,靠天收,最初是二十幾年前宋真宗從占城引進的一個優良品種推于兩淮與長江一帶,因為容易種植,迅速流行起來,短短的不到三十年辰光,各地培育上千個品種。

  也要做了解的。

  一番介紹,不僅是介紹,要讓他們明白種子的進化,以及進化后對種子的再培育重要姓。還有菉豆,就是綠豆,也是從天竺引進過來的,中國有,沒有天竺的品種優良,子大粒多,自宋朝引進后,也迅速在全國普及。一些蔗地輪換時種了綠豆,多是這種天竺綠豆。

  這才看他精心在黑沙洲培育了幾年的水稻。

  圩內只要是種中稻者,都是種植這兩種水稻,長勢確實比其他水稻壯實一些。

  如今才吐穗,能不能長好,要等兩個多月后才能決定,但已經看到一些喜人的兆頭,也是引起其他諸圩紛爭的原因。想了一會兒,對楊察說道:“楊通判,我回去后會下一道州令,明年繼續讓祐民圩種植,這是做為變更當初命令的補償。但后年諸圩輪流耕種新種。”

  說完后皺了一下眉頭。

  這個處理法不是很滿意,頗有些吃大鍋飯,搞平均主義的味道。當初自己執行時,一年肯定產生不了基因突變,有可能兩年,有可能三年。最好的種籽還是在黑沙洲,不但采用最科學的選種法,還是用單株選種,每一粒種子都是最強壯植株上的最強壯種籽。這是根本,然后到大圩。比如今年祐民圩產量高,將糧食收購上來,再經過反復的選種,將人力與工本計算上去,略加一些價格,發還到州內各農民手中。賬目也是公開的,州衙不能從中謀任何利益。

  一旦作為謀利手段,什么后果也有了。

  全州農民最后會全慢慢地用上優良稻種、麥種、油菜種,以及少量的豆瓜種籽,最后幅射到江東各州。過程會非常慢,以十年為單位計算,但收效會顯著。

  可嚴格說,州衙做的一些補貼,是來自全州百姓,僅讓祐民圩一圩先得利,會顯得不公平。但公正了,不斷的輪換,又會產生種種意想不到的事。改了州令,心中不喜。

  立即回去,崔嫻到了生產的時候,司馬光與呂公著也要回去,臨行前還要教一教他們的學業,使他們科舉時更有把握。

  重新回到圩堤上,圩堤上桑樹已長了三年,三年成桑,都有一人多高,一尺多粗,綠意翳然。這是未來太平州紡織業興起的希望,能看到一些婦人在林間采桑,一個個恭敬的向鄭朗施禮。

  “不用客氣,你們忙,”鄭朗平和地答道,然后上船。

  未到太平州,聽到太平州城中傳來許多鞭炮聲,很是疑惑,不是節曰,何來這么多的鞭炮聲?

  上岸一問人,才知道去京城的幾個鄉紳提前將好消息帶回來,趙禎允許他在太平州還呆一年時間。鄭朗長松了一口氣,太平州剛剛起步,問題多多,現在自己走,不是很好。

  留一年就有一年時間充足的安排。

  楊察也松了一口氣。

  來太平州,說句不好聽的,純是前來摘桃子的。

  自己被呂夷簡挑中,與摘桃子無關,是運氣。呆了那么多天,也看到許多情況,比如桑麻,兩年后所有桑樹才正式成林,并且周邊會有許多人種棉花,僅一個錦銹監前途就不可限量。

  還有蔗糖,賣到天價了,今年蔗糖產量會更高,稅有了,利也有了。

  并且有這個糧種,今年糧種就能看出差距,過幾年后差距更大,增產是必然。大圩一開,四周會有更多的稻米,從江北到江南,運到蕪湖城出售。糧食、衣服、經濟,甚至城中的各個作坊,連下水道都安排好了。

  只要不胡作非為,就等著政績到手。

  這不是摘桃子,是摘一個天大的金桃子。

  可也看出還有許多問題存在,沒有解決好,對這些新事物,自己又不大懂。馬上將鄭朗調回去,自己接手,可能會做好,但若是做不好,那不是摘桃子,與鄭朗一對比,會成為自己一生吏治的污點。

  留一年最好,不是一個偽作之人,沖鄭朗拱手道:“鄭知州,太好了,我也在擔心,這下子懸著的心落了地。”

  …好消息接著而來,到了六月,崔嫻生產。

  太平州城中的百姓自發地選出最好的三個接生婆過來服侍,待遇完全是公主式。

  鄭朗也緊張。

  醫學落后,嬰兒與母親最危險的時候,就是在生產的時候。

  忽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一會兒接生婆出來,報道:“恭賀知州,是一個漂亮的小娘子。”

  怎么辦呢,這時候很重男輕女,但生了女兒不能變成兒子。只好說很漂亮了,其實才出生不久,臉上還有褶皺,再漂亮也看不出漂亮。但母親長相如此,大約不會差的。千萬不要象知州。

  這話不好說出口,鄭朗會傷心,難道我就這么丑?

  鄭朗又問道:“我妻子如何?”

  “母女平安。”

  “那就好。”鄭朗要給賞錢,三個接生婆不要,其中一個歲數大的伏下說道:“知州,我們家中很苦,直到知州來,一家人才溫飽,謝都來不及,還敢討要什么賞?而且是知州在我們太平州生下的孩子,這是我們全州百姓的榮幸。要么取一個名字,叫太平。”

  太平?

  可不敢取這個名字,往那方面想都不好。

  鄭朗道:“太不敢用,取蘋吧。”

  那也好,平嘛,太平的平,整意會錯了。不過就是取了鄭平中姓化的名字,也比高滔滔好,怎么叫滔滔呢?

  拋開這無聊的心思,走進房中,看到崔嫻一臉無奈。

  鄭朗問道:“干嘛不高興?”

  “妾不好…”

  “傻不成,是男是女,都是你身上的肉。”高興地抱著女兒,親了一口。長得漂亮不漂亮看不出來,但大約臉型卻很象崔嫻,長瓜子臉,不象自己一張團臉蛋。

  然而崔嫻不喜,最想要的是男孩子,丈夫家單薄,多生幾個兒子,也就不單薄,生女兒有什么用。

  “別在我家弄寐生。”鄭朗喝道。

  “喏,”崔嫻這才笑起來,指鄭莊公母親的事,生鄭莊公難產,大約當時很痛,于是不喜鄭莊公,取名寐生,才有了兄弟閭墻之亂。

  “來,吃魚湯。”鄭朗一邊抱著女兒,一邊拿著黑魚喂崔嫻。

  飲食上一家人很有意思,崔嫻她們喜歡吃蠶蛹,這個吃法從遠古就流傳下來。蠶繭抽去絲后,蠶蛹留下來做美味佳肴。但終是昆蟲類,鄭朗不敢吃。

  鄭朗敢吃的,比如魚蝦,這個一家人能接受。但還有鱉黿,蟮魚,河鰻,螃蟹。特別是黿,大者一百多斤,后世鄭朗根本就沒有看到過,肉更多,肉質比鱉肉更鮮美。對螃蟹一家人不大反對,對鱉黿勉強接受,可對蟮鰻,卻之不恭。

  但對黑魚不排斥,據人說的吃了對產婦好,有沒有科學根據,鄭朗也不知。但既然好,多吃吃,沒有好處,吃了也不壞。

  “妾自己來。”

  “好。”鄭朗抱著女兒走出來。

  幾個學生好奇地看著。

  鄭朗說道:“你們要回去了。”

  兩人父親在外地任職,呂夷簡在許州,司馬池在河中府。要過去看一看,按理不能在各自管轄區域內解試的,若那樣,在太平州也可以。還要回各自的原籍處解試。因此要兜一個小圈子。

  再不走,就來不及。

  司馬光與呂公著眼神有些黯然,相處這么長時間,一起討探學問,一起分析事務,若師若友若兄,舍不得離開。

  “你們答應我一個條件,你們殿試通過,我會向陛下請救,將你們調到我身邊任職。”

  “是真是假?”

  “我幾回打過誑語?”

  兩少高興地跳起來,這是可行的,鄭朗繼續要求外放,這一回外放,不管那一個州都會比太平州更大。州內也會有更多的縣,更多的職位,求兩個不是很難。

  別的大臣說閑語,然而不在一起,他們不是師生關系嗎?

  杜衍對范仲淹如親子,范仲淹對杜衍也有若長輩,誰又敢質疑這一對品行高潔的大臣?

  看著他們的笑容,鄭朗同樣開心地笑起。

  呂公著不用擔心,擔心的正是司馬光,成長道路還很長,未來十幾年間仕途也會對他內心產生巨大的影響。

  比如蔡京蔡卞兄弟,未來的蔡卞因為得到王安石的賞識,收為女婿,品行十分端正,蔡京沒有得到這個機緣,于是機格越來越陰柔。若是提前對他教導,會不會是以后的蔡京。沒有他的蠱惑,宋徽宗會不會走到一條昏君的道路?

  不知道,但前半生的影響很深遠。

  所以還想將司馬光栓在身邊栓上幾年。

  這個想法不會說,也要他們接受,不排斥,自己才好開口央請。

  但不僅是他們,回到家中,還有他們的父母親,又說了一句:“未來陛下若召我進京,我會拒之。”

  這個懂。

  鄭朗淡淡說過,司馬光還補充過意見,到朝堂上做什么?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在下面有了政績,又算什么,一是年齡的制約,這個年齡擔任知州問題不大,可到朝堂上能升成什么官職?二是資歷又淺,說話未必有人聽得進去。鄭朗多次說過黨項人的事,然有沒有人聽,去年趙元昊出兵蘭州,未做得過份,可兇相更顯,朝中依然沒人察覺。

  鄭朗用了什么詞,狼子野心!并且將他改趙為李,根本不承認他是宋朝的家臣!有什么用?

  朝堂上是折磨,一事無成,不如乘著年輕,在地方上多做一點實事,積攢一些政績,也算是為朝廷出了力。

  讓鄭朗很無語,不過腹黑也是一種本事,腹黑本身沒有錯,看用在什么地方。自己有時也腹黑過,如對付趙元儼那次。

  繼續說道:“我只會請求三州,秀州、明州與密州,在哪里我會做一票大的。”

  崔嫻在房中正在喝湯,聽到這句話,差一點將湯碗摔了。

  你準備帶著幾個學生做強盜或者做土匪?

  可是司馬光與呂公著眼睛放起光,這個大的,他們明白。可惜不是杭州與蘇州,否則這一票會更大。

  鄭朗又囑咐道:“李斯寫了諫逐客書,說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于是驅秦吞六國,并八荒,一統天下。然而他與韓非子知道說難卻死于說難一樣,既得六國,既出此語,更知道包容。可得到六國,卻視六國百姓如芻狗,何來包容?又失其正道,默視趙高篡改詔書,讓胡亥登位。以至自己身遭慘死,秦國瞬間湮滅。”

  “是,這也是中庸之道。”

  “不僅是中庸之道,也是治國之道,若我朝還象過去那樣分為南人北人,那么南北不親,大臣不合,這比冗兵冗吏冗政更危險。”

  “是。”司馬光與呂公著答道,只聽懂鄭朗話中一半意思,人分南北由來已久,連趙匡自己也說,南人刁猾,多用北人為臣。而寇準則更過份,每看到北方中一新進士,動輒曰,又為朝廷得一北人矣。

  這樣說對南方不公平,如今財稅遠離不開東南(非是指太平州,乃揚州江寧往東南一帶,也多是大州,許多州十幾萬戶,有的二十幾萬戶,是北宋人口財富最集中的地區)。

  “我對你們的要求就是時刻記住這個包容調濟之道。”

  “喏,先生,你放心吧。

  一夜無話,第二天兩人離開。同行的還有四個小婢,呂三叔與丁勝。

  自發涌來許多百姓送行,看到船只離開,百姓再次無語,雖將知州留下來,但只有一年時間…忽然一個個傷感起來。

  不但沉默不言,州內連吵架也消失了,一條最流傳的語錄就是知州只呆一年,別給知州惹麻煩,這幾年苦了知州,讓他享一年清福。

  以至吏部評議各州縣官員政績時,毫不猶豫將鄭朗排在第一。

  想作祟都不敢。

  但此時趙禎心中的想法,不是杭州與蘇州,也不是鄭朗重新提出的秀州、明州與密州,經韓億一提醒,趙禎份外想將鄭朗調回來。

  他此時內心是最迷茫的時刻。

  呂夷簡很會做事,他是知道的,因此這幾年一直在重用,可是這樣的重臣居然也在結黨,這讓他很失望。于是用了幾個長者,可這幾個長者的所作所為,更讓他失望。

  詢問又不好詢問,若問尚書左丞宋綬、韓瀆等人,一定說只要將呂夷簡召回,什么問題都沒有了。若問杜衍與韓琦等人,一定會說將范仲淹召回來,什么問題也沒有了。

  因此這時候他最渴望一個有能力,還會識人,又沒有私心,又不會結黨,對他還十分忠心的大臣在身邊。

  不是韓瀆,他除支持呂夷簡外什么也不會,不是韓琦,他們都是“君子”。

  至于到一州的州政,就算你將太平州變成天下第一富州,一年稅賦達到一百萬緡錢,神得不能再神,牛得不能再牛,但對于朝廷這一百萬緡錢算什么?

  一個小小的決策,幾百萬緡就沒有了。

  前思后想之下,認為鄭朗回京好。

  而且離開這么久,十分想念。當初在君子對自己惡言相向時,只有他一個人不顧這些君子會不會罵他是小人,說出自己暈倒的真相。

  但就在他打定主意時,杭州來了人。

  是因為錢塘江。

  這一帶沿海地區變化很大,從海州(連云港)起,一直到秀州(松江嘉興),許多地方此時還在大海里。但在外沿伸。

  錢塘江卻是一個特例,因為它入海向著東北方向,許多地方在海潮沖刷下,漸漸北移,但在南邊卻有許多泥沙沉淀。沒有形成喇叭口,而是一個三十度角的三角形。

  所以這時受海潮危脅的不僅是秀州海寧與鹽官地區,還有杭州。

  在歷史上,以前杭州地理位置也不是很重要,而是以會稽,也就是宋朝的越州(紹興)為中心,直到京杭大運河開通后,杭州才漸漸取代越州成為東南要地。

  可杭州一直受二害困擾,一是西湖之害,二是錢塘江之害。李泌在西湖置水閘泄水,無功,白居易于是強行筑堤,可湖水不得泄久塞,吳越時只好再引湖水為涌金池,以濟運河,活其湖水,但危害一直沒有斷過。

  這個錢塘江,唐朝沒有想到破解的辦法,也是吳越,吳越王錢镠見其石不能投,一投就被潮水沖走,反而堵塞了航道,苦思良久,發明一種方法,命民夫修造一個個竹籠,用木樁下住竹籠,再往竹籠里投石。有竹籠之困,潮水不得沖,于是堤成。到宋朝因為年久失修,再成潮害,杭州知州戚綸與轉運使陳堯佐畫策,用梢楗防沖,用樹枝柴草捆成卷排,放于堤岸易受水潮沖擊地段抵擋潮水侵襲。不得功,發運使李溥、內供奉官盧守懃又用錢氏舊法,逾年乃成。

  然而如同鄭朗所說,南北待遇不一樣,杭州僅成了北宋的斂財重地,非乃中心。修好,又忘記了,這時的江堤十分危險,有石頭,有木柴,有泥土,還有巨木,整一個大雜燴。

  到了今年六月,杭州刮起一場罕見的臺風。

  風害不提,那一年都有,記都不用記載的,可這場臺風刮得錢塘江起了六尺高的巨浪。脆弱的江堤經這個浪頭一催,嘩啦啦的,崩掉千余丈。一丈怎么來著也有三米一,三千多米的決口出現,海水流得那個歡暢。

  無數人家被海水沖之一盡。

  東南人口密集,秀州十幾萬戶,杭州十幾萬戶,越州二十幾萬戶。越密集受害人口越多。

  朝廷反應很快,趙禎一聽很緊張,立派工部侍郎張夏為兩浙轉運使前往杭州治堤。

  這個大臣治水能力不亞于范仲淹,在泗州任知州時就有治水之功。其父張亮又是吳越國的刑部尚書,對錢塘江也很了解。

  本來很正常的。

  但出了事,不但老百姓,最苦逼的一群人,還有各個商賈大戶人家,損失也不計其數。前思后想,不怪朝廷疏忽,也沒有這么長的眼光想到南北問題。

  只是想本來的官員不作為,不但坐視江堤久而不修,即便修也是糊差事,為了推御卸責任,分段守護,中間的不好賴,但邊上這一段你說是他的,他說是你的,正是這樣的江段出的事故。

  因此恨上了杭州知州鄭回。

  其實朝廷真正派了一個治水能吏過來,但也沒有百姓相信。

  只好想,想到了范仲淹,不是鄭朗,那么長的海堤正是出自范仲淹之手。

  原來差一點就來到杭州,讓蘇州百姓留下了。

  可范仲淹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這時就聽到鄭朗還有一年任期的事。

  杭州百姓一聽也不錯,雖未治過海堤,可那么多的湖澤,生生讓他變成了圩田,也是水利之能。

  人是對的,鄭朗還記得一個比竹籠法更高明的治錢塘江堤法。

  但這樣想是不對的,圈圩與筑錢塘江堤是兩回事。圈圩只要測量好湖澤深淺,防止暗潭,留下蓄水的湖面與泄洪的河道,就是普通的官員記住做好這三點,都會圈。

  這個錢塘江堤才是一個真正的技術活。

  可平常的老百姓哪里知道這個區別。

  不但是江堤,還有吏政。想一想鄭朗在太平州做的種種事情,不但老百姓渴望,大戶人家,商人同樣渴望。想一想那些新事物,許多商人流下口水了。

  感情也有,吳越王朝對百姓還可以的,至今許多百姓留戀不忘,錢惟演遭到范諷一次次誣陷,只有鄭朗師徒說了公正話。對此,許多懷舊的百姓也抱以感謝。為蔗糖,少數商人去了太平州,還刻意提到此事,不過鄭朗沒有表態。

  這一想,幾乎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人表示贊成。至于鄭回,同樣一個鄭,見鬼去吧。

  一年,一年也沒有問題,咱們先預訂著。

  于是一干商人與一些大戶人家,來到京城,也上書央請趙禎,陛下,咱們求你一件事,太平知州卸任后,讓他到杭州來吧。

  趙禎很無語,這個豈是你們說來就來的。能吏不多,若全是象你們這樣,想要那一個知州就得到那一個知州,整個宋朝就那么幾個能吏,還不得分了吃。

  對太監吩咐道:“傳朕的口旨,明年再說,這不是他們說的算,也不是朕說的算,是吏部與中書的安排。”

  用官腔將這十幾人打發走。

  可這十幾人不這樣想,不對,為什么太平州兩次上書全部成功。是了,那是人多,幾萬人懇請,咱就十幾個人懇請,朝廷不當一回事。于是立即回去,得發動群眾。諸位父老鄉親,你們想不想過一個好曰子?

  當然想了。

  想不想滄海變成桑田?

  想了。

  還好,沒有胡說,不然差一點能說出來想不想換一個曰月天地,然后十幾萬戶人家說想了,那么鄭朗麻煩就來了。

無線電子書    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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